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舊地上海 | 時間裂隙中的嘉定西大街(上)
鏡相欄目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文:鄒應菊、葉靜雯、吳薇、孫舒婷
編輯:林子堯
剪輯:丁祺堯
【編者按】
2022年春天,上海因疫情按下了暫停鍵。在過去兩個多月的日子里,我們重新凝視著這座城市,回想著曾經置身其中的路,未曾發覺曾經平常的感受竟如此珍貴。經歷了隔離的日子,我們終于重新行走在這片土地上。周遭一切恍惚得不真實,熟悉又陌生。也許,我們未曾真正認識過這座城市。
“舊地上海”是澎湃鏡相與復旦大學、上海大學兩所高校的中文系同學聯合開展的城市寫作計劃,旨在深入探索上海小眾的角落,理解在這座城市邊緣的普通人生活。
序言
基于古代州府的格局,許多城市都保留著一條名為“西大街”的老街,沉淀著獨屬于這片土地的歷史與煙火。也就是這個原因,上海的嘉定西大街,常被言為嘉定之根。
嘉定西大街始建于南北朝梁天監年間,早于嘉定定縣,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臨著被稱為嘉定母親河的練祁河,它在明清期間便是嘉定最繁華的商業街,也逐漸形成了龐大的官僚住宅群,保留著許多的名人故居(如顧維鈞老宅“厚德堂”、吳蘊初舊居、陶氏住宅等)。現在留存的西大街,東起西門吊橋,西至侯黃橋,彈石路面,長約900米,是至今為止嘉定鎮內保存最為完整的老街巷之一。
2015年,嘉定區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發布了關于嘉定西門舊城區(俗稱西大街)改建地塊房屋征收工作的相關公告,宣告了西大街征收工作的展開。2017年春節前,嘉定西門地塊舊城區改建一期房屋征收首輪簽約結束,2017年2月20日西大街簽約居民集中辦理房屋移交手續結束,九成的居民帶著全部家當離開了西大街。
我們在2021年的冬天,來到西大街。剛一走上彈硌路,老街的氣息便撲面而來,帶著朽化的潮濕與年月的龐厚。沿路都是緊閉的門窗,處處都是噴漆寫就的“已征收”字樣。曾經住滿了人的老屋里,已經爬滿綠色的藤曼,破洞的屋頂透下光亮。凌亂的電線與修剪光禿的枝干,纏繞在西大街的上空。街巷猶在,舊屋不改,這里仍是人們離去時的樣子。
曾經的西大街極其熱鬧,而根據嘉定區“十二五”規劃,西大街之后也將建設成“以名人文化和民俗體驗為特色,集商業、休閑、創意為一體的鮮活生動的歷史街區”。動遷至今的西大街,如同落入了時間的裂隙——此前此后皆是人潮擁擠,唯在此時落入沉寂。伴隨著空間的裂變,它成為一些人永遠懷念的故土,也是一些人臨時歇腳的雨亭。在等待重建的街巷里,仍然持續著少數人恒常的生活。其中細微的光亮與聲響,記憶與回望,喜與悲,暖與冷,在曾經熱鬧時不曾引人注意,卻分外顯現于此刻寂靜。這寂靜表層下,坑洼石子上,所正發生著的,即是西大街的斷代史。
上海最長的彈硌路
西大街的“彈硌路”
彈硌路是上海話。硌路,就是街道,重點在于“彈”字。彈硌路由花崗石塊鋪成,但石塊打磨得并不平整,只是大體上加工成上大下小的方錐形石塊。不僅石面不夠平整,石塊之間還留有很大的縫隙,人騎車從路面經過時就會不由地彈跳,還會硌屁股,由此有了“彈硌”路之名。
彈硌路有很強的滲透性,便于排水,適合上海梅雨季的天氣。20世紀50年代末,上海隨處可見彈硌路,可謂進入彈硌路的全盛時期。據統計,當時上海約有4000條彈硌路,全長達800多公里。 隨著城市發展,彈硌路逐漸被水泥路、柏油路取代。到90年代,上海彈硌路已基本淡出公眾視野。
