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辛德勇漫談《燕然山銘》︱刻石文字出自誰人之手
在我的《燕然山銘》漫筆之三《〈燕然山銘〉的真面目》這篇文稿中,依據目前有限的條件,盡最大努力,對這篇銘文,做了初步的復原。我談到,通過這一工作,可以最大限度地接近班固原稿寫定本的形態。
或以為班氏既與操刀鋟石者同在燕然山旁,那么,就很有可能是由他直接動筆,寫在石上,亦即“書丹”于崖壁,再由刻工依樣雕鑿。如此一來,今天我們看到的摩崖石刻,就成了班固的手跡,就成了最最可靠的親筆“寫本”。
史料價值的大小姑且不論,僅僅就古物的藝術品價值而言,這就像后世鐫刻名人“法書”于碑版一樣,若是通過這一刻石使我們得以目睹大史學家班固留下的字跡,當然引人矚目。
竊以為這樣的說法,只是一種很浮泛的說辭。由于班固這篇《燕然山銘》就寫在竇憲軍中,當時當地,當然也就可以由他本人直接移寫上石,這是顯而易見的,誰都想得到,無須專家者流來做專門的表述。然而,我們若是稍加思索,就會發現,這種直觀的生理感覺并不具有太大意義,也不一定符合實際情況,而且還有些過于想當然了。在學術研究領域,想當然的說法,不管是對是錯,其實都不具備學術的價值。學術研究,需要的是切實的論證,而不是空泛的議論。
稍有一點兒文化的人都知道,唐代以后,在刊刻碑石時,會比較普遍地延請書法名家上手。若是按照這一情況來逆推的話,當年竇憲指使人刻制《燕然山銘》時,班固似乎應該是書字上石的合適人選。
按照唐人張懷瓘在《書斷》一書中的說法,班固除了以辭章著述知名于世外,在書法方面,確實也還頗有造詣。不過班固所擅長的,并不是《燕然山銘》刻石上鐫刻的普通漢隸,而是以大篆、小篆而被張氏列入神品、妙品、能品三等級書法名家中最下一等的“能品”,并具體描述說,班固“工篆,李斯、曹喜之法,悉能究之”,終“以大、小篆入能”(《書斷》卷下)。
當然,這種篆書藝術水平,是作為名世長技而載入書法史冊的。班固生活在東漢時期,絕不可能提起筆來就寫大篆、小篆而不會寫一個當時通行的隸體字。
在《漢書·藝文志》里,班固對古今字書頗有一番論述,有意思的是,竟然把自己也寫到了里面(《漢書》不像《史記》那樣是貫穿古今的“通史”,它是一部“斷代史”,只寫西漢一朝,不寫身處的東漢):
《倉頡》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歷》六章者,車府令趙高所作也;《博學》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體頗異,所謂秦篆者也。
是時始造隸書矣,起于官獄多事,茍趨省易,施之于徒隸也。漢興,閭里書師合《倉頡》、《爰歷》、《博學》三篇,斷六十字以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為《倉頡篇》。武帝時司馬相如作《凡將篇》,成帝時將作大匠李長作《元尚篇》,皆《倉頡》中正字也。《凡將》則頗有出矣。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學者以百數,各令記字于庭中。揚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纂篇》,順續《倉頡》,又易《倉頡》中重復之字,凡八十九章。臣復續揚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章,無復字,六藝群書所載略備矣。
文中寫到的“臣”,就是班固本人的自稱。蓋班固最終纂就《漢書》,乃明帝永平時受詔所為,章帝建初年間進呈御覽(《后漢書·班固傳》),故自謂曰“臣”。
從《漢書·藝文志》的上下文義來看,秦丞相李斯的《倉頡》等字書,應是篆體,而至漢代,應是采用了秦時開始興起的隸書,不過《漢書》沒有直接的表述而已。后來唐人張懷瓘曾指明對漢代的這類字學書籍“皆用隸字書之”(《書斷》卷上),今所見出土漢簡中的《倉頡》,皆屬隸書寫本,可以實際證明這一點。
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中的《倉頡》簡盡管像《倉頡》這些字書重在字形結構,而不是書法藝術,但當然也需要盡可能寫出精當美觀的標準字體。在另一方面,班固既精于篆書而又對隸書的字形結構有系統的研究,自然不會寫不好當時廣泛通行的這種隸書。簡單地說,班固充分具備了寫字上石的書法技藝。
可是具備這方面的能力,并不等于他就一定會這么做。研究歷史問題,不能簡單地以今律古。對此,還是要做具體的考察。我們需要看看,在漢代,通常是由哪些人來干這樣的勾當。
漢代不管是摩崖刻字,還是造碑銘文,其書寫文字上石者,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并不注記姓甚名誰。蓋如近人柯昌泗所云:“古者士大夫視書丹為勞役,傳記韋誕、王獻之事,及《顏氏家訓》所言,不似后代名家汲汲以此為事也。漢《樊敏碑》為石工劉盛息懆書,新出《顏文羽畫象》,即題曰使石工書,此類恐尚不少。”(柯昌泗《語石異同評》卷六)
