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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希於|邊角談:“日人到我南京,想不到我輩今日也到東京”

宋希於
2022-05-05 11:53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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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祖正的考試能力

關于《蘭生弟的日記》(北新書局1926年7月版)的作者、周作人的好友徐祖正(字耀辰)的學歷,有一種說法,稱他畢業于日本京都帝國大學(今京都大學)。

方紀生《〈駱駝草〉合訂本序》有云:“徐先生號耀辰,日本京都大學卒業,是創造社早期的社員。郭沫若先生在寫創造社史中,曾多次提到他。他在京大讀書時,十分敬仰河上肇和廚川白村兩教授,深受兩人的影響。”(此文寫于1981年3月19日,原收入《駱駝草(附駱駝)》,伊藤虎丸編,アジア出版1982年1月版;1982年5月1日又作較大修改,收入《從徐福到黃遵憲》,中國中日關系史研究會編,楊正光主編,時事出版社1985年12月版。今按修改本引錄,見《從徐福到黃遵憲》123-124頁)方紀生和徐祖正是很熟識的朋友,又都是張中行所謂周氏遺命要通知死訊的摯友。

徐祖正像(擷自《燕大年刊(1929—1930)》,北平私立燕京大學學生會出版委員會年刊部編印,1930年版,36頁)

日本文藝家歡迎周作人與徐祖正(擷自《青年界》第六卷第三號,1934年10月出版,卷首插頁)

徐祖正的外甥李忠霖所寫的《徐祖正教授逸聞數則》說:“在日本,進入大學之前必須讀高等學堂,當時有名的,有第一高等學堂及第三高等學堂。耀辰舅考入了三高。在三高時期,由于努力學習,成績斐然,畢業后,乃考入京都帝國大學外文系。系內有廚川白村等名教授。”(《昆山文史》第9輯,昆山市政協文史征集委員會編,1990年12月版,11頁)此文是徐的主要傳記材料。

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里只淡淡地提到:“張徐二君乃是學英文學的,是廚川白村的學生……”(一五〇《東方文學系》,見《知堂回想錄:藥堂談往〔手稿本〕》,Oxford University Press [China] Limited 2021年版,350頁)

對徐氏留日事跡做詳盡考察的,要數經志江的日文論文《中日國交斷絶期における唯一の日本語·日本文學教授——徐祖正》(《日本経大論集》第42卷第1號,2012年12月出版,22-44頁)。據此文,徐祖正1912年到日本后,先入東京同文書院學習日語,1916年4月進入東京高等師范學校文科第三部學習英國文學,同專業高一級的張鳳舉對他的幫助很大。但1920年3月畢業后,徐祖正并沒能追隨張鳳舉進入京都帝國大學就讀——經志江查詢了相關年份的《京都帝國大學一覽》,新生和畢業生名單里均沒有徐祖正的名字——他只是在京都逗留了兩年,于1922年回國,又由張鳳舉介紹到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教書。

經志江的文獻考察詳實,但他說徐祖正沒能讀成京都帝大是因為1920年剛升任教授不久的廚川白村不巧被細菌感染了左腳被迫截肢,這聽上去就有些牽強。我翻檢廚川白村的生平材料,又發現他的不幸截肢明明發生在1915年,時間也沒對上。而且1919年張鳳舉怎么就順利入學了呢?說穿了,可能只是徐祖正自己沒能考上京都帝大。

近來我又發現一篇關于民國初年中國留學生投考日本學校的材料。1948年10月18日上海《申報》的第6版《自由談》上,載有祝枕江《憶達夫》一文,文中說:“我和達夫的認識,是在民二投考東京第一高校預科的那天。他的坐位正在我的前面,而在我后面的是徐祖正。結局在八九百名的考生中,取了三十二名。我和達夫都考取文科。”復按郁達夫《海上(自傳之八)》(《人間世》第三十一期,1935年7月5日出版,第6-8頁),這次考試的時間在他到日本后的第二年,那就不是民二,而是民三(1914年)。可見徐祖正在考上東京高等師范學校兩年前,也曾報考東京第一高等學校,未能錄取。他的考試能力大概一直不太行的,不可偏信外甥所夸的“成績斐然”。

祝枕江《憶達夫》(擷自上海《申報》1948年10月18日第6版)

溥儀欺騙張鳳舉

2012年11月30日,張衍華先生將其父張鳳舉的一部分日記捐贈給臺北的“國家圖書館”。張鳳舉曾于抗戰時期參與“文獻保存同志會”,又于抗戰勝利后積極協助中國政府對日、美交涉,終于幫助流落日本的三萬四千九百七十冊古籍回歸。據說因為這個緣故,張衍華專程自美赴臺,挑選所保存的相關日記原件捐贈,在緬懷其父知識分子報國情操之馀,也為搶救流落異域文化資產的往事留一見證。

這一捐贈可謂明珠暗投,除了疑似張氏后人在網絡上的摘抄《“國家圖書館”善本古籍書日本回歸記要:張鳳舉日記選》(https://www.angelfire.com/art2/galleries/1940Diaries/NationalCentralLibrary.html)之外,再未見日記原件的刊布。但由此摘抄,也可大致看出這冊日記的形態:很獨特的從左往右豎寫,始于1946年4月1日,至少寫到了1947年6月21日,內容豐富。

