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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 | 離開城市七年,我們選擇自耕自食的“里山生活”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長角羚與蚊滋滋出生于北京,擁有生物學教育背景的兩人在挪威生命科學大學相遇,碩士畢業后先后進入知名環境保護公益組織。由于工作的關系,他們有更多機會深入人跡罕至的荒野秘境,探訪那些瀕危物種的家園。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把家搬到里山去,與自然為鄰”的念頭愈發強烈起來。
長角羚(左)、 蚊滋滋(右)
2014年,他們在北京城郊的淺山地帶,共同創建了占地三十畝的蓋婭·沃思花園,開始了一場生活實驗。耕種土地,做飯燒炕,修葺屋舍,喂食動物……城市中唾手可得的快意,在里山中都要用手去創造,而城市中長大的他們不畏困難,摸索著建生態旱廁、砌烤窯、修步道,通過看似笨拙的生活實踐,感知自然素材的脾氣秉性與運作規律,并從中獲得手作的樂趣。
在與自然為鄰的日子里,土地也給了他們許多驚喜和思考,一點一點摸索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方案。
《土里不土氣:知識農夫的里山生活》是長角羚和蚊滋滋對七年自耕自食生活的記錄。在他們眼中,這片30畝的土地和山林并不獨屬于自己,而是與周圍的野生動植物共享的棲息地。人們只要保持著對自然的敏感與好奇,就能發現其中精彩的生命故事。
前不久,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祭的舉辦,“里山”的概念激起人們好奇和興趣,再次成為熱議話題。“里”指人們生活的聚落,“山”表示圍繞聚落周邊的丘陵淺山。在“里山”,山林、溪川、草地、農田、果園、房舍彼此鑲嵌,人們可以直接獲取所需的自然資源,而環境依然生機盎然,甚至更加豐茂。
不管是大地藝術祭,還是熱門的本土綜藝《向往的生活》,我們都可以看到,“里山”成為城市人心中的向往之地。在“里山”生活是一種怎樣的體驗?這對來自北京的80后情侶用自己的實踐給出了答案。
《土里不土氣:知識農夫的里山生活》,長角羚、蚊滋滋 著;蚊滋滋 繪;出版時間:2022年4月;出版社:世紀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圖書策劃:活字文化
以下為采訪內容:
澎湃新聞:可否介紹下寫這本書的初衷?
長角羚:寫書的想法是在2020年與出版社達成的。那時候我們就想說要不就借這個機會,為這些年的生活認真做個總結。正這么想的時候疫情來了,作為自然之友·蓋婭自然學校的環境教育營地,蓋婭·沃思花園沒有辦法像往常一樣組織活動,于是空閑的時間就多了出來。
蚊滋滋: 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倆都有生命科學的學習背景,畢業后長角羚一直在NGO里從事生態保育的工作,而我也一直在自然之友做環境教育。我們兩個認識以后,慢慢地就萌生了一個想法——我們老說保護工作里人和自然存在一種沖突關系,但有沒有可能我們可以調和這種沖突,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呢?另外我們也總強調可持續生活,那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是可持續的,或者說對環境友善的?抱著這些疑問,我們便開始有了在土地上實踐的想法,這也是選擇里山生活的初心之一。
所以除了為生活做總結外,寫書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讓更多的人能了解我們做了怎樣的嘗試?哪些選擇可以對環境產生積極作用,可以融入土地系統中去而不與它產生沖突?希望能給大家帶來另一種角度,更好地去理解身邊的自然環境,減少矛盾和誤解。
探索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方式,是選擇里山生活的初心之一。
澎湃新聞:書的標題很吸引人(《土里不土氣:知識農夫的里山生活》),里面有兩個名詞相信很多讀者也會好奇,一個是“知識農夫”,一個是“里山生活”,可否給我們解釋下你們的定義和理解?
