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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 × 侯逸凡:真正的棋手怎樣看《后翼棄兵》
2020 年秋季,網(wǎng)飛推出了劇集《后翼棄兵》。以流行文化中罕見的女性棋手 icon 作為主人公,搭配上孤獨、瘋狂天才的成長故事線,還佐以冷戰(zhàn)背景和精美的服化道,《后翼棄兵》獲得大熱。
《后翼棄兵》的原著小說中文版近日也出版了。在書的最后,譯者于是和本書的技術顧問、棋手侯逸凡展開了一次對談。她們將聊到這些話題:專業(yè)棋手怎么看這部作品?虛構的和現(xiàn)實的棋手生活有哪些區(qū)別?女性棋手在現(xiàn)在的國際象棋界處境如何?
《后翼棄兵》后記
對談:于是、侯逸凡
于是:首先要感謝逸凡老師幫我們做完了《后翼棄兵》的校訂工作!我特別想知道你看完這本書有何感想?
侯逸凡:我之前看過影視作品,英文版小說也比較粗略地瀏覽過。這本書給我的一個印象是跟以往的大多數(shù)文學作品不一樣。雖然以前也有一些文學作品以國際象棋為主題,比如茨威格的短篇《象棋的故事》,但是這部當代文學作品包含了大量的國際象棋專業(yè)知識、前輩下過的經(jīng)典對局和很多非常專業(yè)的描述,看得出來,作者在國際象棋上下了不少功夫。
于是:你有沒有跟別的同行棋手談論過這本書或者劇集?
侯逸凡:談論過劇。我記得這部劇最早是很多不下棋的朋友推薦給我的。有一天早上醒來,打開手機,蹦出很多條信息,都是“逸凡,你知道嗎?我最近看了一部美劇,我覺得女主很像你,我終于知道原來你們下棋是這個樣子的”這一類的描述,收到了太多信息,都是關于這部劇的。那時候我由于既定的一些日程安排,沒有開始看劇,幾天后這部劇在棋界也開始大火,那前后吧,我也斷斷續(xù)續(xù)地把它看完了,不是一下子追完的。看這部劇,跟我以往一些追劇的習慣不太一樣:通常在情節(jié)非常激動人心或者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時候,就會有種望穿結局的欲望。這部劇也有,但我會告訴自己適當?shù)赝R煌#吘惯@部劇對我而言不適合快進。
于是:我好奇地問一下,像你這種段位的棋手看這部劇的時候,會不會在某一些棋局上面特意按下暫停鍵,去研究一下?
侯逸凡:會的!看這部劇的時候我雖然按了暫停鍵,但是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不對的局面。很多劇里常出現(xiàn)國際象棋的相關場景,然而,你會發(fā)現(xiàn)一旦按下暫停鍵、放大之后,那個局面就真的是一幅藝術作品,不是一盤真正的對局,甚至會有一些基礎知識都不太對勁的情況出現(xiàn)。但是這部劇無論我什么時候暫停,不僅會發(fā)現(xiàn)局面是合乎邏輯的,非常像一盤實戰(zhàn)對局,有時還會覺得棋局很眼熟,有些名字耳熟能詳——這些開局變化不就是我小時候下過的嗎?所以,到了后來就不常用暫停鍵了。不過,有些局面我還是會暫停一下,把畫面放大,想一想如果是自己該怎么走。
于是:我還很好奇:不下棋的朋友和下棋的朋友看這個劇的“點”會不一樣嗎?
侯逸凡:有點不一樣。比如說,很多不下棋的女性朋友是把這部劇當大女主的爽劇去看,看完之后可能會覺得受到了鼓舞,受到了激勵,同時也會想象我下棋的時候會不會也是這樣。但是,我跟下棋的朋友探討這部劇時會更多地關注一些棋外的場景,比如整個比賽環(huán)境、大的時代背景,甚至女主幼年時期的故事、衣著品位等等。
于是:為什么還會討論衣著品位?
