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恒健

北出甘南夏河縣城，我的越野車便行駛在甘加大草原上。撲鼻而來的是清新無比的空氣，眼前的是一望無涯的碧野。崗巒起伏、曲線優美多變的甘加大草原，如同激昂而舒緩的綠色樂章，令人神清氣爽。

柔和曲線的草原

在碧草間的小路上穿梭不久，翻過一個海撥3880米的埡口。一處名為諾日朗卡的觀景臺，驀然出現在眼前。這里，是觀賞甘加草原全貌的制高點。

諾日朗卡，在藏語里意為珍寶臺。踏上原木梯道，登臨上有圍欄、下面架空的觀景臺，草原全貌盡收眼底。

甘加草原屬于高原草甸型草原，它既不像四川紅原大草原那樣，地勢坦平如砥、一望無垠，也不像號稱空中草原的新疆那拉提草原那樣，地貌有較大的落差。它曲線柔和的山谷岡巒，在大地劃出一道道優美的弧線，如碧海的一排排波濤奔來眼底。蜿蜒至天際的公路，在起伏舒緩的草原上時隱時現，如同多聲部大合唱的和聲。

甘加大草原 本文圖均為 馬恒健 攝

時值夏季，放眼四望，藍天白云下，山坡上遍布的淺棕色甘加羊，在如筃的碧草和似錦的花海里徜徉，好一幅立體而生動的風景畫。觀景臺周邊，坐落著或白底藍邊、或色彩斑斕的藏家樂，這是供游人小憩或住宿的地方。

我略感詫異的是，與其他熱門景區不同，在諾日朗卡觀景臺附近游玩休閑的人，居然有不少是當地藏族同胞。他們扶老攜幼，從四面八方來到這個如同大海島嶼的高地。年長者虔誠地眺望大地，年幼者在山坡上撒歡、打滾，年輕者則圍坐在草坪上，攤開桌布擺上熟羊肉、啤酒，拉開了一家老小“曬壩子”的序幕。

與當地人攀談后得知，甘加草原是大名鼎鼎的拉卜楞寺創始人阿旺宗哲的故鄉。因此，在一定的意義上講，這里是拉卜楞多元文化的發祥之地，堪稱集自然、民俗、宗教為一體的神秘之境。因此，他們時不時在諾日朗卡轉悠，恐怕還源于對祖先的崇拜和懷念吧。

在觀景臺極目遠眺，東北方向一列灰白色山岡橫亙在前。山岡斷崖百丈、巖石裸露，形成了橫亙10余公里的摩天屏幛。這是夏河縣第一高峰達里加山，其主峰海拔4636米。位于它中段唯一的如天斧劈開的豁口，便是唐蕃古道由內地通往青海、西藏的咽喉要道。

甘加大草原的牧家樂

達加里山南麓，是風吹草低的扎西德宗灘夏季牧場。肉質鮮美、馳名西北的甘加羊，便產自這片草質優良的廣闊牧場。

安放心靈的古寺

繼續向甘加秘境深處前行，達里加山如頂天立地的巨大屏風，遮斷了視線，仿佛來到世界的盡頭。

佇立山下，只見遍體裸露的巖石呈淺灰色，在藍天輝映下熠熠閃光，蔚為壯觀。這一列如天然長城的奇山，當地人稱白石崖。美國植物學者約瑟夫·洛克當年到達甘加秘境，看到白石崖山勢奇異，云霧繚繞，也不禁為這里絕美的風光而發出驚嘆。

在公路經過的一處白石崖根部，有一個天然溶洞，洞里流水潺潺，曲徑通幽，鐘乳石千姿百態。據說該它是我國現有勘探記錄中，海拔最高的溶洞，也是全藏區最大的溶洞。這個溶洞，當地人稱白石崖溶洞。

