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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君子之風(fēng)”到“蕞爾倭奴”:古籍中的日本人形象演變
日本是古代中國聯(lián)系最密切的國家之一,然而受限于古代的出行條件,隋唐以前,人們對日本人的認(rèn)識充滿奇幻色彩,史書上對他們的描寫近乎《山海經(jīng)》一類的志怪小說?!度龂?東夷傳》載:“女王國東渡海千余里,復(fù)有國,皆倭種。又有侏儒國在其南,人長三四尺,去女王國四千余里。又有裸國、黑齒國復(fù)在其東南?!逼浜蟮摹逗鬂h書》也載:“東方曰夷。夷者,柢也,言仁而好生,萬物柢地而出。故天性柔順,易以道御,至有君子、不死之國焉?!比毡驹凇鞍捉谥畱?zhàn)”敗于唐朝后,開始心悅誠服,頻繁派遣遣唐使學(xué)習(xí)中國文化和中國制度,兩國這才進(jìn)入真正相互了解的時代。
唐人眼里的日本:日本為大與君子之風(fēng)
唐代是中日文化交流具有代表性、也最密切的時期。唐人認(rèn)識日本人是從遣唐使開始的。而隨遣唐使被派遣往唐朝的,一般是留學(xué)生或僧人,學(xué)習(xí)的事物以儒家文化和佛教文化為主。過去日本與朝鮮半島友好之時,會在朝鮮半島北岸登陸,然后經(jīng)陸路進(jìn)入唐朝。7世紀(jì)中葉,新羅統(tǒng)一半島大部分地區(qū),由于新羅與日本交惡,只得改為由海路直接前往中國?!缎绿茣?東夷?日本》載:“新羅梗海道,更繇明、越州朝貢?!睆拇?,距離最近的唐朝港口城市明州便成了遣唐使登陸及離港的重要口岸。
遣唐使的航路《神斷狄仁杰》里的遣唐使留學(xué)生許多詩人也與遣唐使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留下了許多贈送遣唐使的詩篇。這些作品對于了解當(dāng)時日本人的形象,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最有名的遣唐使當(dāng)數(shù)奈良時代遣唐使留學(xué)生阿倍仲麻呂,又名阿部仲滿,漢名晁衡(又作朝衡),字巨卿?!杜f唐書》記載:“朝臣仲滿,慕中國之風(fēng),因留不去,改姓名為朝衡?!彼陂_元年間參加科舉考試,高中進(jìn)士,留唐任多項要職,最后官至光祿大夫、御史中丞,爵至北海郡開國公。當(dāng)時知名的詩人李白和王維都是他的好友。
天寶十二年(753年),晁衡因思念故國,乘船回日本。王維寫了篇名詩《送秘書晁監(jiān)還日本國》送給他,序中這樣評價日本:“海東日本為大,服圣人之訓(xùn),有君子之風(fēng),正朔本乎夏時,衣裳同乎漢制…………我無爾詐,爾無我虞?!边@是王維的“日本觀”,也代表了唐人的“日本觀”。圣人之訓(xùn)、君子之風(fēng)、漢制衣裳等形象其實是日本人學(xué)習(xí)和模仿唐人的產(chǎn)物,唐代文學(xué)中的日本國和日本人形象,一定程度上算是唐人自我形象的復(fù)制或投射。
相傳晁衡隨船回國之時,唐朝友人在明州海邊為其餞行。當(dāng)時明月東升,催人離情,他望月感慨,作《在唐望月而詠》(又名《明州望月》詩)贈友。這首和歌收錄于《古今和歌集》(后簡稱《古今集》),盛傳至今。
《明州望月》詩阿倍仲麻呂明州望月,選自葛飾北齋繪《百人一首》后來,晁衡在途中遭遇風(fēng)暴。李白以為好友在海難中遭逢不測,次年于悲痛中揮下七言絕句《哭晁卿衡》,抒發(fā)思念之情。不過晁衡的運(yùn)氣不錯,船只是隨風(fēng)漂流到了嶺南道驩州(唐屬地,今屬越南),又被當(dāng)?shù)氐谋I賊襲擊,死了一百七十多人,但他與藤原清河居然奇跡般地生還。755年,他與十多名幸存者歷盡千辛萬苦,又回到了長安城。
宋人眼里的日本:神佛之國與為佛獻(xiàn)身
