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67
異域采風錄|沙漠里的油麥菜:在迪拜完成不可能任務的中國人
在去迪拜工作之前,我對這個沙漠里建起的城市幾乎一無所知。它是一個從閱讀與都市傳奇中堆砌起來的想象,就像是16世紀貪婪的西班牙冒險者心中的黃金國,又像是自由主義全球化吹鼓手們心中的亞特蘭蒂斯。
去迪拜工作,吃是個問題
2010年年底,就像每一個臨將博士畢業的海外留學生一樣,我正在為未來的工作發愁。此時此刻,“中東”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接連不斷地出現在各類媒體的視野里。在英語大眾媒體里,關于“中東”的新聞幾乎被完全籠罩在“戰爭”、“恐怖主義”與“暴政”等關鍵詞下面。2001年由于911事件,以及隨后的阿富汗戰爭與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所引發的關注,幾乎已經被西方的公眾淡忘。而在中文世界里,甚至只有更少的人還會偶爾想起那片仿佛被神話籠罩的土地。它在我們所知世界的邊緣,與我們的生活毫無聯系。
就在全球公共媒體上這種沉寂行將改變的前夜,我收到了人生第一份全職工作的遠程面試邀請。邀請來自阿聯酋的扎耶德大學迪拜校區。面試安排在2010年圣誕假期之前一周。地點在劍橋市另一所大學的電話會議室。
面試之后大約一個月,大學就寄來了三年期的工作合同。合同內容無微不至,甚至還涵蓋了從住房到全球醫保,乃至子女免費教育等等優越福利條件。確實讓一個還未畢業的博士生感到受寵若驚。合同還附帶了一封說明信,信中解釋,按照阿聯酋內務部的規定,所有外國人都只簽發三年期的工作簽證,到期之后續簽。因此,工作合同也只能以三年期為限。但雇主會幫助雇員準備一系列簽證材料,并代雇員提交申請。
當時,中東地區已經開始初現大變動的苗頭。埃及的反政府抗議有擴大的趨勢。阿拉伯半島上的也門首都也開始動蕩。而當我將這個工作機會告訴家人的時候,他們的首要擔心卻是——沙漠里不知道吃的怎么樣。
雖然當時的我已經在海外生活4年,但仍舊堅持用綠色蔬菜的種類以及大米的口感作為衡量幸福生活的最低綱領。2007年的英國超市蔬菜貨架上,甚至連大白菜都屬于不常見的進口特產。作為學生,也沒有久居海外的華人那種“前院種草,后院種菜”的條件。我至今記得那年8月中旬,剛剛來到劍橋的我第一次去英國超市買菜,看到超市蔬菜貨架上擺滿了種類繁多的土豆,還有其它幾種不知道是什么的塊莖類蔬菜時,心中百感交集。感覺就像是坐上了時光機器,穿越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前那個黑龍江村莊苦寒的冬天。在隨后的4年里,在一個遠離劍橋市中心的中國小超市貨架上,一把把蔫了吧唧、產自西班牙的上海青(又名上海白菜、小棠菜,是上海一帶的華東地區最常見的小白菜品種——編者注)成了我留學生涯中最大的慰藉。
連接并供養迪拜華人的溫州超市
2011年8月,頂著沙漠直射的陽光與90%的大氣濕度,我拖著全部家當來到了迪拜。經人介紹,我很快認識了在大學通識教育學院工作的一對中國夫婦。寒暄之后,我們的第一個話題便是迪拜的中國超市。在當地華人中,溫州超市幾乎無人不知。它就像一個祠堂,連接著整個迪拜乃至全阿聯酋的華人群體。在阿聯酋的華人里,以迪拜的華人人口最多。2011年時,我記得迪拜華人人數約有20萬左右。這個群體里有如我一樣的過客,也有早已嫁給阿拉伯人的歸化者。正是這個溫州超市,連接并供養著這一群體最基本的訴求。