長角羚:首先,我們并不是想建設一個生產型的農場或者休閑農莊,我們也并不是農業技術水平非常高的農夫,所以“農夫”在這個語境里其實就是一個生產食物的人。那么“知識農夫”的解釋就是,因為我們倆之前都有生命科學的學習背景,有環境領域的工作經驗,我們想把理念和知識帶入到實際生活中,與實踐結合,從而或多或少地影響距離我們不遠的城市人群。
“里山”是一個日語詞匯。從地理上來說,它通常指平原到深山之間的淺山地帶。它更強調人和自然環境交織在一起的狀態。在里山地區,人和自然長期和諧共處,甚至通過人的加入,帶來更多更豐富的地景的產生,也可能會讓生物多樣性更加豐富。
蚊滋滋:我國臺灣有一個NGO組織曾邀請我們去當地考察,帶我們參觀了很多與“里山生活”實踐相關的項目。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有一片淺山區,那里坡度不大,依山而建了很多的水稻梯田。跟咱們現在的許多農村一樣,由于工業化和城鎮化發展,村里年輕人也少了,人口不斷外遷,土地被棄耕。
通常我們會認為,人類離開后,生物多樣性不就能恢復了嗎?對于里山地區不是一件好事嗎?但事實上,當地從事生態保護工作的人發現,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人類的耕作早已與周圍的自然環境形成了一種“動態的平衡”,土地的棄耕反而導致當地生物多樣性下降。因此當經濟下行之后,一些年輕人在大城市感受到就業壓力,開始有了返鄉的念頭,地方政府也開始出臺政策歡迎他們回去。在NGO的參與下,這些回歸后的“新農人”沒有使用現代農業的方法,而是遵循自然農法復耕山上的水稻田。久而久之,一些曾經消失的水生植物、昆蟲再次出現,甚至包括已經瀕危的物種,山林得到了恢復和更新。這是一個非常鮮活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例子。
在里山地區,人和自然長期和諧共處,甚至通過人的加入,帶來更多更豐富的地景的產生,也可能會讓生物多樣性更加豐富。
澎湃新聞:你們選擇的這片棲息地具體是什么樣子?
長角羚:我們最開始的想法就是找一個既能夠生產食物,同時自然濃度相對也比較高的環境,但這樣的地方其實并不好找,在北京郊區兜兜轉轉了一圈,最后遇到了現在這個村子。
村子距離市區大約70公里左右,位于一處平原到山地的過渡地帶。總人口大概2000多人,仍然從事農業工作的年輕人寥寥,基本上都遷到城里去了。像我們現在的這塊地,過去的承包人是一對老夫妻,因為歲數越來越大,做不動了,就把一塊地租給了我們。整個居住環境就是一間小屋舍,一個水窖,屋外一頭是平地,另一頭是梯田,周圍種有果樹,梯田再往上比較陡的地方,留下了一點自然棲息地。
長角羚和蚊滋滋的“里山家園”。
澎湃新聞:剛搬入里山時,對您們來說,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長角羚:對我們來講,還是有一些心理準備的。因為之前工作的關系,我們經常會去比較偏遠的保護區,所以一般意義上比較簡陋的農村環境,我們都能習慣。農村的生活方式,包括人和人相處的那種氛圍都不陌生。
當然困難肯定也是有的,首先我們不是學農業的,也缺乏一定的實踐經驗。另外和我們之前考察的臺灣里山地區不一樣,那里因為已經有很多返鄉的青年或者新農人的加入,形成了一個可以交流的,有氛圍的社區。我們這兒可能相對比較孤單一點,大家雖然都在做類似的事情,但是想法和情感不一樣。
對于長角羚和蚊滋滋來說,習慣農村生活并不是件難事。
澎湃新聞:當地人對您們的到來好奇嗎?你們如何融入當地的社區呢?
