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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租房記
從法國回國已數月,回想這九年在法留學工作的時光,有不少成為我們憶苦思甜的念想,租房就是其一。在法國能感受到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般的福利,也能體味到租房時被層層選拔的苛刻,這是每個人要面對的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了解這個社會的一個切入點。在巴黎居住這些年,我共搬家四次,也有著不同的體驗。
初到法國之青年宿舍
很多從國內赴法交換留學者大多聽說或住過ALJT(注:ALJT全稱Allocation logement jeune travailleurs,針對青年工作者或留學生的集體宿舍),這種住房類似大學城的宿舍,多分布在巴黎郊區,在大巴黎區有7000個居住單元,可在網上直接申請。居住類型有多種選擇,可以有公用廚房廁所的臥室,或是內含廚房浴室廁所的一居室studio,而對于多口之家還可以選擇兩居室。
在法國生活過的留學生聊天時會玩笑又認真地說,法國這些歐洲國家才像是個社會主義國家。在法國,對于社會邊緣人士,政府有一系列補助,譬如免費醫療、失業補助等。留學生也可以享受政府的福利,那就是對于住房的補貼,簡稱“房補” (CAF)。這個補助會根據家庭收入、居住面積、房屋條件和所處位置來計算。通常,房補為房租的三分之一左右,視情況浮動:比如一個多孩子的低收入家庭的房補一個月有幾百歐,一個未達到最低收入的留學生租住一間房子也會有幾十到上百歐的補助,在一些生源較少的外省地方,社會福利更好。甚至聽說有留學生租住學校公寓,申請完房補發現可以賺錢。這也是法國稅率高被精英階層批判的一點。
我到法國是因為大學的交換項目,所以在國內時就有老師幫我們申請ALJT宿舍,到法國后直接拎包入住。但是,ALJT多在巴黎郊區,治安因地制宜,我們當時住在離市區較遠的94省,當地黑人較多,地鐵終點站后還需要乘坐公交車3站,到學校往返要花兩個小時。考慮到治安和交通因素,不久我們就開始自己找房。
凱旋門旁的合租
在法國除了像CROUS(注:全稱Le Centre régional des ?uvres universitaires et scolaires,法國公立大學學者公寓),ALJT這些針對學生和剛步入職場的年輕人的公共宿舍,也可以通過租房網站查找房源。比如PAP網站,房主直接把房源放到網上,租戶在約定時間帶好材料去看房。如果通過租房中介找房,就需要支付一個月的房租作為中介費。網上找房節省了中介費,卻需要花費大量精力,因為巴黎租房供小于求,經常一套普通的房子會有幾十人相約看房,我曾碰到看房的隊伍從二樓一直排到樓下街上。而且房主會提出許多苛刻的條件,從申請人職業、收入,到擔保人資質(注:擔保人是防止租戶無法交付房租,擔保人的擔保金通常是房租價格的三倍)。我曾有位意大利同事剛到巴黎,自己的意大利賬戶里有五萬歐元存款愿意作為保障金,但因為沒有找到相應的擔保人,還是沒有租到心儀的房子。
但是如果認為法國的房東非常“強勢”那就錯了。一旦租房合同簽署后,就會有一系列政策偏向于租戶,譬如冬天不能把租戶趕到大街上,即使租戶不付房租,而且很多時候合同是自動續約的。所以也有房東因為租戶的賴賬而吃了啞巴虧,這是為什么合同簽署前,房東非常謹慎和苛刻。
我的第二次租房是通過中介找的房子,因為剛來法國時比較注意安全問題,所以對居住環境要求不高,不介意和別人合租,但是房子所處的位置一定要在安全地帶,且離學校不能太遠。在法國租房,通常需要支付一至兩個月的押金(也聽說過因為沒有擔保人而付半年押金的情況)。一般在入住時,中介或房東會先帶租戶檢查一下房子整體狀況,填寫一張“住所狀況(etat de lieu)”單子,每個檢查物件都會標有當前狀況,租戶審查簽字并保管一份。而退房時,需要重新作一份當前的住所狀況檢查表,并與原先填寫簽字的住所狀況對比,以此決定押金的返還情況。