侯逸凡:我感覺這部劇在女主的服裝上花了不少心思。我們正常比賽的話,在服裝方面一般都是要求 smart casual 這種商務休閑裝,或者是正裝、隊服。比如,我前兩年參加的國際棋聯(lián)男子大獎賽就要求參賽棋手著正裝,當時我是唯一一名參賽的女棋手,因此組委會沒有對我做任何特定的要求。但是我自己決定遵循同樣的準則,帶了不同的襯衫和西裝外套去穿。一般來講,我們對服裝沒有特別講究,只要表示出正常的尊重就可以了,只是會禁止棋手非常隨意地出現(xiàn)在賽場里,比如穿吊帶、短褲、拖鞋這種。劇中女主經(jīng)常是盛裝出席比賽,我們一般不會,通常只是在開閉幕式或者一些頒獎盛典當中才會著禮服。
于是:她在劇中的衣服,或者書中提到過的一些服飾,你最喜歡的或是覺得下次自己也可以嘗試的是哪一套?
侯逸凡:我喜歡的很多,女主換一套風格就展現(xiàn)出完全不一樣的氣場,一出場就會讓人眼前一亮。這部劇導演的選角非常好,演員能夠在不同場景下散發(fā)出貝絲的各種風采,也能夠駕馭不同風格的衣服,我們大多數(shù)人可能會有自己最適合的那一類著裝,那一種風格,而劇中的女主是百變的。
于是:我剛開始看這本書的時候,很仔細地想過這個問題:為什么在描寫一個女棋手的小說或影視劇里面,要花那么多筆墨去寫她買衣服?她贏了第一場比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改變自己的形象,之后每到一個地方也都會很介意這件事。我想問問,你是怎么理解這部分內(nèi)容的?
侯逸凡:第一點,我在想,這有沒有可能是希望為棋手樹立一個接近完美的形象?因為相對于我們?nèi)粘J煜さ囊恍┞殬I(yè),棋手這個職業(yè)在大眾眼里出現(xiàn)的頻率比較少,因此作者會不會想讓棋手有一次華麗的出場?第二點,有沒有可能跟貝絲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作者是為了讓這個人物更鮮活一些?貝絲最早跟著母親長大,母親發(fā)生意外后,她去了孤兒院,有沒有可能這種成長經(jīng)歷對她的內(nèi)心有些潛在的影響,從而導致了她格外地注重某一方面?如果僅僅從棋手的角度去看,我并沒有想到非常緊密的關聯(lián)。當然我可以理解,因為我身邊一些朋友有時候也會有一種想法,就是同樣的衣服不在重要場合穿第二次。每個人的原因不同,有些朋友是因為一些心理因素,比如穿這件衣服的時候下得不好,輸棋了,因此覺得這件衣服好像不能帶來好運,所以決定以后不穿它,壓箱底。會有這種比較“迷信”的小想法存在,對很多棋手來說都有。
于是:你有嗎?
侯逸凡:我沒有,完全沒有。我還知道有些棋手比賽前不吃雞蛋,因為雞蛋是圓的,象征零分,所以要多吃面條,因為面條是長長的,代表一分。這種(心思)我都完全沒有, 我今天佩戴什么飾品或者穿什么衣服,取得了什么成績,都不會對我產(chǎn)生后續(xù)影響。
于是:我覺得作者雖然是男性,但是他在描寫女性的時候挺有女性意識的。他提到了買衣服、享受美食、運動這些內(nèi)容,在我看來好像在給讀者暗示或明示,就是這個女主人公非常善于自我教育,善于把自己打造成她需要的形象——能讓她自己滿意的形象,而不是讓別人覺得滿意的形象。我讀到那些段落時會有這種感想,你有沒有?
侯逸凡:應該是這樣的。我覺得從她的一些日常行為當中,甚至在參加比賽時對自己的定位上,她都不僅僅止于或者說不僅僅滿足于戰(zhàn)勝對手,她希望做到的是讓自己發(fā)揮出最好的水平。她常常思索:自己這盤棋還有哪里可以改進?這樣一種復盤并不僅僅發(fā)生在她輸棋的時候,有時候贏了,她也會去反思。這也從另外一個側面反映了她這樣的一種自我教育,或者說是自我提升。
于是:前面你說那些不是棋手的朋友們向你安利這個劇的時候,特別強調(diào)了你們很像,所以,在你的朋友們眼里,你跟貝絲之間到底有多少相似之處?
