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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購畫”發起人:13億人看法決定特殊群體如何融入社會
此前,8月29日,他的機構和騰訊公益聯合發起的“一元購畫”活動,刷屏了微信朋友圈,成為互聯網公益傳播的現象級事件,但爭議也隨之而來。
30日下午3點多,苗世明驅車從南京返回上海總部,在接受了電視臺的短暫采訪后,沒顧上吃午飯,又坐在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對面。除了熱點事件本身,他也在這次采訪中談到對特殊群體的認識和所信奉的“藝術療愈”本身,還有對公眾認知的考量。
WABC工作室環境。 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見習記者 劉瑞 圖無障礙藝途的總部位于上海公益新天地園,占據了3號樓一樓的四個門面。采訪是在沙發休息間進行的,不到5平方米,甚至容納不下拍攝所用三腳架。
“我的天,我跟你說,在全球都是創新。”說到驕傲處,他盤起雙腿,雙手不停地比劃。
機構創辦:始于一次展覽
刷屏發生之前,苗世明毫無預感。他照常起床,看到朋友圈的H5,唯一的感覺就是,“可以發了,可以捐款了,那就先去傳播唄,”但很快,他發現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不對啊,所有朋友圈都是這個。”
緊接著他的手機就永遠處于忙碌狀態,“有兩百多個好友,都是媒體”,他有選擇性地通過,接受一次又一次的采訪,“我想,哎呦媽啊,火了。”
直到中途和同事溝通,他才知道,在下午2時許,1500萬的籌款金額已經達到,參與人數超過580萬。這也出乎了他的預料,因為這個數字“是蠻有挑戰的”。
“其實我現在也很奇怪,”事情過去一天后,他還沒有緩過神來,“因為我們每年都有宣傳,不知道今年,認知變了還是怎樣,(大家)愿意去接納。”他想到或許也和新的形式有關,“一塊錢,門檻低。”
WABC工作室墻上掛滿了孩子們的創作。不管怎樣,這個自2009年開始就投身于特殊群體藝術療愈的中央美院畢業生,仍然享受到了相當的成就感,并稱之為“人生很特別的一次經歷”。這是八年來,他聽到的來自社會的最大的回響聲。
事實上,即便苗世明本人,在2009年辦那次展覽前,也對如今他每天接觸的這個特殊人群近乎一無所知。
去年在演講平臺“造就”分享時,他回憶,那年策劃了首個WABC項目,想讓人人都當藝術家,讓一些社會底層的人群去學習現代藝術,但發現找不到這樣的人,“他們都很忙。”
后來在北京亞運村一個社區,他找到了14位“這樣的人”,包括精神障礙、智力障礙、自閉癥、腦癱、唐氏綜合征等各種情況。陪著畫了一個月的畫后,他知道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
此前,2003年從中央美院畢業后,苗世明去過一家培訓機構做老師,但做了三年不愿意做了。“都是應試教育”,他向澎湃新聞記者回憶,他逃離了這樣的生活,但在特殊群體身上,他看到了罕見的原創性,“每天都不知道會畫出來什么樣的畫。”
更觸動他的則是,他發現長輩口中“瘋子傻子”的這些人,其實有著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他意識到了這個人群現實中面臨的困境,“可能是我們預設了正常和非正常這樣的語境,很多這樣的家庭不愿意把孩子帶上街頭,所以我們看不到他們。”
“你如果去歐美國家可以看到,好多智力缺陷的人就在機場里上班,收那個推車。”這個超出藝術之外的認識,讓他覺得自己可以有所作為,而解決辦法依然是藝術——通過藝術為這些孩子打開溝通的大門。
參與WABC培訓的孩子正在進行現場創作。聽說質疑,小龍生氣了
苗世明稱,WABC目前全職員工40多人,除了上海總部,在北京、杭州、成都、深圳等七八個城市也已開展項目,同時免費服務一千個孩子,包括每周一到兩次的藝術課程,帶孩子們參加社會活動,看展覽等。這次的籌款,他表示將投入現有項目和進駐更多城市,希望能直接服務兩到三千家庭。
廣為傳播的H5中的那些畫作,正是從目前機構服務的孩子的數百件作品中挑選出來的。這些畫作打動了很多人,但質疑聲也隨之而來。
有身份注明為特教老師的人士認為,這些特殊孩子完成不了這樣的作品,而是老師代筆,再由孩子畫上幾筆,再冠之以他們的名義,“我反對所有將自閉癥兒童的一切浪漫化理解的行為。”
對于這一質疑,苗世明稱,更愿意用事實說話,30日當天,他讓10個城市的工作室全部開放,歡迎公眾的到場。通過澎湃新聞,他也公開邀請,質疑者可以前往參觀,包括帶領學生前來互動交流。
30日下午,澎湃新聞記者造訪上海總部時,看到有老師帶著四位特殊學生作畫,她以自己為模特,讓孩子描繪。以普通人的視角看,有學生畫得頗為出色,但也有較為平庸。老師則不時提醒著他們,“老師臉有什么,一顆痣”、“老師穿的衣服上有什么圖案”。
工作室門口的志愿者簽到表,多數志愿者的工作項目欄填寫的是“陪伴”。“老師在這個教育過程的角色,是陪伴型和支持型的,”苗世明說,機構倡導的就是原生藝術,不允許老師動筆為孩子修改畫作,更不會有代筆一說。
“我們的老師實際上不需要在藝術上有多大造詣,”他說,這些老師既有專職的,也有經過培訓的志愿者,來自各行各業,既有懂繪畫、音樂的,也有是了解心理學、社工的,因為引導能力、溝通能力,才是他們工作的基礎。當然,他會邀請國內外的藝術療愈老師來做培訓。
30日下午,大廳的集體培訓一旁角落里,機構的“明星畫家”小龍也在獨自創作自己的油畫,依然是他喜歡的那些元素,夕陽與海洋,陸地上孤獨的背影,和他在刷屏H5頁面上展出的《在世界盡頭相遇》一畫頗為相似。
小龍作品《在世界盡頭相遇》。這天下午,小龍不斷涂抹修改著畫作,不時站起來,后退兩步看看。“我覺得哪里還差點什么,”他發音不流暢,但吐字清晰,理解和溝通無礙,向記者表示這幅畫已經畫了一個月,不過他還沒找到差在哪里。
而在記者和他媽媽聊起網上的代筆質疑時,正在駐足看畫的小龍聽見后,身體猛地緊繃,憤怒地攥著拳頭,以示抗議,沒一會兒,氣沖沖地進隔壁的會議室去吃飯了。
小龍正在創作中的油畫。會議室里還有另外幾位媽媽,她們正忙著打包快遞,H5的刷屏,也讓機構微店售賣的諸如襪子、杯子、復制畫等衍生品被一搶而空,緊急下架,而她們臨時當起了志愿者。
“他跟我說,可以侮辱我這個人,但不能侮辱我的畫。”在寬慰兒子后,小龍媽媽出來轉述,說起網上的質疑,她也變得憤怒起來,指著機構大廳里墻上布滿的畫作說,“難道這么多畫,都是老師畫的嗎?”
