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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高明士:“朝貢”不是“貿易”,“天下”不是“國際”
著名歷史學家、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名譽教授高明士先生9月下旬到北京參加學術會議,并在中國政法大學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發表學術演講。高先生說,這是他時隔二十三年后再度到北京訪問。受中國政法大學趙晶兄的推介和幫助,澎湃私家歷史欄目記者在北郵科技酒店大堂采訪了高先生,臺北大學陳俊強教授在一旁傾聽,趙晶兄也聆聽了前半程。大堂聲音嘈雜,但高先生聲如洪鐘,十分健談,謙遜而又自信,讓人印象深刻。
高明士先生在中國社科院歷史所演講。雷聞 圖澎湃新聞:您1965年畢業于臺大。大學階段,您受哪些先生的影響較大?那時候臺大是怎樣的學風?
高明士:我是臺中師范學校畢業的。戰前臺灣受日本統治,戰后很艱困,所以除非特別有背景的家庭,一般都是很窮,那時候爭相報考的學校都是師范學校,因為師范學校是公費,而且畢業之后馬上有工作。我們初中同學成績前三名,其中兩人就是考師范,我是其中之一。因為師范教育的關系,享用了公費三年,也要教書三年。這樣教了三年小學。在師范求學時,英文不受重視,數學也不重視,在這方面跟一般高中生比,我們就差了一大截。如果要考大學理工科,那就更沒法跟人家競爭。在這個前提下,考中文、歷史比較方便。
教書的時候,我就在思考:如果不教書,我要做什么?我喜歡做研究,但有什么值得我終生研究?應該是歷史,只要書陪伴著你,就可以做研究,所以我選擇學歷史。但是那時候臺大歷史系的老師,絕大部分都是從大陸來臺的。從1949年到1987年,整個臺灣島實施戒嚴,在那種環境下,很多“禁書”不能看。當時藏書最豐富的地方就是“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圖書館,還有“中央圖書館”(后來改為“國家圖書館”),其次才是臺灣大學,因它的前身是臺北帝大。當時交通很不方便,去一趟“中央研究院”要一二個鐘頭,而且開門很晚,關門很早,實際上去圖書館看一趟,收獲非常有限。凡是跟大陸有關系的書,大都被列為“禁書”,考古材料也看不到,除非到“中央研究院”或者“中央圖書館”的特藏室,但是要提出申請,手續都很麻煩。所以對一般大學生來講,我們能看到的資料非常少。我們老師常常憑著腦袋里的東西教書,所以在大學歷史系,說實在的,沒有學到太多。為什么傅樂成先生的《中國通史》一下子變得非常通行?因為它還算比較新的著作,我們還開玩笑說,只要把傅老師的《中國通史》好好讀,歷史系就可以畢業了。總之非常貧乏。
徐先堯先生是日本東北帝大畢業的,專攻德國史。臺灣光復前,他已經在東北帝大當助教,他的兄弟在日本當醫生。光復后,回臺大也是當助教。徐老師不太會講中國話,那時候我上他的日本史。以徐老師這樣的背景回臺,成為時代的“邊際人”,注定此后在臺灣學界要走得非常辛苦。在臺大,徐老師可說是影響我較大的一位。另外一位是傅樂成先生,他是傅斯年先生的侄子。有關傅樂成先生的事情,我最近在《文匯學人》上有文章。他在臺大講授秦漢史、隋唐史兩門課,我都修了。我們的老師里頭,他也是比較愿意接近學生的。
傅斯年圖書館澎湃新聞:那您怎么打算去日本留學呢?