侯逸凡:如果是不下棋的朋友,他們會覺得很像,可能是因為我和貝絲都在女子領域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績,也都經(jīng)常參加男子比賽,有相當不錯的發(fā)揮。但是真正下棋的好友反而不會去這樣類比,因為我們可能或多或少都知道:貝絲——劇中出現(xiàn)的這樣的人物——并沒有一個真正的原型。我一直覺得貝絲是集中了國際象棋歷史上至少好幾位非常著名的棋手,把他們身上最閃光最有特色的點匯聚到了一起。
于是:可以介紹一下是哪幾位嗎?
侯逸凡:我看過一些文章,說她像菲舍爾。菲舍爾是我最喜歡的一位國際象棋棋手,他是第十一位男子世界冠軍,也是美國人。同樣,菲舍爾和貝絲都處在美蘇冷戰(zhàn)的大背景下,也都是獨自一人從美國脫穎而出,去挑戰(zhàn)整個蘇聯(lián)軍團。而且我覺得他倆性格上也很像,菲舍爾也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堅持自己認為對的事情,非常有個性。除了菲舍爾以外,我記得業(yè)界某網(wǎng)站寫過一篇文章,說貝絲像我們女子的第一位世界冠軍維拉·明契克。還有人會說她像國際象棋歷史上女子等級分最高的棋手小波爾加,就技術成就而言,她非常符合貝絲這個人設。也有人會覺得我很像貝絲,因為在當今這個年代,關注國際象棋的棋友們?nèi)绻獜呐斨姓易钕竦脑停涂隙〞氲轿摇?/p>
菲舍爾
維拉·明契克
于是:還有一個問題是關于兩性問題的,在書中貝絲的那個年代,女子棋手還是一個非常稀罕的存在,人們會認為女生不應該去下棋。但是到你的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存在這種偏見了,所以,這個變化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
侯逸凡:其實這種刻板印象還是存在的,只是相較當時有了很多改善,而這種改善可能是社會變革和發(fā)展所帶來的。雖然現(xiàn)在不會有人說女孩子不應該去下棋,但是,可能很多人還是認為大多數(shù)女生下棋是下不過男生的。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 80、90 后家長開始意識到,學習國際象棋其實是一件不分性別、對孩童的發(fā)展非常有益的事情,所以這種認知是在慢慢改善的,性別之間的差異也在逐漸淡化。為什么會這樣?我覺得也是經(jīng)歷了幾個階段,一個是我們女子國際象棋的整體水平和地位在不斷提升。當然這其中有多種因素,比如說,國際棋聯(lián)等國際組織對女子國際象棋整體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視,也包括整個社會愿意給女性提供更多機會,學校里對女生的培養(yǎng),其實都是在給女孩子更多機會。這一點在國際象棋上是非常重要的。除此之外,現(xiàn)在很多家長會覺得女孩子并不一定只能做某些特定領域的事情;像科學、智力項目、體育領域等等,女生只要有熱情,只要有足夠的動力去嘗試、去體驗、去學習,就可以往這個方向發(fā)展。我覺得這就像一個良性循環(huán),由于有了我的前輩們——很多優(yōu)秀的女棋手——她們投身國際象棋事業(yè),去參加比賽,取得好成績,在賽場上與男棋手同臺競技,這可能會給下一代的年輕女棋手起到很好的榜樣作用。我們都知道榜樣的力量很大,確實,有時候真的可以改變下一代人的思想,改變他們的事業(yè)選擇。
于是:我覺得貝絲就是一個這樣的榜樣。
侯逸凡:沒錯,她不僅僅是榜樣,我覺得她可以被立為一個偶像,一個典范,而這個典范一定是非常少的。我在想,真正下棋的人當中,有誰能做到貝絲那樣?其實沒有,無論男女。劇中很大程度上淡化了一名棋手在成長過程當中可能會遇到的各種各樣的困難。
于是:比如說呢?
