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晚10點，22000余人正在拉斯維加斯賭城大道邊的露天區域參加一年一度的“91號公路豐收鄉村音樂節”。該音樂節因在原名叫91號公路的拉斯維加斯大道上舉辦而得名，目前已有4年的歷史。此時臺上著名鄉村音樂家杰森·奧爾蒂恩正在表演，臺下的人們有的手拿啤酒，有的手持手機拍攝表演，有的隨著歌聲舞動，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個平凡而又美妙的鄉村音樂會。

他們還不知道，此時一名歹徒正在他曼德勒海灣度假村32樓的豪華套房中為進行美國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槍擊襲擊進行準備。他用大錘把面朝音樂節的兩面窗戶砸碎，將兩把改裝過的突擊步槍用三腳架固定在窗臺上，準備先前用行李箱帶進房間的大量槍支彈藥，裝好了望遠瞄準鏡，并將準心對準了450米外正在參加音樂節的人們。

10點08分，在能夠使半自動步槍以接近全自動步槍的射速射出子彈的特殊槍托的幫助下，兇手在十秒鐘內將第一梭子子彈射出。遠處傳來的槍聲像爆豆般傳來，惡毒地與音樂聲混雜在一起。杰森·奧爾蒂恩的歌聲在這一梭子子彈打完的時候才和伴奏一起停止，他隨后一句話也沒有說，立刻轉身逃離了舞臺。音樂消失后，在場的觀眾們開始嘈雜地討論出現了什么情況，而受害者零零散散的悲鳴和他們身邊的人的呼救聲逐漸使人們意識到，又一起大規模槍擊案件發生了。

即將到來的10月2日是2017年的第273天，而他們所正在經歷的槍擊是美國2017年造成4人以上傷亡的第273起大規模槍擊案件。

美國的槍支暴力問題

毫無疑問，美國的槍支暴力問題在發達國家中排名第一。2012年的數據顯示美國每100萬人當中就會出現29.7起持槍他殺案件，是北方鄰國加拿大的6倍，是同為移民國家的澳大利亞的21倍。截至10月4日的過去477天中，美國共計發生了521起造成四人以上傷亡的嚴重槍擊事件，平均每天發生一起以上。造成如此夸張的槍支暴力數據的原因十分簡單——美國人口占全世界的4.4%，但美國平民所擁有的槍械卻占到了全世界的42%，平均每100人當中就有88.8支槍。

全世界人均槍支密度第二高的國家是內亂中的也門，在秩序崩潰的這個國家，100人當中有54.8支槍。但不同于通常見解的是，這些槍支高度集中在一小部分人手中，持槍并不是美國人的主流行為。2016年6月的民調顯示，只有36%的美國人的住所中有槍（自己持有或同居者持有），而3%的美國人則擁有美國一半的槍支——一億三千兩百萬支槍。

可以說，傳統槍支在現實世界中的唯一用途是對有生個體的殺傷，無論是打獵還是殺人。對于不少人來說靶場射擊誠然好玩，但出了靶場，一般人擁有槍支主要是為了自衛或打獵，而他們需要槍支自衛往往恰好是為了應對持槍的歹徒。不同于刀具等其他武器，任何人拿起槍來就會變得危險無比——今年美國已經有43人被4歲以下兒童持槍射中。2012年12月中國發生光山縣小學事件，歹徒持刀砍傷23名小學生，受害者全部生還。相比之下，同一天發生的美國桑迪·胡克小學槍擊事件中20名遭到槍擊的小學生全部遇難。此外研究顯示，美國的各種自殺案件中開槍自殺的成功率最高，成功率在80%-90%不等，每年槍支造成的死亡當中三分之二都是自殺案件。

