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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桌|從陳寅恪周作人沙孟海手札,反思書法本意與文脈所系
書法對于當下到底意味著什么?書法的本質又是什么?“字響調圓:龍榆生藏現(xiàn)當代文化名人手札展”前不久在浙江美術館舉辦的同時,主辦方也邀請藝術界學術界相關人士就龍榆生藏手札的價值與對當下的意義進行了座談。與會學者認為,這次手札展最大的意義在于不僅在于見出中國一代文人的精神風度與文脈所系,也可以顛覆當代對書法藝術的理解,重新反思書法的核心所在。“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6773257.com)特刊發(fā)座談會摘要。
浙江美術館“字響調圓:龍榆生藏現(xiàn)當代文化名人手札展”龍榆生(1902-1966),系當代著名學者、詞人,其詞學研究成績與夏承燾、唐圭璋并稱,其主編的《詞學季刊》,編著的《風雨龍吟室詞》、《唐宋詞格律》等,在學界有著廣泛影響。此前在浙江美術館展出一百余件手札,是龍榆生教學、研究、編輯、寫作過程中,與彼時碩學通儒之士的往來信函,涉及討論社會問題,交流吟誦詩詞之道,切磋讀書體會,言述離別思念之情等內(nèi)容,包括張元濟、馬一浮、陳寅恪、周作人、俞平伯、豐子愷、沈尹默、沙孟海、夏承燾、錢君匋等。
座談主持人、中國作家書畫院常務副院長兼秘書長張瑞田張瑞田(中國作家書畫院常務副院長兼秘書長):
在浙江美術館舉辦的“龍榆生藏現(xiàn)當代文化名人手札展”開幕式后,把學術界、美術界、書法界的專家們請來座談這個展覽。這個展覽可說的東西很多,包括文詞、書法、文人之間的交流,都是一個文化課題,也是一個學術課題。今天到會的專家身份多元,興趣也很廣泛,就像二樓的手札作者一樣,能文能武。我們作為一個當代手札的熱愛者、實踐者,應該說有一種非常悲涼的感覺,上午發(fā)言我在講,我說這一批手札應該是中國手札發(fā)展史的最后一批手札了,恪守著傳統(tǒng)形式、文詞。再以后就是現(xiàn)代屬性了,整個敘述、形式、稱謂都是現(xiàn)代漢語。我們研究手札,也是為了把手札文化盡量的持續(xù)下去。現(xiàn)在微信很發(fā)達,寫一封信可以把信拍完之后先發(fā)給你,再寄出去,這也是有趣的事情。比如,龍榆生和周作人現(xiàn)存有100多通信,后來周作人的孫子和我講,他查了日記有300多通,現(xiàn)存有100多通。周作人的孫子說愿意把龍榆生的手札準備和我們互換一下,在往返的文詞中可以嗅到很多歷史信息。龍榆生和很多名人交情特別深厚,它是值得注意的文化存在,也是一個文化昆侖。這個展覽是一個話題,希望在各自的研究中進行深入交流。首先,我們請浙江美術館原館長、浙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斯舜威致辭。
浙江美術館原館長斯舜威斯舜威(浙江美術館原館長、浙江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
看了這個展覽,感覺很震撼,雖然展覽不大,又是小的手札,但是意義非常大,影響非常大。我和瑞田兄相識剛好12年,共同做了關于手札的事情,推廣文人書法,大聲疾呼要弘揚文人書法,也在好多報刊開辟了專欄推廣文人書法,重點是文人手札。我記得2006年曾舉辦了當代作家文人手札展。這個手札展在全國十多個城市巡回展覽,很有幸到浙江美術館做了一個關門展覽。從杭州發(fā)出了一個邀請,向全社會進行了招募,就是家里有名人手札一起拿出來,一起來展覽,展覽好了還給大家,大家很踴躍,規(guī)模比較大。那個手札展以后,非常巧合有一批中國作家書畫院藏的龍榆生現(xiàn)當代的名人手札,瑞田兄和我說以后,我說這是好東西,一定要到浙江來展覽,所以還是主動要求瑞田兄過來展覽的。