目前,嘉定現存的彈硌路已經屈指可數: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東大街、南翔老街……有的地方為了營造老上海特色,也會鋪設上一段彈硌路,不過路面整整齊齊,到底少了“彈”的神韻。而嘉定西大街于民國11年鋪彈石路面,民國25年、36年修。西大街現存總長900多米的原生態彈硌路,便是上海僅存的幾條“彈硌路”中最長的一條。
在與西大街相關的記錄中,人們總是反復地說起這條路,繼而說起這條路上的熱鬧往事。在諸多關于西大街的重建計劃中,彈硌路也是重點被保留的一項。就是這么一條往來顛簸的石子路,承載著西大街的舊時記憶與繁華愿景,如同被具象化的時間,鋪陳在上海的西北角。
黃昏下的西大街
如今清晨西大街,附近上班的居民騎著自行車,外出買菜的老人駕著三輪車,巡邏的安保人員駛著電瓶車,依舊是從這石子間的縫隙中,“乒乒乓乓”地過去。這難得而短暫的一陣熱鬧,如同在裂隙谷底的湖水表面,冒起一串透明氣泡。輕微的炸裂,在幾近凝固的西大街里,推出細小的波紋。
茶與影:西大街的熟客
他們熟知這里的繁華熱鬧,擁有關于這里的深厚記憶,即便在它短暫破敗的間隙中,也一再徘徊在彈硌路上。
西大街202號,一扇天藍色微微掉漆的鐵門敞開著,與周圍因為無人居住而緊閉的門窗格格不入。61歲的吳純港他的好友圍坐在圓桌旁,桌上擺著一套青瓷茶具,兩杯淡黃的茶水裊裊地冒著熱氣,混合著口鼻中吐出的煙霧,一起升騰在這間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內。
吳純港是西大街改造的動遷戶之一,在2015年一期地塊房屋征收開始后就火速上交了房子,如今居住在離西大街不遠的塔城小區。六七年過去了,吳純港換了工作,換了居所,但是還是會時不時地來到西大街找昔日好友說說話、聊聊天,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保安在西大街門口站崗
他是清代外交官吳宗濂的后人,從小和爺爺奶奶居住在西大街194號,那是吳宗濂的故居,叫“崇德堂”。吳純港在這里度過了他的童年,10歲之前,他經常在西大街長長的彈硌路上和小伙伴追逐打鬧,瘋夠了就跑回家。奶奶揪著他的耳朵,為他拍凈褲腿和膝蓋上沾染的灰塵。吳純港因為貪玩,小學時成績并不好。父母不在身邊,爺爺奶奶年邁,經常不能照應得了他。
當年,他高考差兩分沒考上大學,對他打擊很大,甚至一度想要輕生。“年輕人嘛,總有一股氣憋在心里,你講對吧?我又是爭強好勝的性子,不甘心落在別人后頭。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我還堅持半工半讀,白天找了份機械工的工作,主要是在碼頭為國營企業開吊機,晚上就去讀夜校。”因為他勤懇鉆研,開吊機的技術越來越嫻熟,名氣漸漸大了起來,甚至被60多歲的老先生稱為“師傅”。
“我那時候名氣大的很,很多剛開張的私人碼頭都會找我,讓我在正式運營之前先揮兩下吊機,就像是現在新店開業的剪彩。”因為吳純港同時做兩份工作,拿了兩份工資,這在當時是不被允許的,所以被人舉報了。年輕氣盛的他不肯寫檢查,憤然辭職,辭職后在溫州人開的碼頭上做材料部經理。任勞任怨、能力出色的他讓領導有了一絲危機感,處處被領導挑刺,他又一次離職了。
那時候吳純港每天在繁忙的工作結束之后還會自學打字和做表格,為的就是更有效率地完成工作。他在崗位上多次被評為先進和模范,但是他始終想不通,為何自己如此努力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迫離開崗位。