侯逸凡:比如說,貝絲剛開始在地下室里跟一位老爺爺學棋,學了之后,自己知道這些開局了,就在天花板上幻視腦海里的對局,下盲棋,自我提升,接著,第一場棋賽就直接去下了車輪賽。如果真正從一個棋手的角度去看她的職業(yè)發(fā)展路徑,會發(fā)現(xiàn)真的難以置信。因為通常你先要學會下棋,然后知道些開局,擺棋來練習,去找小伙伴對弈。要把書中的開局名稱記下來,學習中局的時候,也要記住有哪些行棋原理,需要注意的排兵布陣的思路等等。我們都要經(jīng)過一定的輸入才可以有輸出。而我感覺書中把貝絲的付出淡化了,更多地塑造了一個神童的形象,更像是在告訴觀眾,國際象棋是一門極需天賦的運動。
于是:對,沒錯。在天花板上看到棋,然后就可以在頭腦中下盲棋,這個片段會在某種程度上神化這門技藝。像我這種不太會下棋的人會覺得——原來人家下棋下得那么好,就是因為有超能力嘛!要不然就是有超強的記憶力,要不然就是有這種幻視的能力。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劇集的戲劇性可能稍微夸張了一點。
侯逸凡:我覺得這也很正常,如果真像拍紀錄片那樣去拍一位如同貝絲這樣的國際象棋棋手,可能就不會這么引人入勝,很多對國際象棋技術不感興趣的人,可能會喪失看劇的興趣。我們需要一些神話,需要一些這種戲劇化的效果。
于是:你說得很對!說到天賦,你剛才強調(diào)了貝絲有天賦,對現(xiàn)實中的棋手來說,“有天賦”是不是也特別重要?
侯逸凡:我覺得下棋是需要天賦的。對于一位棋手來說,如果想達到巔峰,比如說想拿到男子世界冠軍,或者說想進入全世界排名前三、前五,或者前十,你需要一定的天賦。但是天賦又不起決定性作用,因為只有當你真的達到很高水平的時候,天賦才能助你更進一步。而當你沒有達到那種水平的時候,你靠努力也可以走得很遠。所以說,天賦,相較于刻苦鉆研,相較于心理素質,相較于體能儲備來講,它可能是屬于天花板的級別。如果想跨越這道屏障,我們需要它,但是如果你只有它,而底下的根基沒有打好的話,天賦其實沒有什么用。
于是:你五歲開始學習國際象棋,你是在什么時候意識到自己有下棋天賦的?
侯逸凡:沒有一個特定的節(jié)點讓我意識到自己有天賦,更多的時候,我處在比較迷茫的狀態(tài)中,不會去想自己是否有天賦這樣一個問題。但是隨著我棋力的提高,取得了一些很不錯的成績,會陸續(xù)聽到身邊的很多人說“你有天賦”,久而久之,可能自己就信了,雖然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一個誤判(開個玩笑)。最早意識到這一點的可能是我身邊的教練、隊友、師長,他們會說:其實你下棋還是有天賦的。打個比方,我在 2006 年第一次參加女子世錦賽,當時是淘汰賽制,無論是從賽前的排位,還是從年齡、經(jīng)驗來看,大家都覺得我并不真正具有競爭力,就是一個“小白”。我去俄羅斯參加那屆女子世錦賽,出乎眾人意料,連續(xù)淘汰了兩位等級分比我高、經(jīng)驗比我豐富、蘇聯(lián)學派下成長起來的棋手。對手的教練評價我下的棋:“非常老到”,不像十來歲的小姑娘下的棋。這可能就導致了棋界很多人說這個小孩下棋還挺有天賦的。后來就是我的一位教練。教練不只帶我一個人,也帶其他很多高水平棋手,其中不乏一些世界排名非常靠前的,但他跟我說過:“你知道嗎?從訓練來看,我覺得你無論是棋感,還是反應,都完全不亞于那些頂尖棋手。”這是一個方面,讓我覺得自己或許在棋上是有那么一點點天賦的。當然,人家后面還有一句話:“你的努力程度可能不太夠。”因為我 2012 年進入北大學習,后來成功申請了羅德獎學金,到牛津讀書。