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7年，即受大陸會議派遣抵達巴黎的第二年，美國駐法公使富蘭克林決定在巴黎近郊帕西的寓所設立一間私人印刷所。富蘭克林在帕西的住宅，位于一座小山的山脊上，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便可眺望塞納河以及法王路易十六的宮殿。據考證，富蘭克林當年從大陸會議領取薪水11428美元——而他的實際用度，卻遠超此數——他本人另外又從自己的銀行戶頭上支取12214美元。開辦私人印刷所，無疑占據了其中相當的份額。

印刷工學徒出身的富蘭克林，開辦私人印刷所，從技術角度來看毫無困難，困難的是如何在巴黎獲得印刷許可。長期以來，為免受歐美大陸各種啟蒙思想及革命學說的影響，政府實行嚴格的新聞管控制度——巴黎印刷工的數量和規模一直維持在很低的水平；所有新聞稿件（婚慶及葬禮訃告除外）必須經過160名新聞檢察官詳細審查后方能刊行；而且就在同一年，國王親自下令禁止巴黎成立印刷行會。在這樣的政治高壓下，盧梭被流放，狄德羅被監禁，愛爾維修的著作則被判公開銷毀。與大革命前夕宣傳手冊滿天飛的場景相比，此時的巴黎只能說是一派死氣沉沉。

作為資深外交官、與伏爾泰齊名的文化名人，富蘭克林決定利用自己的人脈和經驗在巴黎沉悶的政治氛圍中打開一扇門窗。他找到法蘭西帝國的外交部長維爾仁，聲稱打算設立一家小型印刷所，印制一些在法國的外交使命所需要的官方表格和文件，地點就在他位于帕西的寓所。面對一位行動不便的七旬老人提出的請求，維爾仁當然無法拒絕。事實上，現存標有日期的最早的印刷品，確是一張邀請慶祝美國獨立宣言發表一周年宴會的請柬。

聊以解憂的平臺

照富蘭克林之孫譚普爾的說法，他的爺爺時常對巴黎朋友圈的達官貴人宣稱，他開設印刷所其實主要目的是“自娛自樂”——這位以《窮理查歷書》等著作享譽海內外的著名文學家，政務之余，難免技癢，因此需要一個發表的平臺聊以解憂。這樣的理由，一向以文人崇拜而著稱的巴黎上流社會自然更無力加以反駁。

富蘭克林以不定期出版的《帕西增刊》的名義，將他的“遣興之作”分呈巴黎市內名流政要及友人閱讀欣賞。其中最有名的當屬《富蘭克林和痛風的對話》。在這篇對話中，被擬人化的痛風病告訴富蘭克林，他的病是他咎由自取——痛風說：“讓我們檢查你的生活歷程，早上你有很長的時間出去散步，可你干了什么？不是起來以后鍛煉身體以便早餐有個好胃口，而是看書、看報、看小冊子自娛。其中多半都不值得一看。你還吃豐盛的早餐：不少于4杯加奶油的茶，一兩塊抹了奶油的烤面包，上面有好幾條熏牛肉……吃過飯你馬上就坐在桌前寫東西或者和因事找你的人談話，這樣一直到午后一個小時，沒有一點身體的鍛煉……但你吃過午餐后干什么呢？不是在你吃飯的那個朋友家的美麗花園里散步，像一個有理智的人那樣，而是在棋盤旁坐下來，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為這種邪惡的游戲你窩在那里苦思冥想，你毀了你的身體……”而富蘭克林則回答說：“啊！你真討厭……噢！噢！看在老天爺的份上，離開我！我衷心向你保證，從現在起，我不再下棋，而是每天鍛煉，生活有節制。”然后痛風又總結道：“我太了解你了。你答應得好聽；但有那么幾個月的健康后，你又要回到你的老習慣上去了。你許的愿會像去年的云的形狀一樣被忘得干干凈凈。”——這一種自我嘲諷的筆調，很對沙龍文化熏陶下的法國人的路數，大笑之余，名士淑女無不將這位詼諧幽默的長者引為同道。

革命軍中馬前卒

然而富蘭克林的目的顯然不止于此。富蘭克林深知，盡管法國政府及民眾對美國革命普遍抱有同情，但對于遠在數千英里以外的斗爭形勢及真相到底如何，往往缺乏了解，因此需要以文學性的語言對英軍的兇殘暴虐加以揭示。《帕西增刊》曾以虛構的一名新英格蘭國民自衛軍杰里什上尉的口吻，陳述戰爭期間，塞內卡印第安人用8箱美國人的頭皮作為禮品贈送給加拿大總督。在呈交頭皮之時，印第安人酋長發表正式講話，說：“我們希望你把這些頭皮獻給大洋那邊的國王，他會喜歡它們并因之精神振奮的；他會從我們毀滅他的敵人看到我們的忠心，他可以相信，收取了他的禮物的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民。” 而當這些頭皮被送到波士頓后，“數以千計的人一群一群地來看它們，人人都在詛咒……有人提議將它們擺設好放在漂亮的小箱子里，封上口，標上：一箱給國王，內裝送給他的博物館的各種標本；一箱給王后，里面是婦女和幼童的頭皮。其余的分發給兩院的議員……”富蘭克林將他所知道的英軍和效忠派利用他們的印第安人盟友在美國的邊疆地區犯下的罪行，改寫成這樣的短文，目的是用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去做宣傳，為殖民地人民的解放事業爭取更多的同情和理解。

此外，富蘭克林還清醒的意識到盡管法王路易十六表態支持美國革命，他的意圖只是為挫敗英國，一雪“七年戰爭”之恥，因此必須在朝野上下營造美國必勝的堅定信念——1777年薩拉托加大捷后，富蘭克林迅速印刷機，連夜將這一喜訊傳播出去，激起法國社會的巨大反響，上層階級中主張法國參戰的呼聲高漲，普通民眾則同情并贊許北美的獨立精神，認為政府應支持北美獨立革命。1778年，費城陷落的消息傳來，巴黎人心震動，而富蘭克林卻鎮定自若地宣稱：“不是英軍攻占費城，而是費城俘獲豪將軍。”大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氣概。1781年，富蘭克林收到“康瓦利斯在約克敦城下投降”的字條后，也是第一時間將這一大好消息刊印出來，送往巴黎和荷蘭，并通過荷蘭這一歐洲中轉站傳遍世界各地。

富蘭克林當初曾對友人私下宣稱：設立印刷所，他的愿望是要將等級森嚴的巴黎變為自由平等的費城——他的這間私人“地下”印刷所，其實應該稱為公共印刷所。

參考書目：

[美]沃爾特·艾薩克森著，楊穎譯：《富蘭克林傳》，中國社會出版社2008年版。

錢滿素主編，《紳士謀國——美國締造者》，東方出版社2017年版。

[美]沃濃·路易·帕靈頓：《美國思想史》，陳永國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