蚊滋滋:其實剛才長角羚也提到了。村子的大叔大嬸也都是承包土地的,他們沒日沒夜的耕作,主要目的是為了多掙點錢,供子女讀大學,到城里生活等等。所以我們發現,村民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那就是評價一個人最重要的標準是你能不能干,如果你到這里只是來賞賞花、喝喝茶,那他就認為你只是來玩的。
像村里有個大叔和我們關系不錯,頭一兩年做建設的時候經常幫助我們,他起初和村里很多人一樣,也納悶倆大學生干嘛跑這里來,這日子多累啊,不明白為什么。但后來有一次,大叔的愛人說有次看到我倆在地里頭除草,兩個人穿著大雨鞋,干得滿頭大汗,她覺得這倆孩子真不容易,真不是來游山玩水的。也是從那時候起,我們獲得了“是自己人了”的認可。
所以說,能不能干,會不會過日子,是融入社區的一張非常實在的入場券。
能不能干,會不會過日子,是融入社區的入場券。
據說巔峰時期,養了200多只雞,近30只羊、2只貓、5只鴨、5只狗、3只兔子,擁有果樹200多棵。
澎湃新聞:剛才提到,當地村民對土地的情感和認知,與你們有著不一樣的地方。那他們能夠理解你們的生活方式嗎?如何跟他們解釋?
長角羚:鄰居大叔曾這樣說過,“我能明白你們在干什么,但我不能理解”。但事實上,隨著相處的加深,他也開始能理解什么是環境教育,他也會覺得挺好,甚至于愿意每個月去捐一點錢,來支持環保活動。但總體來講,村里主流的觀念還是“年輕人留在村里干活是沒出息的,是件不露臉的事”。
蚊滋滋:其實這可以理解,因為我們選擇在這里生活,并不只考慮了經濟效益。我們考慮的還有自然系統與生活生產的兼容性,考慮土地的可持續性。大多數村民的普世價值觀,仍是追求經濟效益為主要目標。所以在這方面,就目前來看,還比較難得到大家的理解。
土里土“器”
澎湃新聞:其實這些年“返鄉”一詞經常能夠聽到,我們也的確看到不少年輕人愿意回到家鄉,與土地重新建立連接,用自己方法延續古老的農耕生活,但靠天吃飯終究存在不確定性、人們對農民這一身份仍存在偏見,那么 “新農民”或“知識農夫”是否可以改變人們對農民的認知?
長角羚:提到現代化農業,很多人印象就是機械化大生產模式,但其實在全球各地,有許多人在探索生態小農的方式。這并不意味著傳統落后,只是思路不一樣。
比如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的蔣高明老師,是我國研究生態農業的前沿專家。他在山東老家建造了一個弘毅農場,堅持不用化肥、農藥、農膜、除草劑、激素、轉基因,以實現農業的“低投入、零污染、高產出”,已經持續了十幾年,事實上從產量來說,生態農業并不一定比傳統種植低,并且對于環境也是友善的。
蚊滋滋:關于“新農民”,日本有位作家鹽見直紀曾寫過一本書叫《半農半X》,介紹了一種日本返鄉青年的生活形態。所謂“半農半X”,就是指一邊耕種,一邊在專長領域里發揮所長。換句話說,就是他們通過耕種來解決基本的吃飯問題,然后通過自己的特長來獲得其他收入,例如有人選擇一邊種地一邊寫書,搞文學創作;有的人邊耕作,邊做程序員。包括我們在山上生活這幾年,除了種地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收入來源就是開展自然教育活動。
所以并不是像過去,回到農村,就一定要面朝黃土背朝天,只種地啥也不想。“半農半X”的“X”代表著變數,由于每個人的不同,能產生各式各樣的形態,而多樣化的生產生活能帶來穩定。
用土、石、磚等材料直接壘砌于土地之上的“大地廚房”——烤窯
等待著親手種植的小麥變成面粉,再變成新鮮出爐的茴香餡包子,這個過程會讓幸福感加倍。
澎湃新聞:你們在書中寫道,選擇這種生活方式也是想在“邊緣角落發掘野性機密、探索‘永續共生’的生活方案,那么這些年的生活里,你們如何與自然建立和諧相處的關系呢?