1999年,吳純港回到西大街開起了雜貨店,取了自己名字中的“純”字,命名為“純正雜貨店”,還打了一個招牌掛在門頭。
“純正,就是希望我自己行得正站得直,不賣假貨不坑人,本本分分地做生意。”他的手在桌上拍了拍,“那時候的西大街房子很破舊,有錢人都搬出去了。這兒就像個貧民窟一樣,但是過日子,油鹽醬醋這些總少不了的呀。我在這里開雜貨店,賣一賣生活用品,也算是服務街坊鄰居了。”
當時在西大街開雜貨店并不賺錢。
“一個月兩三千的收入,只勉強能養活住一家老小。談什么賺大錢呢?你不知道我以前的工資多高呢,物價還很低的那些年,一件皮夾克98元,是平常人一個月的工資,我說買就買了。”吳純港抿了口茶,“現在不行嘍,得攢著錢供我女兒讀大學。”他進貨也很容易,前一天要什么貨就在電話里約好,第二天人家就能送過來。
“那時候算是我最清閑的日子吧,不用再著急忙慌地騎著車去上班,每天就早上把貨搬進來,打理打理貨架,也就沒什么事兒了。”他呵呵地笑著,指了指旁邊,“我和這位錢叔叔就是這個時間認識的,他就住我這個雜貨店對門,有時候我們約著一起在屋里搓麻將,就在我店里,也不耽誤做生意。”他回憶著,在煙灰缸里撣了撣煙灰,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
當初熱鬧的雜貨店,現在只留下一道藍色的卷簾門,緊緊封存著經年的往事。沿路看去,道路兩邊低矮的民房,曾經莫不是門庭若市,街坊鄰里熱絡談天,店家顧客來回還價,一派熱騰騰的生活景象。現在都已化作過眼煙云。
西大街印象
下午,暖黃色的陽光透過陳舊的玻璃窗斜射進來。門窗關閉著,外面寒風凜冽,里面正燒著咕嚕作響的茶水。霧氣和煙氣彌漫在這間小屋里,暫時分隔街道的蕭瑟。
吳純港戴著一頂皮質西部牛仔帽,外面還停著他新買的一輛天藍色的轎車,這輛車是他這幾年在輾轉各地、換了多個工作崗位后攢錢買下的。盡管吳純港外在顯得很時髦,但是臉上的皺紋卻提醒著他早已不再是那個年輕氣盛、不管不顧的青年。
“不開雜貨店以后,我在飛機制造廠做保潔主管。換了很多家公司,但是每個公司都做不長久,主要還是年紀大了,身體受不住。我也不想每天這么循規蹈矩地上班,總覺得太乏味,在工作里也找不回當年爭先進爭模范的勁頭了。”
他笑了笑,拍了拍昔日好友的肩膀:“我現在就等著西大街改造完,再回到這里開雜貨店呢,到時候你到我家來,我倆還一起在店里打麻將。”
“瓜田”攝影
我們是在“印象西大街”攝影作品展上,注意到了單羽的作品,繼而記住了這個名字,SHAN YU。他的作品有兩張,一張是西大街的清早集市,一邊擺著青菜和南瓜,一邊走著穿著鮮艷的男女,明媚的陽光揮灑在每個人的肩頭。另一張則是夜幕下的西大街,深藍的天空下亮著暖黃街燈,一家人圍坐在路邊的飯桌,每個人身上都泛著忙碌后的閑適松散。這是我們未曾親眼見過的, 生氣蓬勃的西大街。
那日在與吳先生閑談將要結束時,曾有兩位帶著專業相機的中年男士快速從窗外走過,但等我們出門想要跟上前去攀談時,早已不見蹤影。直到后來約見時,看到眼熟的相機和穿著,我們試以詢問,才知道其中一位竟就是單羽。那時他正和好友街拍,從西大街路過,見滿目蕭條,也就走得更快了些。
單羽攝影作品
攝影師單羽,有個用了二十年的網名“瓜田”,取自古詩《君子行》:“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意為以君子之道,約束自身。他有“每日一圖”的堅持,每天在社交網站上更新一張自己的攝影作品,持續有十余年。略一翻看,2014年之前,發布的幾乎都是西大街的照片,后來漸漸就少了。