詩意還是現實?
WABC為這些精智障礙人群開啟了一扇窗戶。“像這些孩子,如果沒有經歷過這些課程,他還真畫不出來這些作品。”苗世明回憶,小龍2010年剛來時,機構還沒多少人,只會畫一些簡單的彩色鉛筆畫,比如一個鉤就是笑,或者一個眼神。
苗世明說,第一次見面,當時23歲的小龍不說話,容易著急、皺眉頭、出汗,很多時候突然表現出敵意。他上的第一節課是和小龍一起打《植物打僵尸》,小龍笑了,開心了,他說,你學畫畫吧,就這么引導下來。
不過,并非所有的自閉癥等特殊人群,都像小龍畫得那樣出色。對這一點,苗世明認為,“表達就有意義,在乎過程,不在乎結果。”
“對每個孩子都會有效,但是有效程度,改變多少,取決于很多因素,孩子本身的情況,”他認為,藝術作為持續性的媒介,可以激發他們的情感,表達欲望,鍛煉語言表達、專注力、協作溝通能力,給融入社會打下基礎。
盡管最早對這個人群也有過詩意的理解,但苗世明說,自己在確定做這個項目前,做過很多家訪,深刻認識到了現實殘酷的一面,“真的很苦,父母飽受了精神壓力。”
他也談起最近在波士頓和腦神經科學專家交流后的新認識。有著溝通障礙的這些孩子,神經不活躍的問題,在于相應的神經區域不活躍,“通過藝術表達這個過程,主動刺激他的連接,連接多了,語言表達的欲望和能力就會提升。”
WABC學員小龍正在工作室進行創作。但在這次刷屏h5,以及此前的活動中,苗世明和合作伙伴也會展示精挑細選后的畫作。他并不諱言,這是為了傳播效果。
“我要給你特別現實的東西,可能沒有參與度的熱情了。”他說,自己清楚現實的殘酷一面了,但有選擇性地呈現,是考慮社會的接受度,或許未來“美的層面能溝通了,能互相尊重了,再往下,可以更真實一點,就跟酒量的提升一樣。”
事實上,對苗世明來說,如何讓公眾理解自己的工作,也是除了籌錢外,組織發展早期最大的困難,“事兒說不清楚”,招不來人。
2011年初,因為總有領導來參觀,為了簡明扼要地介紹情況,苗世明想出了“發現中國的梵高”的口號,“你不要從缺點去看他,看他的價值點,他的積極一面。”
他發現這讓很多人更容易理解、接受這個群體,至今,這行字依然掛在上海總部的logo下方。不過,從2016年開始,機構有了新口號“藝術表達生命”,開始掛在新成立的機構。“不是所有孩子都能畫圖,但都需要藝術表達,”苗世明說,能用更準確的口號,也是因為社會的認識在提高,“你以前談藝術表達生命,大家都聽不懂。”
“我做這個事,做了八年了,更關注他們想要什么,不需要他成為梵高,成為賣很多錢的孩子,他們說白了,問題在于融入社會難。”苗世明說,當前諸如醫療教育,對這些特殊群體都缺乏接入的窗口。
盡管有衍生品一類的收入,而作為版權擁有者,畫的作者享有10%到20%的收入,但苗世明說,這些收入“養活家庭不太現實”,更多地起到價值認同的作用,“讓他意識到自己是有用的,將來去上班更有信心融入,包括直接跟公眾建立聯系。”
他表示,自己希望用藝術,幫助特殊群體打開內心世界,更好融入社會,但另一邊,這也和社會的接受度息息相關,“社會不是抽象的,是一群人,是13多億人對特殊人群的看法,決定了他們怎么樣去進入社會。”
直至今日,在籌得上千萬的款項后,苗世明認為最大的困難,依然是告訴公眾自己在做什么。他考慮從腦科學神經入手,讓藝術療愈的效果,轉化為諸如數字一類的具象結果,“讓不懂藝術的公眾能夠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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