為什么講這個背景?這個事件是一次偶然事件,但是我們兩個人也一直謀劃已久關于弘揚文人書法、弘揚文人手札的系列舉措之一,這也是最重量級的舉措。我也非常欣慰,在退休前夕有這樣一個展覽作為收尾,也是一個很難忘的事情。
龍榆生手跡《鷓鴣天》第二,看了這個展覽的觀感。這個展覽真的好,比書上看的效果還要好,很多手札的名字都熟悉,都是鼎鼎大名,有的手札還是第一次看見。有的看過他們大的書法,這次看到了他們的小字,也很精彩,有的也偶然在印刷品上看到過手札,但是現(xiàn)在親臨體驗看到不一樣,中國現(xiàn)當代幾十年來的精英人物,我們不能說“一網(wǎng)打盡”,但是被網(wǎng)羅的都是“大魚”,真的太厲害了。
由此我想到,文化有的時候是潛移默化的,所追求的是“無用之用”,可能是小眾化的東西,可能是不經(jīng)意間當時誰都看不起、看不上的東西流傳下來、流傳到最后反而是文化了。文人也好、書畫家也好,不是這個書畫賣的多高作用才多大,可能在書齋里默默無聞做一些事情,最后成果恰恰出現(xiàn)了。
龍榆生所藏的手札,我們看到他的“朋友圈”就出來了,只不過當時沒有微信,當時都是用手札進行交流,他的朋友圈太牛了,都是大家、名家。這個朋友圈他們當時通信的時候社會上是不知道的,社會上沒有這樣一群人在相互通信,可能他們做的是“無用之用”的事情,甚至被社會所遺忘的事情,甚至是社會不關注的事情。但是時間長了以后他們的價值就出現(xiàn)了。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朋友圈,在座的也是這個時代取得一定成就的一些人,也許過了若干年以后,在后人看來你們也是很厲害的,但是我們現(xiàn)在相互之間通信不是很多。我想說至少從現(xiàn)在做起,我們在座的還是得動動筆、多通通信,相互之間溝通一下,這個不僅僅為我們自己,說的雄心勃勃一點,也是為文化做一些貢獻。我們不可能創(chuàng)造多少文化產(chǎn)業(yè)的價值,但是我們可以多留幾份手札。當然,我們不是說自己的手札一定有多少價值,至少是留下一點痕跡。
豐子愷致龍榆生手札
毛建波(中國美術學院教授):
我說幾點,第一,定位。這是浙江美術館2017年最好的展覽之一。因為它的文化內(nèi)涵的豐富,使這個展覽雖然不大,但是很有意義、很有價值,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人對逝去古代文化的紀念、研究最好的方式,這個展覽在我的角度來說是非常好的展覽。
第二,價值。這個展覽所具備的史材和書法的價值不是一般展覽可以比擬。名流之間的交流的價值很大,并且對史料也是一個補充,比如沙孟海雖然是硬筆的手札,但是講到馬一浮先生最近白內(nèi)障,不能寫書,這些都能夠彌補史料的不足。其實中國書法史上早期留下來的重要的法帖很多都是手札,能夠見性情、顯本事。因為寫手札和寫書法創(chuàng)作還是不一樣的,可能很隨意,但是這個隨意反而性情、本色更加凸顯,在一定意義上來說這是真正的書法創(chuàng)作,這種價值是非常好的,也是很有意義的,所以信札特別有意思。
陳寅恪致龍榆生手札李金豹(書法報編輯):
這個展覽不夸張地說,是我近10年來看到的在書法類的展覽中,雖然形式并不是很豐富,但是純粹從書法藝術水平和透露出來的文化信息的含量之大是我10年來看到最好的展覽。
龍先生收藏的現(xiàn)當代名人手札,這才是他的“冰山一角”。
俞平伯致龍榆生手札今天展出的龍榆生先生收藏俞平伯先生的四件手札,俞平伯先生的書法在當代受不受關注,我們有時候看到他的手札,面貌很單一,這幾件手札當中有我們平常見得到的面貌,還有一個作為和龍榆生先生非常好的朋友之間,非常自然、非常暢快的狀態(tài)下,而且也是自己筆墨技巧很高級的狀態(tài)下寫出來的東西。
