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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黛亦愛釵的曹雪芹
原創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作者
歸途如虹
自從《紅樓夢》這部小說問世以來,有關林黛玉和薛寶釵孰優孰劣的爭論就沒有停止過。
清朝的鄒弢在其著作《三借廬筆談》里寫道:
乙卯春,余與伯謙論此書,一言不合,遂相齟齬,幾揮老拳,而毓仙排解之,于是兩人誓不共談《紅樓》。秋試同舟,伯謙謂余曰:“君何為泥而不化耶?”余曰:“子亦何為窒而不通耶?”一笑而罷。嗣后放談,終不及此。
這段記載里提到的“伯謙”是鄒弢的好友,字伯謙的許紹源。鄒弢和許紹源都喜歡《紅樓夢》。但是鄒弢欣賞林黛玉,貶抑薛寶釵,而許紹源則欣賞薛寶釵,不喜林黛玉。于是二人“一言不合,遂相齟齬,幾揮老拳”。
以上這個例子說明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確足夠優秀,又足夠不一樣,以至于她們的欣賞者之間,會因為意見不合而產生很大的爭執。
現如今,這樣的爭執依舊存在。甚至,某些喜歡林黛玉的讀者,會把薛寶釵貶得一無是處;某些喜歡薛寶釵的讀者,會把林黛玉貶得一無是處。
“一千個讀者心目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的讀者三觀不同、立場不同、品味不同,會對《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和薛寶釵產生不同的態度,這很正常。每一個讀者都會有自己的偏好,這是個人自由,無可厚非。
可是,我還是希望大家在閱讀《紅樓夢》的時候,可以心平氣和一點,可以用比較客觀公允的態度,去看待書中的人物,試著去接近作者的內心,探尋作者對自己筆下人物的態度。
我不敢說自己的觀點就一定對,只是希望我的看法,可以給大家以啟發。
在讀了不知道多少遍《紅樓夢》之后,我越發覺得,曹雪芹對林黛玉和薛寶釵都是愛的,越發覺得在曹雪芹心中,林黛玉和薛寶釵是難分伯仲的。
在第五回里,曹雪芹用“山中高士晶瑩雪”形容薛寶釵,用“世外仙姝寂寞林”形容林黛玉??梢?,在曹雪芹心中,薛寶釵和林黛玉都是氣質不俗的優秀女性,都具有純潔的心靈。
在“金陵十二釵”里,唯有林黛玉和薛寶釵二人共用了一首判詞: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這首判詞的結構很值得玩味:判詞的第一句和第四句寫的是薛寶釵;判詞的第二句和第三句寫的是林黛玉。
曹雪芹為什么這樣寫?為了平衡薛寶釵和林黛玉在這首判詞里的位置。如果曹雪芹用前兩句寫薛寶釵,后兩句寫林黛玉,讀者就會覺得曹雪芹更愛薛寶釵,反之亦然。可是曹雪芹偏偏把二人交叉起來寫??梢姡诓苎┣坌闹?,林黛玉和薛寶釵沒有高下之分。
警幻仙姑將自己乳名為“兼美”的妹妹許配給了賈寶玉。這位“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的“兼美”身上,融合了薛寶釵和林黛玉的特點,是曹雪芹心目中最為理想的女性。當然,曹雪芹也很明白,“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像“兼美”這樣完美的女性,只能存在于夢幻當中。
在《紅樓夢》第四十二回之前,有一條回前總批: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二為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
俞平伯根據這一則批語,提出了引發很多爭議的“釵黛合一”說。
我是不支持“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這個說法的。因為《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和薛寶釵,差異很大。的確,第四十二回之后,林黛玉不再像過去那樣,認為薛寶釵“心里藏奸”,但是她們二人還是很不一樣。林黛玉還是那個至情至性的林黛玉,薛寶釵還是那個理性務實的薛寶釵。
當香菱希望學詩的時候,薛寶釵會覺得香菱這是“得隴望蜀”,認為“呆頭呆腦”的她學詩是“自尋煩惱”;而林黛玉則“誨人不倦”,鼓勵香菱讀詩,引導香菱品詩,指教香菱寫詩。
當看到薛寶琴所寫的十首懷古絕句里,有《蒲東寺懷古》和《梅花觀懷古》時,薛寶釵覺得這兩首“無考”,甚至說“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林黛玉則覺得薛寶釵的觀點過于“膠柱鼓瑟”。
可見,林黛玉始終是那個心中充滿詩意,并不認可“女子無才便有德”,重視詩歌藝術,堅持用詩歌表達心聲,愿意以詩會友的林黛玉;薛寶釵始終是那個把傳統婦德掛在嘴邊,克己復禮,恪守本分的薛寶釵;林黛玉始終不認為追求心心相印的純真愛情有什么錯,始終沒有把《西廂記》、《牡丹亭》這類作品當成真正的“淫詞艷曲”;薛寶釵則發自內心地認可封建禮法,心甘情愿地在適應社會規則,做一個標準的大家閨秀。
林黛玉的感情還是那么強烈,會因為誤以為賈寶玉“不中用”了而覺得生無可戀;薛寶釵的性格還是那么圓融,在理家期間努力地平衡各種復雜的人際關系。
不過,林黛玉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不食人間煙火”,會替賈府算經濟賬,會提醒賈寶玉賈府有“后手不接”的財政危機;薛寶釵也開始贊美林黛玉尖酸刻薄的話語里的“春秋筆法”,開始贊美林黛玉的詩“命意新奇,別開生面”。
林黛玉的性格中有了務實練達的一面;薛寶釵的生命里多了詩情畫意。不過,林黛玉始終變不成薛寶釵那樣冷靜理智的人,薛寶釵始終變不成林黛玉那樣多情善感的人。
薛寶釵有時候顯得太務實理性了,讓人覺得她冷若冰霜。面對金釧兒的投井自盡、尤三姐的揮劍自刎、柳湘蓮的遠走出家,她的表現太淡定,淡定到讓人覺得冷漠。人命在她心中,就像是可以用金錢購買的物品一樣。生命的隕落,不僅不會讓她扼腕嘆息,也不會引發她任何的反思和感悟。
林黛玉有時候顯得太多愁善感了,讓人覺得她悲觀厭世。面對綿綿秋雨,她的感受是“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心境是“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仿佛這漫天秋雨具有一種摧毀力,讓林黛玉經不住悲從中來;甚至連明媚鮮艷的桃花,在林黛玉筆下都是讓人感傷的,“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這寫的哪里是桃花,分明是點點血淚。
不過,正因為薛寶釵和林黛玉都不夠完美,所以她們才是有血有肉的,是真實可感的,是“末世”環境下的典型人物。夢中的“兼美”雖然完美,卻只能存在于幻想當中,是不真實的。薛寶釵和林黛玉正如我們每一個人,有偏執,有無奈,有缺點,卻是讓人動容的鮮活生命。
感性的林黛玉和理性的薛寶釵,如春蘭秋菊,難分軒輊。曹雪芹覺得,真正完善的人格,是感性和理性的水乳交融,調和互補。真正美好的社會,會認可林黛玉所執著的熾烈的愛,自然也離不開薛寶釵所認可的“讀書明理,輔國治民”。曹雪芹之所以痛苦,就是因為這樣的美好社會,在當時并不存在。
《紅樓夢》是一部“懷金悼玉”的作品。曹雪芹愛林黛玉,亦愛薛寶釵。
原標題:《愛黛亦愛釵的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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