美國在發達國家當中的暴力犯罪率并沒有高到哪里去，但多虧了槍支，美國的暴力犯罪的致死率卻名列前茅。

推行控槍所面臨的政治難題

在發達國家普遍采取更加嚴格的控槍法律的情況下，美國寬松的槍支管理辦法顯得獨樹一幟。顯而易見，加強控槍是解決美國槍支暴力問題的重要出路之一。然而以大量共和黨人為首的美國人民堅決反對控槍，使得近年來美國國會在控槍問題上寸步難行。不但如此，每次出現大型槍擊案件后，不少槍支愛好者畏懼更加嚴格的控槍法律得到實施，反而大量購入槍支彈藥，使得軍火商的股價飛漲。

2012年12月的桑迪·胡克小學槍擊案中20名兒童慘遭殺害，時任總統奧巴馬以此事為由與自由主義政治家們一起大力推行更加嚴格的控槍法律。然而即使一次又一次的槍擊事件不斷刷新死亡人數的上限和遇害兒童年齡的下限，更為嚴格的控槍法律卻一直遭到國會多數議員的堅決抵制，人們慢慢開始不再認為大規模槍擊案件能夠帶來立法改變。

桑迪·胡克槍擊案之后，民主黨試圖推行的突擊步槍禁止法案胎死腹中，限制彈夾容量的立法也未能成功，就連美國步槍協會支持的整理槍支走私相關法律的法案也功敗垂成。隨后，國會兩黨各自派出了對持槍權極為友好的兩位議員（美國步槍協會給這兩位議員的立法歷史評分是A）共同起草了一份充滿了妥協的法案。此時法律已經規定槍支專賣店必須對購買者進行背景調查，該法案要求商家和個人在槍展和互聯網上賣槍時對購買者進行背景調查，僅僅是填補法律漏洞之舉。然而即便是在桑迪·胡克悲劇的余波之中，這一兩黨支持的法案也失敗了——畏懼激怒選民的四十名參議員選擇了議事阻撓。

荒唐的是，至今還有人堅信桑迪·胡克是政府為了加強控槍而自導自演的騙局，死者家屬在經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之后仍然常常遭到一些令人作嘔的陰謀論分子騷擾恐嚇。

這次拉斯維加斯的事件發生后，兩種聲音傳遍了美國。第一個聲音說，這件慘劇不會改變任何現狀。第二個聲音說，不要再將悲劇政治化了，讓我們哀悼逝者，歌頌英雄。

這樣的聲音，才是本次大屠殺背后真正的悲劇。

此時不討論控槍，何時討論？美國政府對槍支的控制究竟應不應該更加嚴格？下面讓我們來簡單分析一下擁槍派的主要論點，討論一下美國現有政治氣候中控槍問題的處境。

“持槍的壞人要靠持槍的好人阻止，因此持槍的平民越多越好。”

本次槍擊事件中兇手于450米外的酒店房間開火，遭到槍擊的人們根本沒有辦法及時辨別子彈是從哪里飛來的。本次事件當中，警方在槍擊開始后五分鐘才辨明兇手的方位，此時已有上百人傷亡。而且就算觀眾當中有人明白大致方向，在沒有支架和瞄準器材的情況下掏出槍支向那個方向胡亂射擊也只有可能誤傷住在酒店里的其他客人。畢竟，沒有普通人會帶著有效射程400米以上的火器以及全套瞄準器材去觀看演唱會，也沒有人會無時不刻，在任何場合都全副武裝地警惕著槍擊事件發生——就連保安和警察也不會這么做。

另外，根據事發時在臺上表演的吉他手迦勒·基特所說，他們樂隊中有人擁有持槍證并在后臺的巴士上放著手槍，但卻根本不敢去拿，因為害怕趕到的警察將自己誤認為歹徒而擊斃。實際上訓練不足的一般人就算在槍擊現場持有武器，也很容易出現誤傷平民或這甚至被警察當做歹徒擊斃的情況。而將一個老百姓訓練成能夠合理應對突發情況的持槍者則需要大量的時間和金錢，特別是射擊訓練費錢費時，這也是為什么警察是全職工作。實際上，保管和攜帶槍支的責任絲毫不亞于司機上路所肩負的責任，但美國不少地區的持槍資格卻極其容易拿到。這導致持槍者水平參差不齊，上面提到的4歲以下兒童持槍傷人事件當中大多數就是因為父母對槍支保管不善所致。然而倘若政府像規范駕駛水平一樣設立嚴格的槍械操作管理水平考試，要求持槍的老百姓證明自己能夠勝任手持槍械在各種情景下維護周圍人安全的任務，恐怕擁槍分子們又要有意見了。