這些年,我并不是作為職業(yè)棋手將自己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精力都投入到棋上的,但還是保持了不錯的競技狀態(tài),我邊讀書邊拿了兩次女子世界冠軍,等級分、大賽的成績也都有所提升。我知道自己的訓練量相較大多數(shù)的專業(yè)棋手而言是比較少的,不能說最少,但絕對不是刻苦型的。我想這可能歸功于兩點,一是有時候我會自己去思考什么樣的備戰(zhàn)方式,或者說訓練方式更高效,能夠合理利用和分配有限的時間;另外一點是對棋有一個熟練度,這或許跟靈感掛鉤,就是說,你有時候可能會隱隱約約感覺到棋應該這么下。這一點很關鍵,無論是備戰(zhàn)還是臨場,能幫你省時間。這兩點結合起來會讓我覺得自己在天賦這件事上至少不是不沾邊的,但你要說我有多好的天賦,我自己并不認同。在我看來,我們這一代棋手里面,真正在國際象棋上有極高天賦的人應該要數(shù)當今的男子世界冠軍——挪威棋手卡爾森。我跟他下過很多盤棋,也看過他的一些對局。我覺得,他對棋的理解真的跟我們其他棋手都不一樣。
于是:很想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樣。
侯逸凡:很難用語言完全描述出來,但是我跟卡爾森下棋的感覺,和我跟其他任何一名棋手下棋的感覺都不一樣。當然,我不否認這當中可能有一部分是心理因素,并不完全是競技因素。但我想競技因素是占大部分的。
于是:好希望能親身感受一下跟卡爾森對局那種不一樣的感覺。
侯逸凡:每個人跟卡爾森下棋的感受應該都是不同的,我下得算多的,至少在女棋手當中。我最早跟他下的時候是 2008 年,在法國的一場快棋賽當中,那時候他還沒拿世界冠軍。他當時選擇了一個局面性棄子。這個局面性棄子以我當時的競技水平來看還是有點晦澀的,當然現(xiàn)在就很清晰了。當時我就想,這個人果然不一般。不得不說,在看一個人有沒有下棋的才華、將來能夠達到什么樣的水平上,我的眼光還挺準的——我之前覺得有前途的幾位棋手,現(xiàn)在基本上都排名世界前十、前二十。
于是:能夠看出別人有才華和前途,這也是一種本事。貝絲如果不是碰到勤雜工老伯伯的話,她一輩子不是也就這么埋沒了嗎?如果后來沒有碰到她的那些小伙伴,最后能夠打跨洋電話當她的后援團,她也贏不了,對不對?
侯逸凡:確實是,所以人生當中遇到伯樂還是非常重要的,很幸運。
于是:你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伯樂?
侯逸凡:肯定是有的。從棋上來講,我最早遇到的伯樂應該是童淵銘老師。童老師不是我的啟蒙教練。真正教會我走子的是我們老家的一位業(yè)余棋手,本職是工人,國際象棋是他的業(yè)余愛好,他帶領我走進國際象棋的世界,了解走子的規(guī)則。但是,真正把我?guī)胄小⒖炊T道的是童老師。童老師自己也是一位職業(yè)棋手,曾經(jīng)拿過我們國家的全國男子個人冠軍,也是大師,是個想法非常獨特的人,他在二十幾歲的時候選擇退役,不下棋了,改當教練去培養(yǎng)下一代。
于是:你也有過貝絲那樣的經(jīng)歷吧?有一些人會陪伴你、支持你,變成你的智囊團。
