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發現東亞(四三)︱建設與失序:步入“現代時間”的東亞
“現代”不是某個時間段,而是一個特定的歷史情境和脈絡。在東亞,進入“現代”的過程復雜曲折,且與殖民主義相伴始終。一直到1920年代前后,我們所熟知的“現代”生活圖景:工業化、城市化、金融資本崛起、公共輿論日興……才變得日益明顯。這種強勢到來的殖民現代也破壞了原有的自然經濟和社會結構,令國家政治整體失序。
假想一下,你站在1925年的首爾。
那時候,這座都市叫“京城”,這是日本殖民者為朝鮮首都起的新名字。那一年,新建的京城火車站落成使用。紅色磚墻,配著灰白色的條形裝飾和綠色的拱頂,氣派非凡。它代表了這個既古老又新興的城市里最“現代”的一道風景。朝鮮時代的宮殿,有的被拆除、有的被遷移,代之而起的,是前所未有歐式建筑——包括總督府、銀行、百貨大樓、飯店、醫院、公園等等。寬敞的馬路上跑著有軌電車,到了晚上,東亞世界最早的路燈系統點亮了街市。
一年前,京城帝國大學成立,成為日本帝國大學系統中的新成員。它是朝鮮半島上第一座綜合性大學,今天首爾大學的前身。京城居住人口不斷增加,這里不但是殖民地的交通、文化和資本中心,更是工業中心。除了日本財閥開設的企業外,幾年之前,民族實業家金性洙也在這里創辦了“京城紡織”。借助殖民者的資本、技術和新涌入的城市勞動者,京紡逐漸崛起,成為日后韓國民族資本主義的起源之一。
京城驛
19到20世紀,殖民主義背景下的這一輪資本擴張,靠著新的運輸系統——特別是鐵路——打通沿海與內陸。京城火車站作為朝鮮半島的交通樞紐,連接著南到釜山、北至新義州的鐵路網絡。它落成這年,朝鮮鐵路剛剛轉為由總督府直營。此前,總督府委托日本在中國東北的殖民機構——南滿鐵道株式會社來經營鮮鐵。由滿鐵掌握東北和朝鮮的鐵路系統,極為方便地打通了資本、資源、商品和人員在殖民地間的流動,強化著帝國對新拓疆土的控制。
從京城乘火車北上,可以抵達京義鐵路的終點新義州。從那里跨過鴨綠江鐵路橋,就進入了日本在中國東北經營的南滿鐵路。滿鐵最早由俄國人修筑,目的是為了把遼東半島南端的旅大港同縱貫東北的中東鐵路相連,再由中東路接入跨西伯利亞鐵路,溝通俄羅斯帝國的腹地與邊疆。日俄戰爭后,日本獲得滿鐵經營權,并在鐵路周圍開辟附屬地,掠奪礦產,蠶食主權。滿鐵總部設在大連,而最大的車站,則是在奉天,也就是今天的沈陽。
如果你像當時的日本、朝鮮人一樣,由京城站一路北上,跨鴨綠江接南滿鐵路,至奉天下車,那么在出站的一剎那,你可能會覺得恍如昔日重現:怎么奉天火車站也是紅磚綠頂,從結構到樣式像極了你動身出發的京城站?這不奇怪:滿鐵奉天站的設計師是太田毅和吉田宗太郎,鮮鐵京城站的設計師是塚本靖,他們共同的老師是日本第一代留洋的建筑師辰野金吾。奉天站和京城站都是仿照老師設計的東京火車站而建。隨著日本軍事和資本拓殖東亞,辰野風格建筑也遍及臺灣、朝鮮和東北,有著極鮮明的時代和政治烙印。
奉天驛
在奉天,滿鐵株式會社在奉天站附近劃出附屬地,成為獨立王國。鐵路以東是市街區:和在京城一樣,你可以看到新規劃的齊整的馬路、電車、歐風建筑、飯店、公園、百貨大樓和銀行。鐵路以西是工業區:日資開設工廠,后來這里就成為共和國重要的工業基地:鐵西區。附屬地由滿鐵及日本軍警管理,中國政府無權涉足。