近來我在網上瀏覽,忽又發現一個名叫KYQ56的Flickr相冊(https://www.flickr.com/photos/183547963@N06/)。此相冊所載張鳳舉生平圖像史料甚多,懷疑也是張氏后人所設。其中有一張照片,顯然是未見摘抄的一則張鳳舉日記,很有意思,錄文如下:

八月二十九日

下午在蘇聯大使館附近,在蘇聯監視之下晤溥儀。溥儀著藏青西服,與訪客一一握手,見我輩尤表親熱,據云來東京后曾乘車游歷市內外。貌極平凡,惟身體似健勝。談話不多,謂日人到我南京,想不到我輩今日也到東京。握別時語我“后會有期”,卻無兒女態。目擊其抄寫各字,可斷定問題中之扇面與致南大將手諭均系贗品。溥儀在國際軍事法庭之態度與今日所表示均甚好,彼實未背叛中華民國也。

(https://www.flickr.com/photos/183547963@N06/48550466447/)

張鳳舉日記1946年8月29日(擷自KYQ56的Flickr相冊)

張鳳舉、張蕙君夫婦1960年代在日本東京麻布(擷自KYQ56的Flickr相冊)

這是1946年的事。張鳳舉之所以要去看溥儀,是因為當時他被委任為筆跡專家,去鑒定溥儀1931年寫給南次郎的一封信。此信被列為東京審判法庭證據第278號,但因溥儀在幾天前的1946年8月21日于庭上斷然否定是自己親筆,故有鑒定的必要。

1947年1月17日,檢方宣讀了檢方文件第2955號、張鳳舉所作的《溥儀筆跡鑒定報告》,作為法庭證據第2176號。該報告指出,“1946年8月29日下午,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代表們、國際檢察處和被告方,以及控告方和被告方各自選擇的筆跡專家們面前,溥儀分別在三頁紙上寫下了字跡范本”,范本上需要寫的字選自致南次郎的信和寫給莊士敦的扇面,以供比對。經過研究,張鳳舉從神韻不同、字體不一、筆畫輕淺、出現錯字(“障礙”都寫成了“石”字旁,張鳳舉據此認為此信不是中國人所寫)和鄭孝胥落款不得體(缺“臣”“敬題”等字樣)等五個方面得出結論:溥儀寫給南次郎的信“無疑是偽造的,明顯不是出自溥儀之手”。他還進一步論證溥儀寫給莊士敦扇面上的筆跡也不是真跡(具見《宣讀筆跡專家對溥儀致南次郎信件的鑒定〔1947年1月17日〕》,收入《向哲濬東京審判函電及法庭陳述》,向隆萬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11月版,94-97頁)。張鳳舉很自信,宣誓時說,自己幼年即開始習字,常臨帖并觀摩法書,在巴黎大學任教時曾三次被當地法庭請去檢驗中文筆跡,“作為證人完全合格”,這份報告“所描述的事實為真,按我的知識、信息和信念,我的意見是正確的”(《宣讀筆跡專家的宣誓書(1947年1月20日〕》,同上,99頁)。現在我們又看到溥儀寫字那天他的日記,可知其實在他看到溥儀寫字的當天就已輕率做出報告的結論。

被張鳳舉誤判為偽作的溥儀寫給莊士敦的扇面(擷自 Twilight in the Forbidden City, by Reginald F. Johnston, Victor Gollancz Ltd, 1934,448頁)

關于此信筆跡的真偽,辯護方后來曾請警視廳技師高村巖再做鑒定,結論則是溥儀親筆。因為鑒定意見有很大的分歧,此事在法庭上遂不了了之。

事實上,張鳳舉被溥儀欺騙了。溥儀晚年在自傳中承認,給南次郎的信是他“根據鄭孝胥起的草”,用黃絹親筆所寫:“后來一九四六年在東京國際法庭上,南次郎曾拿出了那封信,給律師作為替他辯護的證據。我因為害怕將來回到祖國受到審判,在法庭上只敘述日本人的罪狀,而把自己的責任一推干凈,當場否認了這封信,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我的前半生〔全本〕》,群眾出版社2007年1月版,203頁)他記述梅津美治郎的律師布累克尼(Ben Bruce Blakeney,溥儀誤寫作“布累尼克”)在法庭上就這封信與他辯來駁去的景象,也甚為生動,最后說:“關于南次郎那封信的問題,在一九五三年以前,我只對五妹夫悄悄地說出過事情的真相,其馀的人(無論是中國人和外國人)我對誰也沒有坦白過。一九五三年我向撫順戰犯管理所自動作了交代,以后,曾在東京法庭上被我嚴密地封鎖起來的內心世界,逐漸地全展露出來了。”(同上,309-310頁)

張鳳舉被溥儀“日人到我南京,想不到我輩今日也到東京”的漂亮話和在法庭上推卸責任的態度迷惑,竟得出“彼實未背叛中華民國也”的觀點。他振振有詞五個方面得出的研究結論,實為一起筆跡鑒定失誤,令人扼腕。

    責任編輯:鄭詩亮
    校對:施鋆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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