侯逸凡:肯定是有的。像我們參加大賽,無論是團體賽、奧賽,還是個人賽,比如說女子世錦賽、女子世界冠軍對抗賽等等,我都不是孤軍奮戰(zhàn)的。首先我是代表中國出戰(zhàn),國家隊會派教練、領隊、翻譯等一同前往,比如我的老師,國家隊總教練葉江川老師以及國家隊女隊教練余少騰老師就曾經(jīng)帶我參加過不少重要賽事,尤其是代表國家的錦標賽系列。同時,我父母,主要是我母親也經(jīng)常陪伴左右,有時候我還會自己去請助手。所以說這是團隊的功勞,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我可以分享一下我第一次拿世界冠軍時發(fā)生的故事。那是 2010 年的女子世錦賽,淘汰賽制,我十六歲。過五關斬六將,我進了決賽,會師我的隊友。當時的賽制是決賽下四盤慢棋,如果打平再加賽。前三盤慢棋下完之后,我的得分是 2:1 領先,這就意味著最后一盤我只要和棋就可以奪得冠軍了。當時對我來講,世界冠軍并不是一個終極目標,而是一個階段性的目標,更多的是對自己過往付出和棋力的一種認可,不枉教練、父母、師長多年的栽培,也激勵自己繼續(xù)前進。但是真到了那個時間點,即使你之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還是會感到壓力。壓力不僅僅來自于內(nèi)心,還有整個現(xiàn)場的環(huán)境,甚至一抬頭看到 Women’s World Chess Championship 2010(2010 年女子世錦賽)的條幅掛在那兒,你就會突然意識到:“原來我在這兒!”思緒一下子就被帶回來了,會變得緊張。當時,我想最后一盤和棋就可以了,希望能夠穩(wěn)當?shù)孬@得這次比賽的冠軍。但是由于各種原因,最后那盤慢棋還是輸了。2:2 打平,比賽被拖入了加賽,這對棋手的心理素質是一種極大的考驗。加賽在第二天進行,也就是說,你并沒有太多時間去調(diào)整狀態(tài),去放松,去讓自己準備好面對接下來的戰(zhàn)斗。這個時候,相較于技術環(huán)節(jié)的準備而言,可能更重要的是心態(tài)的調(diào)節(jié),讓自己以平常心去面對比賽,同時要客觀地認識自己和認識對手。那時有一件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我當時代表的國內(nèi)俱樂部的負責人也正好在現(xiàn)場,他分享了一些獨自在海外經(jīng)歷的非常離奇的事情。真的是非常離奇,那些情節(jié)我們可能只會在小說里才能看到,這讓我整個人突然間就從六十四格的世界中跳出來了,不去過多考慮明天的加賽,白棋黑棋分別要采取什么樣的策略,下什么樣的開局,真的就是——跳出來了!當你放松下來、跳出來看的時候,你會覺得:原來這只是一場比賽,并不代表你整個人生,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無論是贏是輸,比賽結束后,你就回到國內(nèi)繼續(xù)日常的訓練,繼續(xù)學業(yè),一切還是會照著既定的方向走。明白了這一點后,我覺得最重要的心理調(diào)節(jié)已經(jīng)完成了。
于是:這位負責人應該萬萬沒想到,自己以前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情會以這樣的方式幫到了一位世界冠軍。
侯逸凡:其實,這樣講那晚的故事是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技術環(huán)節(jié),技術環(huán)節(jié)還是很重要的,但我覺得講那些可能會比較枯燥。
于是:我覺得看完這本書的人對于技術環(huán)節(jié)應該多多少少是能看得進去的,我翻譯這本書的時候,瀏覽器的桌面就是國際象棋的棋盤,可以自己擺棋盤,書里說到馬走到哪里,兵走到哪里,我就自己擺一下,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別人看完了這本書,是不是也會對這種技術層面的東西感興趣——我個人認為,他們也會感興趣的!