柯氏舉述的這些士大夫恥于為人寫榜書碑的事例,其中如曹魏韋誕事,乃云其不得不被高高吊在凳子上為朝廷新成大殿題榜,以致“須鬢盡白,裁余氣息。還語子弟,宜絕此法”(《晉書·王獻之傳》);《顏氏家訓》的相關論述則為:“王襃地胄清華,才學優敏,后雖入關,亦被禮遇。猶以書工,崎嶇碑碣之閑,辛苦筆硯之役。嘗悔恨曰:‘假使吾不知書,可不至今日邪?’”(顏之推《顏氏家訓·雜藝》)單純就書碑上石而言,從更深一層講,這種屈辱感,應是源自書碑上石本是一項很卑賤的職事,因而被人吆喝著去做,心里自然很不舒服。
明末刻本《顏氏家訓》漢碑中雖偶而見有鐫刻書字者姓名的,例如《武斑碑》題署的“紀伯允書此碑”,由于其上下文在宋代即頗有泐損,具體情況已不甚清楚(洪適《隸釋》卷六《敦煌長史武斑碑》)。不過《衡方碑》篇末鐫有“門生平原樂陵朱登字仲”字樣(洪適《隸釋》卷八《衛尉衡方碑》),柯昌泗以為亦書碑者題名,并評述其性質云:“是以門生表敬,非為書名也。”(柯昌泗《語石異同評》卷六)類似的情況,其署名更為清晰者,則有葉昌熾考證清楚的《郙閣頌》書手,乃鐫作“故吏下辨仇紼字子長書”(葉昌熾《語石》卷六)。所謂門生、故吏,時人一向相提并論,性質等爾。若是依此類推,諸如“紀伯允”者,恐怕同屬門生故吏者流,同樣出于表其風義的緣故。
即使是這些表現禮敬風義的門生故吏,社會地位也都比較低。桓帝延熹八年京兆尹袁逢、孫璆主持刊刻的《西岳華山廟碑》,末鐫“京兆尹勅監都水掾霸陵杜遷市石,遣書佐新豐郭香察書,刻者……”云云,所謂郭香“察書”,亦即督察上石的文字書寫得是否準確得當(洪適《隸釋》卷二袁逢《西岳華山廟碑》,又同人《隸續》卷五《碑圖》上)。按照常理推測,碑石書手的地位,自然要比這位郭香的郡衙“書佐”還要更低一些。
袁逢《西岳華山廟碑》拓片局部那么,漢代這些書寫碑文上石的人,在一般情況下,其社會地位又會低下到什么程度呢?這通過《樊敏碑》可以大致窺知一二。《樊敏碑》末題:“建安十年三月上旬造。石工劉盛息懆書。”所謂“劉盛息懆”,洪適以為乃“劉刻其石而厥子落筆也”(洪適《隸釋》卷一一《巴郡太守樊敏碑》,又同人《隸續》卷五《碑圖》上)。其時已至東漢末年,而石工老爹劉盛刻字,兒子劉懆先行錄文上石,兒子的地位自然不會比他爹更高,同樣是低賤的匠人而已。我想,有漢一代碑刻的書手,大多應該都是這樣。至于后世好事者所說蔡邕、鐘繇書寫的各種碑石,洪適早就做過清楚的辨析,以為“凡不出于本碑者皆不足信也”(洪適《隸續》卷五《碑圖》上)。
在這一背景下,我們再來看《燕然山銘》的書手問題。
首先,就算是班孟堅的鐵桿兒“幡司”(fans),也不大可能尊奉他為鋟石成文的祖師爺。因為古代士大夫殊少有人會去做這種下等小民賴以為生的手藝,班固沒有操弄刻刀的才藝,這篇銘文也就不大可能是班固雕鑿出來的東西。既然如此,也就意味著軍中另有刻石的工匠。
班固本是文人,腰懸刀筆出征,隨時聽命,為竇憲撰著這篇銘文的文稿,似乎是很自然、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刻石的匠人身攜雕鑿崖壁的工具走上鋒鏑紛飛的戰場,就很有些不同尋常了——這意味著一種刻意的安排。
考慮到竇憲此番出征本來是出于邀功贖死的卑劣盤算,而北匈奴當時業已衰弱不堪一擊,大獲全勝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關于竇憲此番北征的緣由和意義,我將另文闡述),那么,竇氏為了夸耀自己的戰功而預先做好刻石銘文的準備,既特地征召去官家居的大文人班固隨之出征,以幫助自己撰著文稿,同時也預備好每一道刻石工序所需要的匠人,包括書寫銘文上石的工匠和動刀刻石的工匠,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基于這樣的認識,我想有理由推斷,竇憲的軍中,也帶有移寫文稿上石的匠人,專門從事同劉盛老爹的兒子劉懆一樣的勞役。
從班固一方的情形來看,他的家族,是西漢以來的官宦世家,同時子繼父學,也可以說是詩書傳家,頗以“二世才術”自負。從少年時起,班固就“能屬文誦詩賦,及長,遂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后以文辭,深蒙寵幸。在這次隨從車騎將軍竇憲出征之前,仕職玄武司馬,秩比千石,已晉至相當的位階。至此番從軍北伐,乃被竇憲擢任“中護軍”之職,更秩尊二千石,屬于地地道道的“高干”,大概這也是竇憲軍中地位最高的幕僚了(《后漢書·班固傳》。司馬彪《續漢書·輿服志》下劉昭注引《東觀書》,即《東觀漢紀》)。
以這樣高的地位,班固又如何放得下身段去親行匠人之事?怎么看,他也沒有一定要去執此賤役的道理。再看看刊刻《燕然山銘》的石壁,也挺老高的,班固這時也五十大幾,快奔六十的人了,爬到半空中的架子上去揮毫作墨,要冒一定風險,這就更不大有可能讓他去移寫銘文了。再說,從現在獲取的原石拓片上,我也看不出其字跡在書法藝術上有什么特別的高妙之處,足以讓我把它和班固的大名聯系到一起。
那么,《燕然山銘》刻石的文字到底出自誰人之手呢?具體的書手是誰,我也沒辦法知道,不過他應該是一位普通的匠人,或者是地位很低的文人,不過班固所稱“閭里書師”者流;至少如上所述,我有理由相信,這個人不可能是班固他自己。
2017年8月29日晚記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