這次租房經歷很短暫,和我同屋的姐姐已工作,而隔壁屋的女生公共意識較差,大家作息時間不同,性格差異。合同到期后我又開始尋找新的房子。
巴黎埃菲爾鐵塔旁的閣樓
隨著法國華人的增多,也有越來越多華人的社群和論壇,大家可以在此交流各種信息以及資源。“戰法” (注:“戰斗在法國”現稱“新歐洲”)就是最知名的一個論壇。戰法上經常會有房源信息公布,可以中文交流也是很多租戶的首選。我就在戰法上找到了新的房子。
法國的租房合同對房屋有基本限制,那就是至少9平米以上才可以出租。巴黎一些老房子地處富人區,雖百年但使用狀況良好,早先房屋通常是配備保姆傭人房,多在房屋頂層有一間保姆房,滿足傭人的基本居住。如今,房東把頂樓這間房子稍加裝修即可出租。這樣的房子一般位置還不錯,但是房間不大,可能要共用廁所浴室。我當時租住的房子正好在樓梯拐角處,房子構造不是正常四邊形,窗戶也是斜的。我曾用尺子量過,只有7平米,還有一個洗手池,一個簡易浴室,放一張簡易單人床,一個衣柜,基本就是全部了。
我后來和在巴黎生活過的朋友聊過彼此的租房經歷,大家都感慨,巴黎人那么喜歡社交,在室外咖啡廳、公園、藝術館泡著,很多時候是因為家里太小的無奈啊。
巴黎新商業中心的社會住宅
此前的三段租房經歷讓我體會到了法國留學生活的不易,誰不想找一個心儀的房子安定下來呢?但是巴黎就是場流動的盛筵,找房子還需要運氣。我的最后一次租房經歷,算是人品爆發。這個房子伴我度過了6年的讀書工作時光。
為了幫助窮人解決租房問題,法國有一些大企業聯合建立了一個項目“un pour cent”(“百分之一”項目),參與的企業會把每年公司盈利的1%拿出來,捐給兩個組織,幫助窮人找房。而作為回饋,這兩個組織也會陸續更新一些房源信息,給參與此項目企業的員工,幫助他們找房。這些房源的價格通常比市面上便宜30%-50%,也算是公司給員工的福利了。
當時,我剛開始企業博士項目,想要找一處市內交通方便的住房,正好辦公室里一個突尼斯姑娘也想找房,我倆就考慮合租一套三居室。正好我得知公司參與了“百分之一”項目,負責人告訴我有一套房子很合適。通常這種社會福利房對租住者會有一系列要求,譬如必須是低收入者(通過稅單來衡量),還會有最低居住人員限制(注:住戶至少為房間數減一,比如三間屋至少要住兩個人),每個房源可在公司手中停留兩至三周,如果沒有合適的人,房源就會被返還組織。
我們正好符合要求,在房源信息退回前三天,我們看了房,房子在塞納河畔,離埃菲爾鐵塔步行15分鐘,寬敞明亮,不含家具,除了地毯很舊,完全滿足我們的需求。我們興高采烈地搬進這個68平米的兩室一廳大房子,找到了一種家的感覺。在塞納河邊,這個地段和房型的房屋租金市場價一般在1500-1800歐元每月,但我們支付的租金是這個價格一半左右。
塞納河邊上的社會住宅,本文圖片均來自作者。退房插曲:遇見鄰居
2017年4月,我結束了在法國的博士后工作,準備徹底回國。根據租房協議,我必須將房屋徹底清空,恢復到搬進來時的“住所狀況”。然而在這個68平米的“巴黎豪宅”(平均留學生的租房面積在12-25平米)中住了六年,我已經積攢了太多的雜物。雖然大約一個月前,我就開始在網上慢慢轉讓自己的物品,倒數第三天時,還是有很多物品沒有處理掉。
家具賣不掉怎么辦呢?當時腦子想到了三種辦法,一是有上門來免費收的公益組織,二是捐給市政府的家具需要提前在網上登記,并且把預約單打印出來貼到捐贈物品上,然后放到樓下指定位置有專門人員上門來收,三是進行鄰里大甩賣大贈送。想到如果鄰居們可以直接來家里挑選自己喜愛的貨品,不至于資源浪費,也該是件有益的事。
我找來四張A4紙,寫上今晚倉庫大甩賣,期望與各位鄰居分享,貼到電梯間,可是不久卻被人揭走。找看門人詢問時,卻被指責:都像你一樣貼,電梯里就該有各種告示了。當時,這個樓在裝修,時不時領導會來視察,樓下告示欄也因裝修而移除。看來我只能聯系免費上門來收的公益組織,沒想到第二天早上收到回復郵件說,收購的配額已滿,不再接受新的贈送家具。白給家具居然還會被拒,真是意外!