侯逸凡:如果通過這本書,能夠讓更多原先不了解國際象棋的朋友們愿意去探索,愿意去學習、去體驗,那這本書真的可以說大大推廣了國際象棋,而且效果可能是我們無法想象的,可能是我們很多專業(yè)棋手做了多場普及推廣活動也不一定能達到的,因為寓教于樂嘛。如果你想讓別人對一件事情感興趣,你要先讓你的展現(xiàn)方式符合他們的訴求。如果你只是把晦澀難懂、干巴巴的知識放在他面前,不是每個人都有興趣的。但現(xiàn)在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可能會有更多人好奇貝絲為什么有這樣的一種情緒狀態(tài)?為什么下完某次比賽,貝絲突然什么都不想干了?甚至在一段時間里開始了非常頹廢的生活?我們可能需要通過一些棋局、一些場景去理解她當時的心態(tài)變化,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方式。這可能就是文學作品的魅力。
于是:沒錯!我看劇的時候關注的其實是棋之外的內(nèi)容,看書的時候才真正開始了解國際象棋對于貝絲的意義。看完這本書后短暫的一兩個月里,我其實一直在下棋,人機對局,但現(xiàn)在時間久了,不太下了,又不太會了。
侯逸凡:從您的譯稿,我看出您已經(jīng)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因此您有空的時候隨時拾起來,問題不大。
于是:好的,借你吉言。
侯逸凡:確實,書上對于國際象棋知識的刻畫、對于某一盤棋的局勢轉變有著更具體的描寫,而電視劇很多時候把它淡化了——就是有一副棋盤,擺個棋子,人物最多說一句“check(將)”或者“checkmate(將殺)”,觀眾并不能意識到棋盤上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書不一樣,是要我們一行一行去讀的,那么,當你發(fā)現(xiàn)這一大段描述了馬和象去了哪些格子,描述了某一種戰(zhàn)術組合的運用,你肯定會好奇這到底在說什么,就會在腦海里去想象那個局面。
于是:是的,我翻譯的時候,凡是講到她去參加比賽的章節(jié),我就一邊擺書,一邊播劇,比較書里提到的棋局有沒有反映在電視劇當中。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沒有,劇中只是很粗略地顯示了幾個局面而已,大部分的棋局都只有通過看書才能夠看懂,看懂局面到底是怎么扭轉的,只有看書才能夠明白這些。
侯逸凡:對,書里花了一定篇幅去描寫的很多局面,到了劇中只是用一個鏡頭帶過了。還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貝絲在一些非常重要的時刻下的棋,我發(fā)現(xiàn)書中所描述的著法跟劇中的局面是不一樣的。當然也有一樣的,但是一樣的少,不一樣的多。
于是:所以我們很需要你來把把關,因為不能完全照著劇里的棋局來理解。
侯逸凡:真的不能完全照著來。很多棋局,我也要經(jīng)過多方對比。如果是一盤經(jīng)典對局,或者說提了人名的,這個好辦。比較難的是貝絲自己下的棋,因為這是作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對局,我不知道局面到底是什么樣的,只能前后對照,先對出來誰執(zhí)黑誰執(zhí)白,再一一對應具體的著法。
于是:看完小說,你覺得作者是個什么樣的棋手形象呢?
侯逸凡:我聽說電視劇請了卡斯帕羅夫去把關的,書的情況我不太確定,前言里提到作者咨詢了幾位棋手,能夠看得出來,作者確實在國際象棋方面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書里面包含的知識絕不是粗略準備一下、找?guī)妆緯鴣響兑幌戮涂梢缘模欢ㄊ墙?jīng)過系統(tǒng)的學習。如果他之前不是一位非常不錯的棋手的話,那就是系統(tǒng)學習,然后為了這本書特地去找了最符合相關場景的棋局來體現(xiàn)的。
于是:這位作家在中國真的不太出名,關于他的現(xiàn)成資料并不多,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寫過電影《天外來客》(The Man Who Fell to Earth)的原著,影片是大衛(wèi)·鮑伊演的。在我想來,他應該本來就會下棋,然后為了這本書又做了大量的功課,也有一些途徑可以接觸到一些大師和特級大師,就把這個故事寫完整了。我覺得這個作者很厲害的一個地方在于,他在將近四十年前(1983 年)寫了這本書,不僅讓國際象棋的意義變得跟以前不一樣,還涉及很多棋局之外的主題,比如性別主義,比如在美國社會內(nèi)部不同階級之間的思想、文化的不同,比如冷戰(zhàn)背景下的國際象棋大賽最終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較量。這些都是人類社會當中的不同界限,但是像貝絲這樣的女主人公其實跨越了這些傳統(tǒng)的、刻板的界限。我相信這也是貝絲讓很多現(xiàn)代的觀眾或者讀者喜歡的一個原因。她跟以前那些限定在某一個概念當中的人物完全不一樣,不知道你對此是怎么想的?