溶洞里漆黑，腳下又濕滑，需要帶上照明設備。在入口處，可請管理人員作簡要介紹并帶路。盡管進洞有一定風險，但由于溶洞里有天然佛像和圣湖，據傳還有若干藏傳佛教宗師留下的手印，因此成為甘南藏族同胞常來的轉經朝拜之地。

與白石崖溶洞毗鄰，有一座頗有規模的白石崖寺。它是安多藏區比較著名的佛教修行地，建于十七世紀。它在摩天接云的達里加山脈映襯下，顯得格外肅穆和神秘。

達里加山簏的白石崖寺。

白石崖寺規模不算大，但卻是一座特別的寺廟。除了因為它隱于奇山之下、異石之中，更像是安放心靈的地方。更因為它如今的寺主，是甘肅唯一的轉世女活佛貢日倉，人稱“卡卓瑪”，意為“空行母”。寺內收藏了眾多的佛教經典。

正因為有了白石崖寺，它背倚的高聳入云的達里加山，被當地人視為一尊尊佛像，更有人說它是眾神居所。

甘加秘境除了具有青藏高原特征的景觀，更令人驚訝的是，還隱藏著一座曾為軍事重鎮的千年古城。

被歷史遺忘的城池

駕車過白石崖寺之后，佇立達里加山前的緩坡上向南望去，一座十字形城池，在群山拱衛下躺在草原盡頭。空氣里是牧民煨桑時焚燒樹枝的味道。夯土城墻下、城壕里，懶散地游蕩著吃飽了青草的牛羊。在陣陣炊煙里，我步行進入城內。

八角城全景

八角城現在是夏河縣甘加鄉八角城行政村駐地，位于夏河縣城北35公里大夏河支流央曲河上游，海拔2100米。歷史學家初步推測，八角城即漢代的白石城、王莽時期的頃礫城、唐代的雕窩城。《漢書》卷二十八載：“金城郡轄縣十三，其中有白石縣，并有離水出西塞外，東至袍罕入河。”

八角城曾經是絲綢之路河南道上的重要軍事設施，此后唐蕃古道在這一帶與絲綢之路河南故道重合，因此又成為唐代的軍事重鎮。八角城城內出土有大量唐、宋時期的建筑構件和文物甚至新莽時期的貨幣。

如此重要的城池，在此發生的重大戰役以及駐足的重要歷史人物，史冊竟然沒有記載。不過，根據當年西北邊民吟唱的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的民謠，倒是可以確認這里是唐代的邊關要塞。而負責這一線邊防重任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唐代名將哥舒翰。

八角城牧羊人

當年哥舒翰防區，東起今甘肅的臨洮縣、臨夏縣，西至今青海的貴德縣、湟源縣，而位于夏河縣境內的八角城剛好居中。在如今的臨洮縣城內，仍遺存著碑身高達4.25米的哥舒翰紀功碑，其碑文的字體秀麗古樸，相傳為唐明皇李隆基御筆。

因此，位于哥舒翰防區正中的八角城，戎馬倥傯的他一定多次巡視，甚至有可能設過他的前敵指揮部。

另一個涉足八角城的著名歷史人物，便有可能是眾人皆知的文成公主。

西出長安城，甘肅的臨洮縣、臨夏縣至青海的貴德縣、湟源縣，是唐蕃古道的主線，路程最短且路況相對較好。更重要的是，這條路線在進入吐蕃境內之前的地區，均在唐軍防區以內，可確保安全。因此，當地文史工作者推測，八角城應是文成公主入藏的必經之地。七十多年后沿文成公主原路入藏的金城公主，也應當路過此處。

