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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龍執政百日,廉政法案能挽救丑聞頻出的法國政壇嗎?
自5月14日正式就任,到8月中旬議會休會,法國總統馬克龍度過了他執政期間第一個“百日”。雖然法國傳統上并不講究這個概念,馬克龍本人也努力避免給“百日”賦予特別意義,但多少受美國政治的影響,法國政界和媒體還是將這一節點作為衡量新總統政績的風向標。
在這三個多月時間里,馬克龍政府留給外界的觀感可謂“瑕瑜互現”。無論是在歐盟峰會上的亮相,還是成功邀請美俄首腦訪法,抑或捍衛巴黎氣候協定的姿態,馬克龍在外交領域開局不錯;然而在內政方面,雖然議會選舉如愿獲得大勝,但內閣成員接連爆出丑聞、總參謀長因為軍事預算意見分歧辭職、政府試圖削減福利遭遇反對等多重因素,導致新政府的民意支持率出現明顯滑坡。
不過,在選舉體制中,政治人物民意指數“高開低走”歷來是正常現象,何況馬克龍打破傳統左右格局,在中間夾縫中異軍突起,也必定要承受選民期望過高的代價,幾個月間的民意升降遠遠不能蓋棺定論。相反,“百日”當中的某些舉措,可能會對馬克龍整個任期、甚至接下來十數年間法國政治生態產生影響。
外界通常認為,在馬克龍政府的“百日”當中,有兩項立法具有標志性意義,一是在經濟/社會領域中,議會授權政府對勞動法進行改革,雖然眼下還沒有具體方案出臺,但外界普遍預計將進一步引入自由化因素,為法國勞動市場松綁;二是在政治/法律領域中,議會通過名為“政治生活之信任”的法案,針對此前被外界詬病的弊端進行亡羊補牢,試圖重新獲得法國選民對政治人物的信賴。相比之下,后一項舉措更加值得域外讀者特別關注。
重建對政治生活的信任:背景與內容
2017年四五月間的總統大選,被許多觀察家批評是法國數十年來水準最低的一屆選舉。除了極右翼“國民陣線”(FN)時隔十五年后再度勢頭高漲,同英美民粹浪潮遙相呼應導致整個選戰進程籠罩陰影之外,政治人物頻頻爆出丑聞導致辯論議題失焦,也是水準走低的重要原因。在媒體接二連三拋出丑聞猛料時,要讓競選保持在政綱理性辯論的主軸上,幾乎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作為其中典型,在右派候選人弗朗索瓦·菲永(Fran?ois Fillon)身上,法國政壇此前的積弊及其后果得到戲劇性的展現。在贏得共和黨初選之后,菲永一度被認為是下屆法國總統的不二人選。然而自從媒體爆出其夫人涉嫌在議員助理位置上吃空餉的“佩內洛普門”之后,子女類似空餉丑聞、咨詢公司利益沖突、收受貴重禮物等問題接連曝光,導致其選情每況愈下,直至痛失總統寶座。
政治人物雇傭親屬做助理,此前在法國政界內部是熟視無睹的潛規則,但一旦被媒體爆出空餉嫌疑,仍然具有極大殺傷力。更何況菲永絕非孤例,在他之后,從左派社會黨到右派共和黨,再到極右的國民陣線,類似丑聞絡繹不絕。正因如此,一俟選舉結束,如何重建政治信任的問題必然被擺到臺面上。甚至連馬克龍上臺之后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己的親信和政治盟友都未能幸免,因此相關立法就成為了兌現選舉承諾、確立政績標桿的當務之急。
在這種背景下,“政治生活信任法案”最終于8月9日在國民議會以412票贊成,74票反對,62票棄權的壓倒性多數正式通過。該法案由兩部文本組成,一部是位階較高的組織法,一部則是較低的普通法。主要內容包括:
- 限制裙帶關系,禁止部長、議員和地方民選代表雇傭自己的親屬作為助理。具體而言,直接親屬(夫妻、同居伴侶、父母、岳父母、子女及其配偶)屬于絕對禁止之列,非法雇傭可判處三年徒刑和45000歐罰款;除此之外的其他親屬關系(前任配偶、兄弟姐妹及其配偶、侄子侄女等)不被禁止,但需要向“公共生活透明度高等理事會”和兩院的職業倫理委員申報。“交叉雇傭”(其他議員或部長的親屬)行為也必須申報。
- “議員任職費用津貼”(IRFM)進行重大改革。議員助理薪酬將會被更加嚴格地審計,以確保真正用于履行職務;與此相應的是,議員助理這一職位將逐漸正規化,獲得正式法律地位,不能由議員隨意確定標準,也不能由院外游說集團來支付薪酬。