作為土生土長的嘉定人,單羽從小就來西大街玩。在他兒時的記憶里,西大街光彩陸離,推開每一扇門都有不一樣的新鮮事物。是一條熱鬧而神奇的街市。
2000年的時候,他正上大學,接觸到了新潮的數碼攝影,比起又貴又費勁的膠卷攝影,一臺不限拍攝次數并且即時成像的數碼相機,牢牢吸引住了這位年輕人。此后單羽做起了街拍攝影師,還開了銷售攝影器材的店,把人生都放在了鏡頭里。
接觸攝影沒多久,單羽就已開始拍攝西大街,如今已拍攝了上萬張西大街的照片,存滿了好幾張儲存卡。那時窄窄的西大街有早市和晚市,道路兩邊都是攤點,大多賣著雞鴨魚蝦,還有鮮嫩帶泥的時蔬。
靠近小橋的飯館最是熱鬧,屋里坐不下,就把桌子擺上了橋。在單羽當時的鏡頭里,兩個中年男子吹著河風,就著一桌家常熱菜,舉著酒杯,喝得面色赤紅,看起來十分暢快灑意。當時無限生氣的小橋,現在只能承托一街的蕭瑟。
單羽成家以后,還是經常會來西大街走走看看,舍不下這里原生態的煙火氣。后來他送兒子到附近的畫室學畫,自己就帶著相機來西大街,沿著彈硌路來回走一趟,一下午就過去了。每次都能帶著深受觸動的畫面離開,過不久,又帶著期待回到這里。
單羽攝影作品
單羽回憶,2010年以前的西大街,充滿了生氣。現在名義上的西大街只是當時的主干道,兩邊每一條弄堂進去,都住滿了人,“像是毛細血管一樣,里面是一戶戶人家和小院子”。街巷里滿是追逐著、歡笑著的孩子。
從一家門前擺滿玩具的雜貨店旁的巷子進去,走幾步就是一個拐角處,那是單羽在夏日夜晚常常駐足的地方。只要耐心等一等,就有各色行人過來,捕捉到許多富有生趣的畫面。而通過墻壁的鏤空,院子里的老人在竹椅上搖著蒲扇納涼,身邊有三五小孩玩著捉迷藏,也是屬于西大街最生動的生活場景。
但那之后,西大街逐漸顯露出疲態。房屋老化嚴重,一扇扇傳統的老虎窗改成了加固的鐵窗,彈硌路常有積水且散發異味,攤販們也常為了搶占攤點爭吵。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搬走,只留下許多不舍離開的老人。
后來西大街動遷,大多數的居民都離開了,從街頭走到街尾都見不到幾個人。許多次帶著失落離開西大街后,單羽便很少過來。
不去街拍的時間里,他與朋友一起做了一個名叫“疁城”(嘉定古稱疁城)的公眾號,用影像記錄嘉定的現在史,每一張照片都是一段屬于這片土地的詩。
在2021年的冬末,與單羽重走西大街的時候,他還是能沿街一一細數著當時熱鬧的店鋪。“這家是賣羊肉湯的,這里是賣茶葉的,這里是賣祭祀用品,噢,這里以前是一家小診所……”走到西大街的中段,他指著兩間被木板封住的店鋪說,這是賣肉的門市,曾經有兩個男人在這里宰了一只羊,把羊頭高高掛起,鏡頭里烈日下的羊頭十分有沖擊力。
看著一街緊閉的門戶,處處掛著的門鎖與封條,老樹被修剪地光禿,滿地光滑地石子反射著寂寞的陽光。單羽仰著頭四處張望,不易察覺地嘆著氣。
約訪中途,單羽拍攝的釣魚人
“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啊。”
“你們來得太晚了。”
快要走到街尾時,路過一棟靠河的老屋,終于遇到除我們以外的人。是一位釣魚的老者,靠墻站著,點一支煙,倒是剛好能避開刺骨的寒風。而老者放在一邊的魚桶里,已有一尾鯽魚,在似乎凝固的水中靜止。單羽獨自走遠了一些,對這個場景舉起了相機,久久,卻沒有按下快門......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