當地村民指著城北唐蕃古道穿越的達里加山隘口對我說，方圓幾百里，只有這個山口通往青海、西藏，文成公主不走這里還能走哪里？！

獨一無二的城廓

八角城城墻，是由一層土一層砂石夯筑而成。根據文物管理部門測量的數據，其城墻外圍周長為2540米，占地面積16.9萬平方米，整個城垣保存較好。

八角城的構筑，一反中國古代城池正方形或不規則圓形的形制。其十字形城廓的八個拐角突出，八角城也因此得名。在它的每個拐角上，建有突出于城墻的墩臺，墩臺與墩臺之間的距離，均在弓弩射程之內。因此，站在墩臺上守軍，可以無死角的用弓弩射殺攀墻攻城的敵軍。

南城墻

南城門外，有一座約八千平方米的長方形甕城，甕城的城墻高低不一的殘存著，城廓十分明顯。據我所知，那怕是大都城的甕城，也不至于有如此之大的面積。我揣測，南城門作為正門，是天南海北的客商首先跨進的城門，因此為了防備混雜的敵特，也許將眾多外來人安排在寬敞的甕城內居住。而當地有人認為，這甕城之內，是當年操練兵馬、誓師出征的點將臺。

出南城門甕城沿城墻繞行，可見墻外有與城墻并行的護城河，河水雖早已干涸，但一眼便可看出河床的輪廓。時值五月，一叢叢粉紅色的狼毒花在河坎上盛開，仿佛在憑吊一去不復還的輝煌。

護城河

中國古代西北的城池，由于地理條件所限，很少有護城河，如嘉峪關、統萬城等。八角城城址的選擇慎重，并開鑿護城河，無疑地彰顯著它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星移斗轉，世事滄桑至清代末期，八角城已完全廢棄。

據當地一位年近九旬的村民講，清代末年八角城內尚無居民居住，只有少量的清兵留守。民國時期，當地漢、藏居民才開始入住八角城。現在這里的居民不到100戶，藏、漢雜居，以放牧為主，兼種一些莊稼。

八角城內并沒有城池應有的大街道，除了一條近些年修建的穿城而過的通鄉公路稍寬一點，其余均為東拐西彎的小巷。村民的住房除了少數一樓一底，其余均為平房，房前屋后的空地栽種蔬菜瓜果及花木。如果不是四周高墻環護，令人感覺是置身于鄉村院落。城內的中心位置，有一座小小的寺廟，這是村民的精神寄托所在。有一所寬敞整潔的小學，兒童們在這里學習藏、漢兩種語言。

八角城村民開鑿的城門洞。

雖然八角城有百姓入住的時間不過百年，但上了年紀的村民說起它來，還是蠻有感情的。那時，城墻上幾乎還可以走通一圈的寬四五米的馬道，是年幼的他們玩耍打鬧的好去處。如今，我佇立城處護城河邊，仰望因風吹雨蝕而殘頹的城墻，卻只看見孤獨的牧羊人在殘缺的城堞上發呆的身影。

由于八角城地處甘加鄉盆地，草灘廣闊，谷溝寬敞，溪流縱橫，自古以來是天然的優質牧場，因此村民放養的甘加羊、牦牛、蕨麻豬等，是畜牧產品的優質種類。由于長年的駐軍屯田，如今站在城墻上放眼四望，八角城南郊北郊廣闊的坡地上，仍可看到被撂荒多年的成型成片的梯田。

東城一角

史學界對八角城身世的研究，則是眾說紛紜，各持己見。由于此城是歷代中央政權與吐谷渾、吐蕃、西夏、唃廝啰王朝劇烈爭奪的軍事重鎮，又是古絲綢之路交通要道，因此它到底由誰所建、建于何時，有多種說法。

一是如前述，由大漢王朝初建，名為白石城，此后在唃廝啰統治河湟時期所建成現有規模；二是初建于南北朝時期，宋代進行了完整的修筑，元代又進行了較大規模的修繕；三是吐蕃王朝所建的軍事重鎮，作為漢藏交界處的橋頭堡。

八角城有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祥和繁榮，更歷經“沙場烽火侵胡月”的腥風血雨。曾經滄海的它，如今隱于茫茫的甘加大草原深處，如同寵辱不驚的智者，安然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