- 取消議員儲備金(réserve parlementaire)制度,傳統上這筆錢用來分配給議員,補貼同他們有關聯的各個市鎮或者協會,一直被詬病為有收買人心性質。2017年這筆儲備金規模達到1.47億歐元,而新法律生效后將逐步削減,直到2024年完全取消。
- 目前參加總統選舉的候選人需要進行財產公示,而新法律則更進一步,要求候選人對利益沖突和營利活動進行申報;此外,議員任職期間、或任職之前一年時間內不能開展咨詢業務。部長人選確定之前,總統可以核實其稅務狀況和犯罪記錄。
- 針對實施犯罪或有損廉正行為的公職人員,包括歧視行為、煽動種族、性別或性取向仇恨的行為,可以附加剝奪被選舉權的懲罰。
- 授權政府創立“民主銀行”(banque de la démocratie),并任命“信用協調人”,幫助各類選舉候選人及其政黨同銀行進行協商,安排競選財政,同時禁止歐盟之外的銀行和信用機構向法國政黨貸款。
亡羊補牢的產物
這部“政治生活信任法案”顯然是亡羊補牢的產物,它針對此次大選前后出現的種種亂象,試圖進行事后修正。菲永的“佩內洛普門”暴露出一部分法國政治精英利用制度漏洞,讓老婆孩子從國庫領薪而不干活(或者工作量同薪水相比嚴重失衡),變相增加個人及家庭收入,因此新法案將關系最密切親屬的劃入禁區,斷絕了這條財路。
此前的“任職費用津貼”的出發點是保障議員履行職務,理論上說,議員助理的工資應該從這一部分支出,但由于缺乏監督機制,不能確保真正用于履職需要,因此可以上下其手,尤其是通過雇傭親屬變成額外福利。因此新法案開始要求嚴格審計、實報實銷。
此外,還有一部分內容屬于更加深層的結構性調整。法國雖然名義上實行權力分立原則,但在實踐中并不徹底,一個典型例證是此前存在大量的國會議員兼任地方行政職務現象。2014年就有相關法律禁止這種職務兼任,2017年正式生效。取消“議員儲備金”的舉措,則是將議員同地方利益進一步脫鉤,避免其慷國庫之慨,用來在地方上收買人心。
而創立“民主銀行”,則是試圖讓選舉機制運行更順暢,尤其防止處于財政困境中的政黨向外國政府或財團求援,導致外國影響力滲入法國政治。此前國民陣線試圖從俄羅斯銀行獲取貸款,已經引起諸多警覺與質疑。
另一方面,這部“政治生活信任法”同時也是妥協的產物。相比馬克龍陣營最初的高調姿態,最后通過的版本已經打了不少折扣,例如鑒于菲永在投入競選時注冊自己的咨詢公司,招攬中東、俄羅斯等國客戶,引發“利益沖突”的質疑,草案曾經試圖完全禁止議員經營咨詢業務,后來受到來自右派的阻力,不得不做出讓步,僅僅禁止履職期間和“開始履職前一年內”開展咨詢業務。此外,法案還刪除了此前要求議員必須“司法案底清白”的條款,因為這相當于在履行公職的資格上施加了更多條件,面臨著被訴違憲的風險。
無論如何,這部“政治生活信任法案”算是權力精英自己對自己開刀的舉措。《世界報》社論甚至由此聯想到1789年的“八月四日之夜”,在這個著名夜晚,法國貴族決議放棄舊制度下的各項特權,成為大革命中的標志性事件。《世界報》認為,雖然這部“八月九日法案”的意義不能和“八月四日之夜”相提并論,但至少同樣具有特權階層自縛手腳、自我節制的意涵。
然而,《世界報》同時提醒說,政治風氣并不隨著一部法律出臺而滌清,近三十年來,法國已經出臺了十多部法律,試圖讓政治生活變得更道德;但時至今日,從競選運動非法賬目、到本國議會和歐洲議會中的空餉丑聞,丑聞仍然頻頻出現。馬克龍政府試圖讓人們重新恢復對政治人物和體制的信心,但是否能夠真正做到,還必須接受現實的檢驗。
參議院的杯葛與反抗
頗有意味的是,就在8月4日這天,法國參議院對“政治生活信任法案”進行投票,如果全案通過,那么這個新版本的“八月四日之夜”本來可以名副其實。但恰恰就在這天,參議院否決了這項法案。
此前,馬克龍陣營挾總統勝選余威,在議會選舉中大獲全勝,推動各項法案在作為下議院的國民議會中過關自然問題不大。而作為上議院的參議院沒有直接受到選情沖擊,在348個議席中,中右派陣營占據184席多數,他們對禁止雇傭親屬、取消“議員儲備金”等措施不滿,投票杯葛了這一法案。
根據法定議程,參議院的否決并不能從根本上逆轉進程,當法案返回到國民議會后,議員們五天后再度投票通過,使得法案確定生效。即便如此,作為參議院多數的右派議員也沒有放棄博弈,在投票當天就將這一法案提交給憲法委員會進行違憲審查,寄微弱希望于最后一道關卡。
另外一個可以體現參議院對馬克龍新政進行抵抗的事例,則是圍繞參議員麥西耶(Michel Mercier)的丑聞。