高明士:我從臺大畢業不久,就回來當助教。當時的助教和以后的助教不一樣,是占教授缺,只要好好努力,一定會升到教授的。擔任助教至少要四年,才可以升為講師。我升上講師,再教學一年,然后申請到美國哈佛燕京學社的補助到東京大學留學。
1973年,我到東京大學。我上西嶋定生先生有關中國古代史的課,他帶我們讀《后漢書·禮儀志》,接著讀《白虎通》之類。池田溫先生是開古文書的課,我接觸敦煌文書就是在池田先生的課上。他們有一個律令研究會,當時在研究唐律,這是學科整合的讀書會,包括東洋史學科、日本史學科,乃至法學部等。另外,我還去修井上光貞先生的日本史,他當時是東京大學文學部部長,相當于我們的文學院院長(趙晶:今年是他誕辰一百周年)。他帶我們讀《令集解》。就是在他的課上,我接觸到日本的《養老令》。剛到日本,給我沖擊甚大的是西嶋先生。有一次他問我關越南史上的征側姐妹造反事件,我那時候對越南史一竅不通,根本沒有概念。還有他在二戰末期提出的大學畢業論文《明代木棉的普及與松江棉布》,尤其對十六、十七世紀長江三角洲棉紡織業的發展,經過修正發表后,在學界曾經轟動一時。后來繼續撰寫農書、均田法等專著。為研究均田法,甚至親赴英倫調查敦煌文書。這些研究成果,均匯集在他的《中國經濟史研究》專書。令我驚訝的,在于他不久改研究中國古代帝國的結構,主要集中在戰國、秦漢,尤其從爵制入手,也引起學界相當重視。我曾請教他為何作如此大的轉變?他說不了解古代,實在無法了解中國史。使我想到民初以來的中國大學者,大都是從研究古代史入手,這是非常重要的提示。我在臺大的恩師傅樂成教授,雖然以研究隋唐史著名,但他也研究秦漢史,其故應該也是如此。
井上光貞還沒到日本之前,我已知道有所謂“京都學派”,其與東京這邊學者的論點頗多不同,但詳情不明。在東大留學的第一年,差不多每天都在圖書館拼命閱讀,晚上九點關門才回家。我第一年在東大圖書館閱讀的書,可以說比我在臺大四年讀的書還要多。關于戰后日本的時代區分論戰這篇文章,基本上就是那時候整理出來的。
東大的東洋史學,其實是廣義的亞洲史研究。當時的師資陣容很堅強,有阿拉伯史的專家,有印度史的專家,有東南亞史的專家,西嶋先生主要研究中國史,他是東洋史學講座教授,也是系主任。池田溫先生從東大畢業以后,最初是在北海道大學任教,我到東大的時候,他已經從北海道大學調回東大了,不過他不在文學部,而在東洋文化研究所,同時也在文學部上課。除了西嶋先生、池田先生,我還修過護雅夫先生的課(匈奴突厥史),也修過田中正俊先生的課(中國近代史),以及井上光貞先生的課(日本古代史)。
自1973年9月起,我在東大讀了兩年半,臺大那里是留職帶薪。第二次到日本是1980年9月,是在東大的東洋文化研究所當外國人研究員,接受池田溫先生的指導。兩次到日本,都是獲得哈佛燕京學社的補助。第二次出國的前半年在日本,后半年在韓國漢城大學國史學科當研究教授,同時對韓國的孔廟與書院,進行實地的調查與研究。
2015年6月池田溫先生夫婦與高明士先生合影。澎湃新聞:西嶋先生的“東亞世界”理論對您影響很大吧。
高明士:東大東洋史學科在那個時期基本上是以中國史為重點,西嶋先生在巖波書店那套《世界歷史》,撰寫關于東亞世界的總論,等于是寫總序,對東亞世界的形成作了詳細論述,影響學界深遠。他所說的東亞世界,地理范圍包括中國本土、朝鮮半島、日本列島和越南。我完全接受這樣一個地理概念。當然東亞世界的形成,是以國家的成立為前提,朝鮮半島諸國和日本基本上是在二世紀到三世紀之間建立。西嶋先生指出東亞世界是以中國文化圈的形成為基礎,文化圈的成立有四大共通(不是共同)要素,就是漢字、儒教、佛教、律令,這是非常重要的提示。漢字、儒家經典,比較有共識。佛教指中國化的佛教,主要的特征就是漢譯大藏經的流傳及其佛寺建筑;律令是包括法制的。這些共通要素都是透過漢字書寫來認識,所以也可以稱作漢字文化圈,隨著時代的演變,這些要素先后傳入東亞地區。例如佛教是通過朝鮮半島傳播到日本,大概是在六世紀前半葉。關于佛寺建筑,他(西嶋定生)倒沒有提到講堂。律令這個元素比較晚完成,日本要到八世紀初實施大寶律令。所以文化圈的共通要素要全部出現,須等到七、八世紀,特別是八世紀前半。這樣的文化圈共通要素學說,我認為仍欠周延,即忽略了中國科技文化要素在此一地區的流通。所謂科技文化,特指官府所傳授的天文、歷法、陰陽學、算學、醫學等,都是由官方傳授,甚至設學,尤其醫學,成為官學教育項目或學館之一。所以嚴格而言,東亞文化圈的共通要素應該包括五項,此即漢字、儒教、佛教、律令及科技。