我們做書法史的研究或者對藝術真正感興趣的做學問的人,就發(fā)現(xiàn)我不能孤立的看待一個人的面貌。比如說看明代,離我們?nèi)灏倌曛暗淖骷摇疫z存下來的作品不能夠僅僅以一兩件判斷一個人的風格。俞平伯先生有一件寫的非常工楷的小行書,這是我們常見的,還有寫的相對“肉”一點的,我們也可以看到,但是寫的非常飄逸的小的手札,細微處每一個交代的很清楚的,這種就難得看到。每一個作家、每一個書法家身上的復雜性、多面性需要我們慢慢解讀,需要我們從藝術和技術方面來解讀。
比如說對這批作品進行詩文的考證、對人物與龍先生交流和關系的考證,這是一個長期的工作,一個展覽涵蓋不了和承擔不了太多的資源,我們在這個時代把這批珍貴的手札呈現(xiàn)出來,呈現(xiàn)給需要解讀它、需要關注它的觀眾,這個意義已經(jīng)很大了。至于說你關注不關注這個東西,你愛不愛來看,你讀不讀得懂,這說明是我們自身出現(xiàn)的問題,我們自身出現(xiàn)的問題是文化的斷層出現(xiàn)的問題。龍先生那個時代,他1966年去世,離我們五六十年,在100年之前文人之間通信用的語詞、語句、平仄、用典,我們都不能很順利地解讀,這是什么問題?這是文化傳承斷代的問題,我們要思考怎樣把這個鏈條銜接起來。
第二,從書法技術層面來看可以給我們很多提示。晚清向民國時代轉型的時候是碑帖不清楚的時候,還是以碑學為主。我們發(fā)現(xiàn)文人在手札的書寫當中體現(xiàn)出來的恰恰沒有受碑學的影響太多,比如說錢鐘書先生、葉圣陶先生等等,居然能夠寫到這樣的程度,這不是說這個人寫的好不好的問題,有可能是這個時代的整體文人的手札水平就保持在一個高度。
比如錢鐘書先生的手札,給我的印象是帖學的水平一般,甚至和他同時代最好的人相比,我說的“一般”不是和一般的人比,是和最好的人比,但是當你面對這件作品的時候,以前說“見字如見人”,見字如見人的親切感,甚至筆墨輕重緩急你可以想象到這個人的音容笑貌,可以改變對一個人的看法。錢先生寫給龍先生我今天看到三四張手札,有兩個和我傳統(tǒng)印象差不多,有一個他抄了一首詩給龍先生,里面用的帖學的寫法非常純正,和以往有很大的差距,就使我的看法發(fā)生了改變,這就給我們對錢先生書法的理解增加了一個維度。
郭沫若致龍榆生手札陳緯(浙江美術館典藏部主任):
第一,這個展覽提醒了我們,書法本質是什么?我們忘記了書法從實用書寫上升為藝術的時候,就是從手札開始,把普通的手寫上升為一種藝術、一種表達情感和審美的一種藝術。
書法發(fā)展到現(xiàn)在,我們對很多本質以外,離本質很遠的東西就迷惑了,我們忘記了書法本源是什么。書法是我們獨特的傳統(tǒng)藝術,和中華文化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是最能代表我們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一種藝術。這個書法是很講究中和的,不是簡單的筆墨就能夠表達的,傳達的是書寫者的胸襟、學養(yǎng)、氣度、感情。我早上見到的這些大師們給我的啟發(fā)就是告訴我書法應該是怎么樣的。
我平時喜歡寫沈尹默這一路的,我發(fā)現(xiàn)沈先生最好的書法就是信札,而不是作品,這說明書法在最好的狀態(tài)不是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是一種自然的流露、自然的表達。我看到這個展覽我首先要思考書法本質。
第二,我們現(xiàn)在很多時候忘記拷問我們自己,“我今天書寫書法干什么?”正因為我們現(xiàn)在離開書法本質太遠了,近年來我們書法的運動把我們帶到了追名逐利的圈子中,而不是抒發(fā)情感的圈子中。寫書法目的是多讀書、多看書,培養(yǎng)自己的修養(yǎng),改變我們的氣質,這是我們要拿起毛筆寫書法的目的。我還會問自己“怎么寫書法?”我的意思就是不僅僅是專注于技法,或者書法的技法是非常有限的,這種技法可以說是能說完的,但是書法所要表達的內(nèi)涵是學習不完的。