“就算嚴格控槍，現有槍支流入黑市之后犯罪分子照樣可以獲得槍支，因此控槍沒有作用。”

這是典型的“不全則無”謬誤，如果接受這樣的說法，那么也一樣要接受“就算禁毒，一些人還是能從毒販那里搞到毒品，因此禁毒沒有作用”這種無稽之談。首先，如果政府開始嚴格控槍，對槍支進行回購，將非法持槍歸罪化，那么民間流動的槍支數量則會大大下降。這意味著如果加強槍支管理，入手非法槍支的成本則會增加，圖謀不軌者用槍支行兇的成本也隨之增加。

1996年4月，澳大利亞發生了阿瑟港大型槍擊事件，手持突擊步槍的歹徒殺害35人，打傷23人。在此之前的18年中，澳大利亞共出現過13起造成多人死亡的大型槍擊事件，隨著20世紀末期犯罪率的上升，嚴格禁槍的討論不斷出現在公眾視野中。而阿瑟港慘劇則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成為了1996年《國家槍支協議》禁槍立法的導火索。該法案設立了槍支回購項目、設置了28天的購槍強制等待時間，要求所有槍支以序列號注冊在主人名下，并且要求申請者證明自己有“真實理由”尋求持槍。政府最后用增加稅收得來的2.3億美金回收了65萬支槍械，槍械愛好者們的司法挑戰被最高法院駁回。

1996年至今，澳大利亞再也沒有出現過一次大規模槍擊案件，每年槍支暴力致死人數下降了40%以上。當然，澳大利亞本身整體的殺人犯罪率在1996年前就開始持續呈下滑趨勢，而原本槍支暴力案件就很少的澳大利亞作為控槍法律的樣本來說在一些人看來缺乏說服力。

不過，學界的權威研究結果也顯示了相似的結論。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流行病學評論》期刊2016年2月登載的研究顯示中，美國全國的學者研究了130個來自10個國家的控槍效果研究，最后得出了“同時實施多重槍支管理辦法會帶來槍支暴力死亡減少”的結論。哈佛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傷害控制研究中心十年來的研究全部指向“槍支越多殺人案件越多”的結論，中心主任大衛·海明威表示，在美國國內的一個社區中槍支越多，殺人犯罪率就越高。2013年波士頓大學公共衛生學院的研究表示，在控制各種變量之后，1%的持槍數量增加會帶來0.9%的槍支殺人事件上升。波士頓大學的社區衛生科學教授邁克爾·西格爾2016年的分析還表明，美國控制大型彈夾的州所發生的大規模槍擊事件是不限制彈夾尺寸的各州的二分之一。

很顯然，一些控制槍支的方法對于降低槍支暴力和一般犯罪的致命性是有正面效果的。

“用高壓鍋制造炸彈或用貨運卡車撞人的歹徒大有人在，如果呼吁禁槍，為何不禁止高壓鍋和卡車？”

制作高壓鍋炸彈不光需要高壓鍋，還需要學習起爆方法，入手爆炸物，策劃襲擊時間地點，安置爆炸物，這不但意味著執法部門會有更多偵測到犯罪計劃的機會，還意味著犯人往往不是沖動犯罪。而在美國的很多地方買一把槍等都不用等，歹徒可以直接沖進沃爾瑪買完槍開車到自己喜歡的地方大開殺戒。不同于炸彈，槍擊是簡單直接的殺傷手段，持槍的人可以因為與人吵架而不假思索地掏出槍來，用刀具無法比擬的效率射殺他人。