這五個要素是怎么在東亞世界出現的?西嶋先生沒有進一步談。我提出補充,就是透過當地公私教育事業發展而展開的。公指官方的教育事業,私主要指佛寺教學以及若干私學。中國如此,古代的三韓,及其后的統一新羅,乃至十世紀后獨立的越南,也都是如此。
文化圈的形成跟政治秩序的建立,最大的不同在于文化圈的形成是由當地主動吸收先進文化,成為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政治秩序的推動是被動接受,是他律的,而文化的吸收是自動的,或說自律的。兩個力量的配合,形成東亞世界這樣的歷史文化。但西嶋先生只講了表面那些事實,可是底層的文化共通要素如何形成?也就是前面所說的教育事業如何推動?并沒說明清楚。政治秩序的建立,是以中國國力的強大作為前提,目標是建立以中國為中心的一元化秩序。一旦中國衰弱,或者分裂,政治秩序就會變形。例如兩宋的弱態,一元化的政治秩序難以推動,東亞世界為之變形。可是西嶋用經濟圈來解釋,認為東亞世界是以宋錢作為通用貨幣,依然沒有解體,至明清再重建這樣的政治秩序,這也是一種重要的解釋。我是從文化傳播角度來看這個歷史世界的發展。在傳統時代,中華文化一直呈現其先進性,即使兩宋有弱態,當時的文化水平依然是先進,所以東亞世界的基礎并沒有崩壞。文化傳播的影響可分成兩個層次,第一個是局部的影響,第二個是中華文化的要素成為當地文化的一部分,甚至可說是主要部分,而形成文化圈。
東亞世界就是由中華文化的基本要素構成文化圈的地區。東亞世界之外的地區,例如游牧地區,中華文化仍有其影響存在。東亞世界為何會形成文化圈?因為這個地區都是農耕社會,而中華文化是以農耕社會作為背景發展出來的,重視家庭倫理的文化,尤其是儒家倫理學說,強調穩定和諧,因而容易被吸收與融合。游牧地區為什么沒有成為中華文化圈的一部分,是因為游牧社會是游移的,它的繼承方式采用推舉,不是嫡長制,因此儒家倫理學說不易被接受,漢字文化也就不容易在當地生根發展。但他們善于利用歸化漢人為他們通譯或作公文書而與中國王朝往來,所以農耕地區與游牧地區溝通無礙。只是整個東亞世界及其文化圈的發展,到19世紀中葉隨著西人船堅炮利及其強勢文明的東來而隨之解體。
楊寬與西嶋定生在復旦大學歷史系校舍前合影(1979年9月21日攝)澎湃新聞:對于冊封體制,您怎么看?
高明士:我不用這個名詞,因為對于“冊封體制”概念無法完全接受。關于傳統中國的對外的政治關系,最基本的要求,其實是朝貢,跟中國最親近的國家才受到冊封,終究是少數。所以“冊封體制”概念,無法充分說明傳統中國對外的政治關系。這種政治關系,大致可分為以下三種:有貢有封、有貢無封、無貢又無封,稱為封貢關系比較屬實。“冊封體制”嚴格說只指有貢又有封的國家,太過于狹隘。我認為有貢有封、有貢無封的國家,對中國君主而言,屬于外臣;無貢又無封的國家為不臣;而君主對國內子民可稱為內臣。所以傳統中國的統治結構,可分為如下三圈:內臣、外臣、不臣等地區。歷史上被稱為有作為或偉大的皇帝,常致力于將外臣變成內臣,將不臣變成外臣,這也是在履行歷史的使命。其轉變的過程,用兵屬于例外,冊封即“外臣的內臣化”的和平轉變,設置羈縻府州制度也是“外臣的內臣化”的和平轉變。基于此故,古代中國并沒有明確的國界。衛戍部隊駐扎的最前線就是國界,所以國界常隨著國力的強弱而隨時變動。
至于冊封,基本上是源自周朝的封建爵制,漢以來分封異姓諸王,即相當于諸侯國王。比如朝鮮三國國王,冊封為高句麗國王、百濟國王、新羅國王,乃至倭國王等。魏晉以后,國內地方長官常須帶有都督、諸軍事等頭銜才有領兵等實權,于是也將這個制度實施于東亞諸國。就這個意義而言,正是前面所說“外臣的內臣化”表現。就“國”這個字而言,不等于今日國家的意義,它實際就是諸侯國,所以說傳統時期沒有國際關系,就是這個原因。韓國的《高麗史》,其國王傳紀稱“世家”,正是模仿《史記》體例的諸侯世家列傳,并非稱“本紀”。至李氏朝鮮時代,其宗廟仍建五廟,亦正由于此故。外臣諸國不朝貢的話,中國皇帝通常會遣使催貢,如屢戒不聽,最嚴重的,才會出兵征討,甚至皇帝親征,如隋唐出兵高麗。
高明士先生新著《中國中古禮律綜論:法文化的定型》澎湃新聞:那么,中國皇帝對朝貢國是怎樣的統治方式?