搬家時捐給市政府的家具,需要提前申請,每個家具上面有編碼。沒辦法,只能把東西扔到樓下的巨大垃圾桶里。可不久又被看門人叫住:扔家具要在市政府登記,東西放到門口去!我說我想把家里物品分給鄰居,希望資源不要浪費,讓人們各取所需。看門人終于開始理解我,大手一揮,指著巨大的垃圾箱說:你們拿個垃圾箱上樓去裝吧,下午兩點前推下來就好。他又說自己下午不在,算是間接同意了我分享物品的建議。
于是,我又張貼了兩張通告在電梯里:親愛的鄰居們,我住在10層105,馬上要離開法國,但還有一些保養很好的家具和雜物想跟你們分享,歡迎來敲我的門。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主動地跟鄰居們溝通,雖然在此居住6年,但也只是在電梯里跟大家打個照面,然后回到各自的小窩。可能現代人都有自己的獨立與自由,人們更相信通過興趣、工作結交的朋友,而鄰居便成了身邊的陌路人。而我在離開前的最后一天,認識了這些陌路人。
從中午開始,門鈴便不時地被按響。
第一個來的是住在7層的休病假的黑人婦女。她看上了衣柜和電視柜,說晚上等她老公回來拿。等晚上來拿時,他們眼睛都不抬,好像這是自己該得的,我幫忙的朋友把手弄出血,我也生氣起來,讓他們自己想辦法運出去。第二個來的也是個黑人,看上了方茶幾。接著,一個中年法國秘書來到我這兒,環顧四周卻沒有看到她想要的,只好拿了三瓶可樂。再一會兒,有一家的爸爸帶著孩子來,進門眼睛發光地問,你家有冰箱嗎?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很開心。就這樣,鄰居們紛紛來了,拿到了他們想要的,而另一些則跟我聊聊天。
一個和我同歲的從事金融的姑娘最近失業,說看到我的告示覺得這個主意好極了,抱著想見見何方人許的好奇心敲開了我家門。她住在一個一居室里,家具沒地方擺放,不過我有鞋子、化妝品等女生用品,一并給了她。
可能很多相似的人都生活在一個個平行空間里,必須靠一種非自然的力才能打破原有的慣性,發現新的世界。對于每一個來訪者,我希望他們都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事物,使用它們,善待它們,對于這些物件來說也是有個好的歸宿。
在這些人里面,有一對夫婦,一開始是來領取物品,最后卻幫了我很多。丈夫是法國人,原來在歌劇院做技術工,現在失業,妻子是日本人,在教日語。他們很友善地看著屋里堆滿的物品,能看出來他們很開心,兩個人邊看邊商量不同的物品可以怎么使用。而看到我的衣物時,除了想到他們自己使用,還在想可以給一位無家可歸的中年婦女。看上去,他們的境遇并不寬裕,我也很開心能給予對方一些所需之物。他們慢慢挑,而我慢慢整理家,也聊到最近的一些不太平的悲劇,大家都希望和平。
就這樣,我們聊到了午夜,日本妻子已經把我的衣服分門別類堆好:短袖,褲子,裙子,大衣。他們許諾第二天來幫我打掃衛生,最后一天,他們幫我一起打掃了房間,恢復了出租前的住所狀況。
退房時的“住所狀況”。現在回想起來,巴黎租房的故事還是歷歷在目。在法國的日子是緩慢流淌的,生活久了,就能看到社會對于弱者的幫助。作為留學生,我享受過政府的福利,也感受到不同人之間的融合。“自由、平等、博愛”這些詞匯不是刷在墻上的標語,卻融合在法國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成為一種風格。這就是法蘭西這個雖不再強勢,但仍有魅力的國家所堅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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