現年70歲的麥西耶是資深議員,曾擔任參議員長達19年,并在2010-2012間曾經擔任薩科齊政府的司法部長。今年七月底,參議院議長拉舍爾(Gerard Larcher)提名麥西耶進入憲法委員會,作為后者從政生涯的光榮歸宿。
但與此同時,諷刺周刊《鴨鳴報》爆料披露,麥西耶在1995到2009年間雇用女兒和妻子作為議員助理,涉嫌吃空餉。尤其是他的女兒一邊作為助理領薪,一邊實際長住倫敦,很難讓人信服她能做好國會議員助理的工作。
丑聞曝光之后,憲法委員會發表聲明,提醒稱其成員不能有損委員會的獨立和尊榮,這相當于對麥西耶的任職資格提出異議。在輿論壓力下,雖然相關任命已經刊載于官方公報,麥西耶被迫于八月上旬放棄了提名。某種意義上說,這成了菲永丑聞的一個翻版,只不過菲永丟掉了一度看上去唾手可得的總統寶座,而麥西耶丟掉了本來已經到手的憲法委員會成員頭銜。
更加耐人尋味的是,在《鴨鳴報》曝光丑聞的同一天,國家財政監察院(Parquet national financier)宣布以“挪用公款”為由,對麥西耶立案調查,并授權司法警察搜查麥西耶在參議院的辦公室,但這項搜查令卻在參議院議長拉舍爾那里碰了釘子,后者拒絕警察進入參議院,理由是搜查令沒有對目標或者范圍作出明確界定。這一舉動之所以不同尋常,是因為議長雖然有權保障議院的內外安全,但事實上從來沒有拒絕過檢察官的類似搜查令。
無論是參議院對法案的杯葛,還是對麥西耶案件的阻撓,在某種程度上都體現出傳統勢力對馬克龍“新政”的抵抗。不過,鑒于今年9月參議院將改選其半數議員,政府仍然有很大機會馴服這一機構,或者至少緩和其立場。
徒法不足以自行
即便打了不少折扣,“政治生活信任法案”順利通過,總歸是馬克龍政府“百日新政”的一個重要成績。然而,徒法不足以自行,正如《世界報》提醒的,這不是法國政界第一次聲稱要勵精圖治重獲公眾信任,既有政治利益格局并不會隨著一部法律出臺而脫胎換骨。2013年,為了應對原預算部長卡于扎克的海外秘密賬戶丑聞,奧朗德政府也曾經推出“公共生活增強透明度法案”,雖然補上一些漏洞,但絲毫沒有妨礙四年后的總統大選依舊作為“史上最差”而被人嚴厲詬病。
在大選前后層出不窮的空餉丑聞,讓法國政界集體蒙羞,即便在馬克龍當選后也不能消停。最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馬克龍的政治盟友、中間黨派“民主運動”(Modem)領導人貝魯(Fran?ois Bayrou)原本是這部“政治生活信任法案”的操盤手,但草案剛一提出,自己卻應聲而倒,因為涉及到本黨在歐洲議會的空餉丑聞不得不退出政府,是否承擔責任還在未定之數。加上前述麥西耶也曾擔任薩科齊政府的司法部長,連這個關鍵崗位上的人選都無法獨善其身,成為道貌岸然的“達爾丟夫”,凸顯出政治積弊對于重獲信任的阻力。
一個更微妙的因素在于馬克龍本人。雖然競選過程中他矢言要發起一場“革命”,但就任之后的一些舉動,也顯示出某些權謀和妥協做派。總統并不生活在真空里,身邊必須有人來“抬轎子”,尤其是在馬克龍勝選過程中的有功之臣,一旦涉入丑聞的風口浪尖,是力保過關還是及時切割、如何切割,都將決定新政府是否能夠真正重新獲得公眾信任。
其中最典型的是原社會黨人費朗(Richard Ferrand),他為馬克龍上臺立下大功,成為新政府中的領土整治部長,當他被媒體揭露裙帶及空餉丑聞之后,雖然不得不退出政府,卻被馬克龍安插到議會黨團領袖位置上“軟著陸”。這種安排不僅在本黨議員中難以服眾,更讓人產生新總統口頭高調實則“選擇性反腐”對盟友網開一面的質疑。
法國社會學家克羅齊埃(Michel Crozier)在批判中央集權制的經典著作中曾經提出“法令不能改變社會”的論斷,一部法律也不能完全改變法國政治生態。所幸,在《鴨鳴報》、《世界報》、Mediapart網站等法國媒體窮追猛打的監督下,針對政治人物的“耙糞”運動不會偃旗息鼓,可以預期未來仍將有更多丑聞被揭發出來。而相比國會立法自我設限,或者期待總統英明神武, “亡羊補牢”的政治共識、自由而負責任的媒體、與公正嚴格的司法程序相銜接配合,或許才是讓政治生活重獲民眾信任的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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