高明士:天下秩序里面有它的一套禮儀,這套禮儀也是法,我稱為“天下法”,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處理方式。基本的原則就是要到中國朝廷來朝貢。朝貢是上供當地土產,其實也是見面的禮儀。中國天子自古即著重禮尚往來,為呈現大國之風,除使節團入境時免費接待外,并有回賜品,若論其價值,常超過土產價格。因此就物物交換而言,朝貢國是穩賺不賠。何況使節團人數龐大,隨員們常在當地進行私下交易,以日本的遣唐使節團而言,動輒數百人,常會搜購書籍文物等,今日日本存藏有頗多中國已失傳的圖籍多半就是由此而來。所以從朝貢國的立場而言,的確有某種“朝貢貿易”的意義。但不能因為就朝貢國的立場來曲解中國傳統的規定,這是必需要澄清的歷史課題。現在學界流行著比較時髦的名詞是“朝貢貿易”。我要強調的是就傳統中國而言,朝貢是“禮”,朝貢不是貿易,天下也不是國際,傳統里頭沒有今日所謂的外交,也沒有國際關系。古代有所謂“互市”,但是要經過皇帝批準,才能在指定的地方做買賣。為什么說朝貢不是貿易?朝貢一定要呈上國書,也就是要上表,其國王對中國皇帝一定要稱臣,經過鴻臚寺審核,接受了以后才可以覲見皇帝。何時來朝貢?并沒有一定,有時一年多貢,有時一年一貢、三年一貢不等。但至少不是想來朝貢就可以朝貢。明末日本倭寇為什么會出現?是因為這些寇沒有上表的國書,朝貢不成,就搶劫,變成寇了。
中國皇帝對天下的統治方式,是建立君臣父子關系。這個天下,指內臣與外臣地區,無含不臣地區。不臣地區因處在荒遠地帶而無接受中華文化聲教,有些地區甚至成為敵國。君臣是公的政治隸屬關系,父子是私的家人倫常關系。所以君父─臣子的上下關系,是構成中國天下秩序的基本圖式。中國皇帝對內臣的統治方式,是“個別人身支配”;對外臣的統治方式,是“君長人身支配”。所謂皇帝的“個別人身支配”,指中國皇帝(天子)透過實施賦役制度來控制每一個人,賦是租稅,役是徭役;另一方面,可利用減免賦役,甚至賜爵、賜勛,以示皇恩。自戰國到隋唐的均田制、租庸調法、府兵制及其雜徭等,即是這種原理的運用。但“個別人身支配”以小國寡民、戶籍正確的環境,較易實施。一旦人口增加,產業發達,流動人口加速,就很難進行,乃至出現戶口逃亡。唐德宗改用兩稅法,以戶為單位,就是由于時勢演變而逼出來的結果。這個政策是透過戶長來掌握每個人,實施至最近才改成個人可以直接申報所得稅。現在國家利用最新科技,通過身份證號碼來識別、確認個體,個人的存在只是一個號碼而已,就這個意義而言,正是中國自古以來所追求的“個別人身支配”。也就是說,今日利用科技控制個人的做法,中國早在一二千年前就已經實現了,只是現在更為徹底而已。
所謂“君長人身支配”,指中國皇帝(天子)對外臣地區的統治,是直接控制外臣地區的君長,并不直接統治其人民,當地的人民自然不適用中國法律,也就是無賦役問題。中國皇帝(天子)對較親近的外臣君長會給予冊封爵位,甚至相當于內臣的官職,有時也會擴及其王妃與重要官員,以示恩德。外臣對中國皇帝(天子)的義務就是朝貢與從征,也就是相當于內臣的賦役,但朝貢與從征并不像賦役那樣固定,有其彈性的處理方式。
中國皇帝對外臣頒發的國書,可以看出具有君父臣子的親情,也就是說它是一種公文書,也是一種尺牘,所以文書最后常呈現君父的慈祥及問候百姓平安的關懷,政治帶有親情味即是由于此故。這一點與今日西方民主政治常呈現冷酷、對立的緊張關系有極大差別。當外臣地區的君臣父子關系不能維持時,也就是中國天子的君父兩者身分不能兼得的時候,反而倒過來出現中國要向外臣稱臣,那是最為屈辱的,歷史上如五代沙陀石敬瑭為建后晉,對契丹自稱兒皇帝;南宋與金的紹興和議,宋向金稱臣。如果中國的國力爭氣一點,先排除不稱臣,但因勢弱,只好改從家人之禮來調整,如宋遼約為兄弟關系,金與南宋的隆興和議成為叔侄關系,但宋與西夏仍能維持君臣關系。到明清強盛時期,中國又再重建君父─臣子的天下秩序基本圖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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