其實在1925年,誰是“中國政府”本身就是問題:山海關內,軍閥廝殺混戰;孫中山當年3月逝世后,南方的國民革命政府于7月宣布成立,其時尚無力北伐統一。東北相對動蕩較?。簭脑绖P時期開始,張作霖就持續控制著東北,政治經濟秩序穩定。但張作霖也很警惕日本對東北的覬覦,他一面和日本保持一定合作,一面著力發展殖產、積累實力,希圖擺脫日本的束縛。
其中一項關鍵舉措,就是自主興建鐵路,以抗衡滿鐵。也是在1925年,張作霖開始修建從奉天到海龍再到吉林的鐵路,沈海、吉海鐵路連接起清末建成的京奉鐵路,不但平行于途經長春的滿鐵,且直通關內,客運價格也較低廉。兩年以后,他開始在沈陽另建一座屬于京奉路系統的火車站,稱為奉天總站,也就是沈陽人說的老北站,其規模和容量大大超過滿鐵奉天站。與此同時,他在靠近車站的位置開辟商埠區,吸納歐美資本的注入。商埠區南北兩市場緊圍滿鐵附屬地,同樣展開大規模的城市基礎設施建設,柏油路、下水道、電燈、洋樓、公園、市集涌現,城市風貌一新。
于是沈陽的城市現代化,就在張氏帥府和滿鐵的復雜互動中開端。它的背景,是由鐵路串聯起的兩種資本形態的爭奪:殖民帝國資本和軍閥—民族資本。日本當然不能容忍這種公然挑釁,關東軍在1928年策劃皇姑屯事件,炸死了坐火車回奉天的張作霖。安放炸藥的地點在三洞橋,正是南滿鐵路和京奉鐵路的交叉點。但日本沒有料到,此事促使少帥張學良改旗易幟,加入蔣介石領導的南京國民政府,推動了中國名義上的政治統一。
京城和奉天,以及在殖民現代性中崛起的其他大型都市:上海、臺北、天津、南京等等,代表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東亞被納入了殖民帝國主導的資本主義世界。看看高樓、工廠、霓虹燈、有軌電車、電影院和商場,我們或許覺得,發展與建設是當時的時代潮流,東亞已經越來越“現代”。
不錯,如果僅以經濟數據看,1920和1930年代是東亞高速發展的時期。大正到昭和時期,日本本土的GDP年增長率超過3%。淪為殖民地的朝鮮半島,GDP年增長率在4%以上,超過日本,更遠超歐洲的1%。中國也是一樣,年增長約3.9%,所以有人用“黃金十年”來形容南京國民政府從1927到1937年的建設成就。東亞經濟的急進,都市的脈博與歐美都會日益接近,東亞進入了“現代時間”的序列。
但是,表面繁榮掩蓋了背后巨大的社會政治動蕩。東亞進入“現代”有其契機,那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對歐洲經濟社會的破壞。資本永遠尋求新的增長點,未受戰火摧殘的東亞世界成為新的應許之地。但資本又要沖破國家對它的控制,因此它的擴張必須輔之以殖民的深化。殖民勢力深度介入,使本就孱弱的國家政治能力更為弱化。
在朝鮮,以總督府、東洋拓殖會社為代表的日本殖民機構以土地調查為名,大規模兼并農田,以擠壓傳統農業經濟的方式刺激城市工商業。大量失地的朝鮮農民或者進入城市成為工人,或者背井離鄉,遠赴中國東北、蘇俄和日本尋求機會。到二戰結束前,超過10%的朝鮮人口移出半島、流落海外。這批人的政治選擇,極大影響了戰后半島政治的狀況。