我在迪拜安頓下來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租了輛車去拜訪溫州超市。溫州超市位于迪拜的國際城。從我住的地方,沿著Ras al Khor公路向迪拜東南方向的沙漠腹地開大約20分鐘左右就到。臨近溫州超市的主要地標是龍城商場。龍城商場地產開發商與產權持有人是迪拜酋長馬克圖姆,與全球最大的迪拜商城不同,龍城更像是中國小商品市場。在這里的中國商人們用盡可能低廉的批發價將來自中國的輕工業產品、“山寨”電子商品轉售到非洲與其它阿拉伯國家。與主流媒體上迪拜紙醉金迷的形象不同,國際城與龍城商場代表了大多數外來勞動階層的迪拜。國際城低廉的租金吸引了大量打工者。也正是這群人支撐起了迪拜龐大的第三產業。
當時的溫州超市還不大。店面估計總共不過150平方米左右。貨架擺得密密麻麻,中間的過道容不下兩人并排走路。超市分里外兩間,進門一間放滿了零食干貨,轉入里間則是糧油、生活用品,以及滿滿占了半間屋子的水果蔬菜。跟金貴的英國超市蔬菜不同,這里的綠色蔬菜大多成筐成筐散放在貨架上,跟國內農貿市場一樣按斤稱重購買。因此,除了能有買到蔬菜的喜悅之外,還能體會挑挑揀揀時所帶來的神圣儀式感。
在之后的三年里,與我一同在這座世俗時代的“廟宇”里摘菜葉、摘豇豆的人們不但有建筑工地上為中國工人們掌勺的大師傅,有遠嫁他鄉的主婦,還有慕名而來的阿拉伯當地人以及來自亞非大陸上各個國家的追隨者們。衣著各異,甚至有時語言不通的人們,在這個日常的儀式中有時還會目光交匯,相視一笑。
“不可能的任務”:中國人與沙地的傳奇
溫州超市貨架上的茄子、芹菜、油麥菜、豆角、豇豆和尖辣椒,在遠離中國的迪拜,賦予了我們這群來自五湖四海、各行各業的人們以一個最根本的共同追求。這些蔬菜不但新鮮,而且價格便宜。我記得當時對能在沙漠中種出綠色蔬菜感到非常驚訝。在結識了一些浙江江蘇商會的老迪拜人之后,我才知道,溫州超市開始種植蔬菜也就在2011年前后。而在此之前,還有不少中國人希望將沙漠開墾為良田。在迪拜工作的三年里,我聽到了許多關于中國人與土地的故事。
按照伊斯蘭教法,土地本身屬于安拉,不能私有。但是,開墾、耕作與使用土地的權力則屬于個人。而由于在土地上開墾與耕作被看作是商業行為,因此按照阿聯酋法律,外國人必須與阿聯酋本地人合伙。由于迪拜不產石油,土地本身的經濟價值很低。除了少量沙地被用來種植椰棗之外,絕大多數地方在迪拜搞大規模房地產開發建設之前,無非是空曠貧瘠的沙漠。最初來到沙漠的一些中國人,用極為低廉的價格,從當地人手中租下一塊塊沙地,嘗試改良沙土,開掘地下水,種植蔬菜水果。這個在阿聯酋人看來是不可能的任務,卻在遠道而來的中國人手中變成了現實。這些從沙漠中生長出來的物美價廉的綠色蔬菜也漸漸出現在阿聯酋的市場上。隨著土地質量改良,價值增加,一些阿聯酋合伙人也開始大幅增加土地租金,甚至徹底收回土地。然而,這些都未能阻擋華人們那種試圖改變周遭環境,試圖讓遠離故土的生活變得更為熟悉的愿望。
到現在為止,我離開迪拜已經三年。在那之后我聽說溫州超市的農場又擴大了規模。感謝不屈不撓的中國農民精神,愿所有在他鄉與故鄉的人們,都能自力更生,吃得更美。
(作者系英國埃克塞特大學人文學院助理教授)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