宋朝時期,官方往來雖然不如唐朝,但是民間往來和佛教傳播卻比隋唐時期更加頻繁。日本僧侶曾多次覲見宋朝皇帝,某種程度上起到了使節(jié)的作用,他們介紹日本的民俗風(fēng)物,同時接受皇帝的賞賜與封號。太宗時,日本僧人奝然來華,受到了比遣唐使更高的禮遇?!端问贰吩疲骸疤谡僖妸P然,存撫之甚,厚賜紫衣?!贝送猓€被賜予宋版《大藏經(jīng)》及“法濟(jì)大師”號。寂照獲宋真宗召見,并獲賜紫衣及“圓通大師”號。成尋獲宋神宗召見,并獲賜紫衣、絹帛及“慈悲大師”稱號等。
宋人對日本人的形象往往從日本僧侶獲得。宋代文學(xué)作品中多刻畫日本人一心修佛、為佛獻(xiàn)身的精神。宋代羅大經(jīng)所著的《鶴林玉露》就贊揚(yáng)了日本僧人安覺刻苦修佛的精神,安覺居留中國十年,為了記誦佛經(jīng),竟不舍晝夜,使作者“其視此僧,怠有愧色?!?/p>
《鶴林玉露》明州人樓鑰在《天童山千佛閣記》里,記載了日本禪宗初祖千光榮西的故事,“先是日本國僧千光法師榮西者,奮發(fā)愿心欲往西域,求教外別傳之宗,若有告以天臺萬年為可依者。航海而來,以師為歸,及遷天童西亦隨至居?!蔽闹稳辏?187年),榮西入宋后,先往天臺山萬年寺,師從臨濟(jì)宗黃龍派第八代虛庵懷敝禪師問道參禪。淳熙十六年(1189年)懷敝住持天童寺,榮西隨侍左右。榮西在天童寺時,千佛閣建成年久,主持懷敞欲重修,但缺木料金錢,榮西知道后對懷敞說:“思報攝受之恩,糜軀所不憚,況下者乎?”因此慷慨援助,言歸國后將致良材以為助。榮西回國后,經(jīng)過籌集,果然派人渡海運(yùn)來巨木。此事刻畫了一個誠于佛教、一諾千金的日僧形象。這一事跡也作為美談被載于當(dāng)?shù)氐胤街局?,在《天童寺志》卷二所載樓鑰撰《千佛閣記》中還說:“百圍之木凡若干,挾大舶泛鯨波而至?!?/p>
宋朝時期,寧波一帶多數(shù)的佛教寺院都與日本進(jìn)行過交流,歷史上多位日本僧人都渡海學(xué)習(xí),將當(dāng)時最新的佛教知識與文物帶回國內(nèi),奠定了日本發(fā)展佛教的基礎(chǔ)。宋人筆下的日本, 因此儼然一幅神佛之國的圖景,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仙釋僧道舊本僧》寫道:“國中專奉神道,多祠廟,伊州有大神,或托三、五歲童子,降言禍福事,山州有賀茂明沖,亦然?!?
《圣地寧波——日本佛教1300年之源流》日本奈良國立博物館2009年7月18日至8月30日期間舉辦了“圣地寧波——日本佛教1300年之源流”展,并出版同名書籍。
日本僧侶除了向宋朝學(xué)習(xí)佛教文化,還把中國的建筑復(fù)制到了故土。1223年,日本曹洞宗祖師永平道元到中國,曾到天童寺拜謁住持如凈。隨侍3年,師資相契,受曹洞宗禪法、法衣以及《寶鏡三昧》《五位顯法》等回國。1243年,永平道元在越前(今日本福井縣)開創(chuàng)永平寺,寺廟建筑布局幾乎完全沿襲天童寺,世人號稱“小天童”。
天童寺日本禪宗道場永平寺民間貿(mào)易往來也較唐時更頻繁,宋人還開始認(rèn)識日本的物品器具,如歐陽修的《日本刀歌》、蘇軾的《鰒魚行》、蘇轍的《楊主簿日本扇》、梅堯臣的《錢君倚學(xué)士日本刀》等詩文中都 出現(xiàn)了日本方物,這是唐代不曾有過的。
元明人眼里的日本:蕞爾日本與狼子野心
元日戰(zhàn)爭時,日本開始攻擊元朝屬國高麗(元朝時期,高麗處于半獨立狀態(tài),它也是元朝的征東行省)。武宗至大元年(1308年),在華日本商人不堪慶元(寧波)統(tǒng)治者的侵漁行為,用攜帶的貿(mào)易品硫磺焚燒城內(nèi)建筑泄憤。浙東道宣慰使司都元帥府、浙東海右道肅政廉訪司分司、慶元路總管府等官衙遭焚,民舍幾盡,天寧寺等寺院道觀被毀。元軍雖一路追擊,居然以“不能敵”狼狽收場。當(dāng)年史載“城郭,抄略居民”。這是日本人侵害中國本土最早的記載。此事給予元廷極大的震動,數(shù)次在朝上談?wù)摯耸?。次年七月,樞密院言:“去年日本商船焚掠慶元,官軍不能敵?!彼哪晔?,樞密院又議:“慶元與日本相接,且為倭商焚毀?!?/p>