在中國,外國資本扶植在東北、江浙、華南、華北等地的財團勢力,相互勾結競爭,尋求政治上的代理。一個意味深長的現象是,現代金融業在上海、天津興起、外資銀行開始將中國市場與國際市場對接時,恰好是軍閥混戰、國家政治能力衰微之時。各個地方的農村經濟都遭到工商業、金融業的侵入,傳統鄉村政治、社會結構開始松動、垮塌。但分裂的國家又沒有能力深入到農村基層建設新的秩序,只能任由金融資本的代理人左右其間,造成許多地區農村矛盾的激化,這成為中國革命一個最核心的問題。
1930年代的上海外灘
而在地方政權建設相對自主有序的地方,比如東北,殖民資本采取政治、經濟,甚至軍事上的壓制手段,防止本地國家能力過強。發生在沈陽的皇姑屯事件,就是這種壓制的表現。同理,民族資本和工人階級如不選擇合作,也被殖民資本抑制,以杜絕威脅。
即使是新興殖民帝國日本,國家能力也被削弱。大正時代,主導了明治政治的藩閥領袖逐步退場,代之而起的是政黨政治。后世學者稱這個時代為“大正民主”??墒撬^“民主”的表象下,是毫無制約的金融資本擠壓農村和城市貧民,是大財閥主導國家權力、扶植利益代表,是政府能力的空洞化。由于政黨競爭架構,政治家實際行為能力有限,連自身安全都難保。而軍界人士、特別是強硬派軍人得以一步步擺脫國家控制,惡性膨脹。1932年石原莞爾等策劃九一八事變,侵占東北,強行綁架了日本政府的對外政策。
1920和1930年代,是一個建設與動蕩、發展與頹敗、秩序與失序并存的時代。不獨東亞,全世界幾乎都掙扎在這種矛盾和混亂之中。一戰是歐洲現代性危機的第一次總爆發,它的政治和文化震蕩經由1917年蘇維埃革命和1919年巴黎和會波及東亞,催生出韓國和中國知識精英們徹底告別儒家禮教、革新自救的巨大動力。
在這之后,“破舊”的意識深入人心,但“破”之后“立”什么,卻是一個更大的難題。本來,擁抱“現代”是個必然的選擇,可東亞進入“現代時間”之時,恰恰也是這個現代性暴露巨大危機之時。20到30年代,經濟蕭條和金融災難接踵而至,歐美工人運動風起云涌,社會批判思潮層出不窮,文學藝術領域的反叛浪潮(被冠以“現代派”之名)前赴后繼。本以為“現代文明”是解藥,可“現代”和“文明”本身失序了;本以為是民族的危機,原來是全球性危機一個組成部分。
于是,東亞的思想者和實踐者提出了各種替代性的思路、方法和論述。它們面對的困境相似,但對問題的理解和解釋則大異其趣,從左翼的共產主義、社會主義,到右翼的國家主義、法西斯主義;從倡導個體解放,到重建鄉村社會,思想光譜異常復雜多元。東亞成為各種社會理論的試驗場。眾多思想都在訴諸實踐,很多直接失敗了,也有的在艱難摸索。在中國,以國共兩黨競爭為主線的歷史敘事,可以說是當時最具代表性的對“現代”的探索。
在統一的時間序列中,東亞和歐洲面對的沖突和危機幾乎合拍:一戰后試圖規范、約束戰爭行為的國際努力最后都歸于失敗;經濟衰退,宣揚民族主義、種族主義的政治勢力在遭受重創的中部歐洲獲得中下層民眾的支持。1933年,希特勒上臺,德國由一個弱勢的民主共和國一變而為強勢的“第三帝國”。宣揚反共、國家至上、極端民族主義的法西斯主義迅速傳播到東亞,在日本和中國的青年軍人中頗有擁躉。
1936年,是法西斯主義在東亞發展的關鍵一年。2月26日,日本皇道派軍官發動兵變,要清除元老、財閥、官僚、政黨這些“破壞國體之元兇”。兵變雖被鎮壓,但導致日后日本政治更受軍方把持,無可逆轉地倒向軍國主義。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