貨運卡車就更不一樣了，因為它早已被嚴格管理——駕駛員不但必須持有需要定期更新的特殊駕照，還需要實名登記注冊并且購買保險。大型卡車通常作商業運輸用途，由企業管理，偷竊較為困難，而個人購買則比槍支要昂貴許多。反觀槍支，美國大多數州不要求實名注冊槍支，有8個州反而還立法禁止任何級別的政府機構將槍支注冊到個人名下。

這么看來，美國一些州對槍支的管理可以說比貨運卡車還要寬松。

美國大部分人口密集的市區都對大型卡車的行駛時間和路段有著嚴格的限制，一些在公路上舉辦的大型活動都會事先與警方合作設下路障。在法國尼斯卡車恐怖襲擊之后，不少國家都在行人較多的步行區安裝了阻止機動車進入的防撞柱子和墩子（當然，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一些地區在此之前就已經有了）。

誠然，無論監管再怎么嚴格，有時還是難免有不法分子可鉆的空子。然而911事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類似的襲擊并未再次發生，美國的機場安檢措施仍然十分嚴格。每年美國運輸安全管理局要花費70億美金，旅客花費在安檢上的時間總和也十分龐大，而研究表明這些安檢措施很多情況下實際上并不能有效阻止歹徒將違禁物品帶上飛機。

然而即便如此，美國政府為了加強安全還是一直實施嚴格的機場安全管理制度。為什么每年造成更多人傷亡的槍支反而不能嚴格管理呢？

“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賦予公民持槍自衛的權利。”

這里我們不用討論第二修正案的爭議問題，因為美國政壇近年來的控槍提議已經與持槍權利沒有多大關系了。2008年，最高法院判決華盛頓特區政府要求保存中的槍支空膛并拆開或裝設扳機鎖的法律違憲，但允許不影響槍支基本自衛功能的限制性立法，所以此后國會的控槍立法提案變得更加小心。

近年來的控槍提議主要是擴展背景調查防止瘋子和恐怖分子從槍展買槍、實名注冊槍支、限制彈夾大小、限制禁飛名單上的人物買槍、限制非法改造等安全管理上的改革。各州限制彈夾大小的法律已經被最高法院判為合法，擴展背景調查這種法案將來被判作違憲的可能性也并不是很大。

然而就算出現了六百名平民傷亡，這些安全性法案在共和黨控制的國會中前途還是一樣渺茫，這也是為什么美國人民更加需要公開討論控槍議題。

鐵打的政治家，流水的受害者

據多家西海岸各地的槍械店表示，帕多克曾經在他們這里通過了背景調查并成功合法地購買過槍支。帕多克使用的武器當中似乎并沒有非法的全自動步槍，而使得這次槍擊能夠造成近六百人傷亡的特制槍托目前并未被法律禁止。因此，這起事件充分體現了一名有錢、有時間、有能力、背景干凈的人在美國現有的槍支管理法律之下如果試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殺死最多的人，所造成的結果是多么的恐怖。

槍擊事件發生后，白宮和控制國會的共和黨人紛紛表示現在不是討論控槍的時候。好消息是，目前美國步槍協會和一些共和黨人已經表示支持立法限制帕多克所使用的“撞火槍托”的法案。“撞火槍托”使得合法的半自動步槍能以接近法律禁止的全自動步槍的射速開火，不但價格低廉，而且作為槍支部件可以輕易入手。10月8日，美國步槍協會表示不支持完全禁止這種槍托，因為他們“不相信徹底禁止任何東西會帶來好處”。

這意味著，造成59人死亡，527受傷的這起案件最終帶來的立法結果或許僅僅是部分堵住了一個早就不應該存在的法律漏洞。

今年2月28日，特朗普政權取消了一項要求社保局與聯邦背景調查部門分享精神疾病患者名單的要求，此舉使得精神病患者購槍變得更加容易了。在10月1日的槍擊事件發生前，國會共和黨人們正準備通過放松槍支消音器管理辦法的法案。在此之前，他們為了在醫保問題上與民主黨人死斗，忘了更新為貧困兒童和孕婦提供基本福利的CHIP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