此時,丑化的日本形象也隨之出現(xiàn),如“蕞爾日本”,“蕞爾日本”即“小日本”,“小日本”的說法即在此時形成。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木蘭花慢.題闕》詞中還出現(xiàn)了“蕞爾倭奴”的描述:“蕞爾倭奴,抗衡上國,挑禍中原。”
到了明朝中葉,朝廷腐敗,海防松弛,東南沿海倭患更加嚴(yán)重,因而出版了許多介紹日本的書籍。浙江是受倭寇之害最嚴(yán)重的地區(qū),而當(dāng)時定海(今鎮(zhèn)海)境內(nèi)的島嶼等地更是被倭寇占為巢穴,成為騷擾東南沿海的基地。明代民間最早以防倭抗倭為目的的著作便是定??h城(亦是定海衛(wèi)城,今鎮(zhèn)海城區(qū))人薛俊的《日本考略》。該書于明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初刊,出版的當(dāng)年就出現(xiàn)了因日本貢使?fàn)幷鎮(zhèn)蔚幕鸩浮疵鞒顕?yán)重的外交事件之一的“爭貢之役”(又稱寧波之亂、 宗設(shè)之亂)。
《重刊日本考略》在此事件對薛俊有很大的影響,他更感到防備倭寇的必要,在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將《日本考略》再版。《日本考略》全書共17篇(略)。薛俊在《寇邊略》中寫道:“狼子野心,剽掠其本性也?!痹凇堆馗锫浴分杏终f:“又其性多狙詐狠貪,往往窺伺得間則肆為寇掠,故邊海復(fù)以倭寇目之,苦其來而防之密也?!彼麑θ毡救说恼J(rèn)識已經(jīng)沒有了唐宋書籍中的仁慈形象,取而代之的則是“狼子野心,剽掠其本性也?!薄对u議略》還收錄了一篇《楊文懿公與張主客論倭奴貢獻(xiàn)書》,來痛斥倭寇慘無人道的行為:“捕得孕婦,則計其孕之男女,剔視以賭酒,荒淫穢惡,至有不可言者。吾民之少壯與其粟帛席卷而歸巢穴,城野蕭條,過者殞涕于是?!彼€寫道:“因肆奸譎,特拏舟載其方物戎器,出沒海道而窺伺我,得間則張其戎器而肆侵夷,不得間則陳其方物而稱朝貢。侵夷則卷民財,朝貢則瞻國賜,間有得不得,而利無不得,其計之狡如是。” 可見薛俊把日本人的形象完全等同于倭寇的言行,他眼中的日本人形象已經(jīng)變得極其丑惡,不僅殘忍、兇悍,而且狡詐、貪婪。
倭寇只是日本人中的一部分,不能代表所有的日本人,稍后成書的《籌海圖編》的作者鄭若曾對此問題則有較客觀的認(rèn)識,“日本之民有貧有富,如攝摩、伊勢、偌左、博多,其人以商為業(yè),其地方街巷風(fēng)景宛若中華……無一人為盜。又如宮島,人不嗜殺,人有不平事,但請神廟罰錢……富而淑者,或登貢舶,或登商舶而來。凡在寇舶,皆貧者為惡者也。”
胡宗憲總編,鄭若曾、邵芳圖撰《籌海圖編》明朝時期,國人對日本人形象的認(rèn)識最終也沒有形成一言堂,文學(xué)作品中也不乏尚有仁德的日本僧人形象,如王行的《思緩堂》、王恭的《贈倭僧》;文人也喜好與日僧結(jié)交。有“畫圣”之稱的日僧雪舟等楊來到中國后,不但能與豐坊、金湜等書畫家成為至交,而且還受到過明憲宗的褒揚(yáng)。
雪舟等楊《育王山》寧波月湖花嶼雪舟紀(jì)念館寧波籍旅日教師、研究員施凱盛老師,寧波市海曙區(qū)任天易同學(xué)對本文亦有貢獻(xiàn)。
參考文獻(xiàn):
張志彪:《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的日本人形象》,《貴州社會科學(xué)》,2014年2月
李晨楠:《日商焚掠慶元事件考略》,《黑龍江史志》2014年第19 期
方言:《唐宋文學(xué)作品中的日本僧侶形象》,《名作欣賞》2016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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