長角羚:剛來的時候,這邊土地的狀態并不是很好,因為過去農業化學品用的比較多,土地比較板結,這7年間,我們沒有使用農藥化肥,而是選擇用生態堆肥的方式,給土地進行有機質的回補,慢慢地土壤就會變得更加疏松,變得更加透氣,更加肥沃。另外一個是我們跟周圍野生動物的關系變得更加友好。
蚊滋滋:是的,我們也會把多余的資源跟它們共享,比如經常有一些野生動物會跑來我們的果園覓食,我們就把掉落的果實留給它們一些。還比如我們家門口有一棵大桑樹,桑樹掛果后,除了我們自己吃掉一些外,多余的我們會拿去喂雞,周圍松鼠野兔也會跑來吃,但我們不會去驅趕它們。另外在居住空間設計時,我們也考慮到與環境的兼容性,所以會看到一些野生的鳥類飛來在房檐下筑巢;花園石墻的縫隙里,一些本地的蜥蜴在里邊安家落戶。
社會學里有個詞叫“排他性”,意思你對待別人總是抱著排他的態度,那么換來的永遠是矛盾和沖突,反之就能和諧共處,所以這是一個生態學問題,也是一個社會學問題。
“生命之網”
澎湃新聞:我們經常在新聞中看到人畜沖突的事件,比如說野生動物跑到村莊破壞莊稼等等,不知道在你們村里,有這樣的問題嗎?
長角羚:我們畢竟住在北京周邊,所以遭遇大型野生動物沖突和破壞的機率不大。通常遇到的都是小型動物,比較好相處。當然小沖突也是有的,比如說有狗獾偷吃鄰居地里的花生。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往往是忽視了“界限”的問題,一些村民把地開得很高,破壞了與野生動物之間緩沖地帶,等于把食物送到野生動物的家門口了,所以避免沖突,就要保持一個和諧的距離感。
“豹貓是北京本地目前僅存的野生貓科動物。我們在山上拍到的北方亞種,雖沒有像生活在南方的豹貓那般毛色鮮亮,斑紋俏麗,但身材更為彪壯,氣場十足!”
澎湃新聞:書中可以看到“自耕自食的生活”并不容易,不管是如廁、做飯,還是飲水、耕種,事無巨細,你們必須解決生活里冒出的一個又一個問題,但同時又能感覺到你們樂在其中,享受手作帶來的成就感。所以七年的“里山生活”帶來了怎樣的啟發和收獲?
蚊滋滋:我們都算是自然屬性比較強的個體,所以當看到與周圍環境兼容性越來越高的時候,有一種喜出望外的心情,說明我們的生產生活沒有給土地帶來負擔。舉個例子,建廁所這件事隨著我們技術的革新,不但如廁的體驗變得越來越好,還帶來另外一個成果,就是我們把旱廁里混合著木屑的廢物收集起來,去堆肥發酵,產生的肥料運到果園里施肥,等到果樹長出甜美的果實,我們就可以拿來做果醬。整個過程可以真實地體會到物質循環的過程,以及我們和自然的關系。
長角羚:而且山上很多事情都得靠自己,不像在城市購買服務那么方便,所以你會看到當地的師傅隨手拿起一個自然物就能當工具,跟著他們一起工作和生活,慢慢地自己的動手能力也會增強,生活并不枯燥。
長角羚和蚊滋滋親手打造的生態旱廁。
身邊的任何一塊土地,都沒有那么普通。
澎湃新聞:你們這些年也一直從事自然教育,包括蓋婭·沃思花園每年會接待前來體驗的學生和家長,這些年公眾對于對自然教育的需求有什么變化?
長角羚:我個人覺得會越來越多,特別隨著年輕一代慢慢成為家長,他們從傳統意義上給孩子報學習班、才藝班,慢慢地轉向選擇一些不那么追求功利的生活體驗、自然體驗等等。
蚊滋滋:不過,我們也想提醒那些來體驗里山生活的城市家庭。首先不要以為你身邊的任何一塊普通的土地,真的那么普通。土地上有低矮的草花、有昆蟲、有小動物,是充滿各種生命的,只是很多時候人們忽視了它們真正的價值。第二就是要約束和檢點戶外活動的行為,因為土地的資源是有限的。
土地的內涵真的太多了,哪怕樓下小區的綠地也有很多內涵,所以別辜負了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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