侯逸凡:你說得很有道理,確實,這個角色的出現(xiàn)本身就打破了很多人們的慣性思維,或者是傳統(tǒng)認知。其實書中很多觀點,即使放在今天來看,都非常具有話題性,也很值得人們?nèi)ヌ接憽?/p>
于是:你已經(jīng)四次獲得了女子世錦賽的冠軍,我會想,如果是貝絲的話,她應該是很不喜歡“女子比賽”這種限定的。你會怎么來看待這個問題?這種劃分性別的比賽到底是尊重女性,還是一種性別歧視呢?
侯逸凡:一般來講,我對這種問題都持比較樂觀的態(tài)度,我覺得這其實有利于女性整體國際象棋事業(yè)的發(fā)展和進步。過分強調(diào)女性或者過分強調(diào)性別差異,反而是一種性別偏見。沒有必要放大和關注這件事情。我一直都贊成有男女分開的比賽,同時,在一些公開賽當中允許和鼓勵女棋手參加,這也是激勵女性運動員提高整體水平的一種非常好的政策。如果一位女棋手有實力去參加男子組,可以去挑戰(zhàn)男棋手,參加公開組,不能說因為你是女的,就不能參加男子比賽。但是不能要求所有女棋手都必須與男棋手同臺競技,因為現(xiàn)在國際象棋的世界里,男女表現(xiàn)出來的整體水平是存在差異的。無論是從數(shù)據(jù)還是從歷史來看,這種差異一直存在。近些年這種差距可能在縮小,但是兩者之間仍然有著明顯的鴻溝。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硬要為了性別平等,把女子組取消,全部下男子組,這種政策有可能會打擊女棋手的積極性。因為一旦沒有了女子組,可能更多女性來參加比賽就是重在參與,沒機會拿名次,沒有機會捧起獎杯。但是,尤其是對于小女孩,比如八歲、十歲、十二歲的女孩子,她們可能更需要這樣一種獎杯、證書等級、稱號,來激勵她們下得更好。如果一直下男子組,這次第一百名,下次第八十名,客觀而論,這個進步真的很大,但是離獲獎還有一段距離——正是這段距離,可能就成了阻礙女棋手堅持下去的那道障礙。所以,我認為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是兩者兼顧,在保證錦標賽、運動會等重大賽事當中有女子組的同時,爭取在更多的比賽當中,比如說公開賽和一些邀請賽當中,有條件地開放女子名額。我覺得這就是對女性水平的一種激勵和認可。
于是:你說得很有道理!這是只有在行業(yè)內(nèi)的人才能明白的、才能夠說得出的真心話。你說的“那一段距離”可能就會阻礙她們繼續(xù)走下去,這個觀點特別符合現(xiàn)實狀況。
侯逸凡:對。為什么我們很多時候放棄了?不是因為我們不想堅持,而是因為堅持了很久之后還看不到希望,而你擔心再用雙倍甚至幾倍的時間和精力繼續(xù)努力也看不到結果。如果有一個人能夠預知未來,告訴我們在哪個時間點能夠成功,我想,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會堅持下去。最難的不是說你覺得做不到,而是你不知道哪天能做到。因為你真正知道做不到的時候你就放棄了,并不會覺得很遺憾。你并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又想一試,但又真的看不到希望,這時候放棄是最可惜的,也恰恰是常態(tài)。
于是:最后一個問題跟書名有關:你覺得這本書為什么要叫“后翼棄兵”?
侯逸凡:我不能確定。但考慮到主人公是女性,作者應該會想找一個跟“后”有關的書名。第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最后貝絲贏博爾戈夫的那盤棋走的是后兵,沒有走王兵。因為博爾戈夫非常擅長西西里防御,所以貝絲放棄了她常用的王兵,而采取了后兵起步。后兵有不同的開局,而跟后有關系的開局名稱中,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很可能是“后翼棄兵”,所以我猜作者可能是既要用“后”來展示貝絲的主角人設,又要符合開局邏輯——這個開局幫助貝絲在最關鍵的一場比賽中戰(zhàn)勝了最難戰(zhàn)勝的對手。這僅代表我個人觀點,其他讀者朋友們可能會有不同的解讀。
于是:好的,謝謝逸凡!希望我們早日相見,能讓我當面請教下棋的問題。
侯逸凡:等書出來,我們一定有機會見面的!
原標題:《于是 × 侯逸凡:真正的棋手怎樣看《后翼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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