龍榆生手跡《念奴嬌》鄭利權(浙江美術館學術部主任):
這次手札展最大的意義足以顛覆當代對書法藝術的理解,我認為當下對書法的理解出現(xiàn)了一個嚴重的偏差,書法的本意是什么?書法的核心是什么?全部都偏離了,恰恰是這個手札展,我覺得是回歸到了本意。
當下對書法的理解,無論是官方還是書法家,包括市、縣一級的,一般認為書法就是展覽、書法就是創(chuàng)作、書法就是一個完整的作品。我歸納了一下,書法就是一個展覽體,當?shù)貙ǖ睦斫舛际菄@國展、省展,都是圍繞展覽圈子發(fā)生的一種現(xiàn)象,基本上的作品就是為展覽創(chuàng)造,參加各種比賽、參加各種展覽,構成了當下對書法的嚴重偏離。
這次手札展作品比較多,回到了書法的本意,書法的本意就是“日常書寫”。
從古代以來,大量的作品都是日常的書寫,手札不僅僅是日常書寫本身,還有國學、修養(yǎng)、性情、情感、情懷等等都在小小的手札中表露無遺,這就是書法的傳統(tǒng),當下已經(jīng)偏離了。古代的法帖就是古人日常書寫的產(chǎn)物,這次書法展覽給我們對書法的認識有這樣一個顛覆性的意義。
民國時期的手札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達到了一個高峰,許多手札作品都成為一個經(jīng)典的作品,是日常書寫的自然特性,是書法家情感的直白。通過看這個展覽,手札最重要的特點就是“真實”、“親切”、“直白”。和許多專門創(chuàng)作的作品有很大的差別,包括我們看一些人的書法作品,手札和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不一樣的,手札書風有其獨特性,與個人書風有存在差異、不一致的情況,也為我們整體性的關照某個人的書風形態(tài)提供了一些視角。手札書風恰恰是最自然的書風的形態(tài),這是手札展最為重要的意義。
手札是文人書法心態(tài)和狀態(tài)的直接反映,它是非功利的、非競爭的,也呈現(xiàn)了手札與書法的關系,于當下對書法概念的理解恰恰相反,當代對書法的理解走向了一個反面,走向了和傳統(tǒng)相背離的反面,這也恰恰成為很多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一個最為本質的原因,比如說同質化,大量的雷同,文詞錯誤等等都是對本意理解偏差的結果。
當代書壇對日常書寫、對手札研究缺少一種重視,這個方面還可以好好進行研究,手札研究處在空白狀態(tài),像手札發(fā)展史、民國手札史專題性研究還處在空白狀態(tài),缺少系統(tǒng)的學術研究。手札與傳統(tǒng)書法的關系、手札與書法藝術發(fā)展的一種關系,這個都足以通過學術研究來說明真正意義在哪里,這是對當代非常重要的用學術來推動對手札的認識、推動對書法的理解,手札是一個極好的切入點。
徐悲鴻《惶恐無地札》池長慶(浙江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第一,手札是傳遞情感的一種,本身他們不是當做書法作品,我看題跋的一些作品,這種比較隨性的,原來看的不是很多,我感覺這樣的一種風格狀態(tài)在某種程度上是最能夠反映古代提倡心性的書寫狀態(tài),我們要提倡這種書寫狀態(tài)。
第二,手札是他們心中的“源”,這種“源”通過書法達到“心手如一”,展示了心性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在當代也是缺失的,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心里真言的很少,你心里的語言不暢,書法表達肯定是有礙的。
第三,千萬不要以為文人就是玩兩下,現(xiàn)在所有的專業(yè)狀態(tài)都比不上他們以前的強度,好多人說動不動就是專業(yè)的,文人書寫的比我們還要多,因為它們本身就是不停的在書寫,只有不停的書寫,再加上文學修為和其他學科的修為,最后才創(chuàng)造出我們今天看到的這批手札,背后的東西很多,我們現(xiàn)在對文人的定位,其實就是我們中國真正的書法的道德,就是應該堅守這樣的一種教學模式。
1960年代辦書法專業(yè)時,浙江美院當時是有討論的,沙孟海先生認為應該放在杭大中文系,潘天壽說辦在浙江美院,這個爭論其實已經(jīng)說明我們今天辦的手札當中對于書法創(chuàng)作根本性的意見,這兩種意見都需要:一是美術性;二是國學支撐的一種藝術。這兩個只有并駕齊驅,中國書法才有很好的發(fā)展。
斯舜威:
剛才講到關于文人下苦功夫的事情我插一句,我們有一個誤解,實際上文人是真下苦功夫的,無論書法也好、繪畫也好、其他專業(yè)方面都是下過苦功夫的,所謂的專業(yè)書法家、專業(yè)畫家,這個“專業(yè)”害了很多人,還有的人認為自己專業(yè)很厲害了,實際上真正的文人是下苦功夫的,只不會在下苦功夫的時候不會公開的講下了多少苦功夫,還裝作很輕松的樣子,真文人都是真下苦功夫的,只有這個認識得到了回歸,我們才會出一批真文人、大文人,很多人不是書法名師的一些人書法真的寫的特別精彩。
吳湖帆致龍榆生手札葉公綽手札李向陽(浙江美術館學術部):
第一,手札因為有一點私密性,也有一些人的手札像日記一樣,寫的時候就是為了給人家看的,大部分寫日記、寫手札、寫信應該是有私密性,是雙方互相之間的交流、信息的溝通。比如說馬一浮全集,樓上展的馬一浮信札就沒有收進去,因為具有私密性,搜集起來比較困難,不像書法,大量在家族手中、在美術館、博物館中,搜集資料相對方便,信札可能到幾百個人手中,收集起來比較麻煩。馬一浮全集我有一套,但是這個信札肯定是沒有的,因為隔了很長時間,人家也不知道可能他們有這么多的通信。聽說馬一浮給龍榆生的信札有半箱子,這個量是很大的,這也是一個富礦,而且通信學術的史料價值應該是相當高的,都是在探討學問方面的,所以這個信札很有意思,往往容易忽略,這個大有文章可做。
馬一浮致龍榆生手札有一封是沙孟海先生寫的,沙孟海兩封信是鋼筆寫的,有一個是橫著寫的,墨水已經(jīng)褪色了,顏色已經(jīng)變掉了,這也是一個問題。里面提到一個問題很有趣,可能龍榆生先生和馬先生有交往,問到了馬老先生的近況,就說他得了白內(nèi)障,眼睛白內(nèi)障,不能寫字了,要寫只能寫大字,只寫卷首,這個信息有了以后,黃賓虹89歲得了白內(nèi)障,之后畫風有了很大的變化。馬先生得了白內(nèi)障,眼睛看不清楚,研究這段時間的書風的話,這個信息其實應該也是有幫助的,也是可以挖掘的。
周作人致龍榆生手札,上有“二人面談”圖案第二,展覽的海報上,特意選擇了“二人面談”的手札圖案,這從哪里來?其實是從周作人的手札圖案上借鑒過來的,除了圖案以外還有三個字,叫做“如面談”,寫信就像面談一樣的,是俞曲園寫的。
信札信息量非常大,不僅僅有文字、文詞內(nèi)容的價值,還有本身書法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除此之外,這張紙有的時候也大有文章可做,像信簽紙,比如說周作人信箋紙有“如面談”,也可以看到一段交往。俞曲園專用的信箋紙傳到了曾孫,就是俞平伯在用,俞平伯是周作人的學生,就把這個信箋紙送給了周作人,周作人用這個紙。不僅僅是文字的一種交往,本身這個載體,這個紙都暗含了交往的文脈流傳的信息在其中,如果要真的研究,這些都大有文章可做。周作文的圖案都是自己選定的,用這個圖案作為信箋的圖案,其實它是一種選擇,這個選擇不是隨機的,這種選擇的背后是有一定的審美觀、一種價值觀暗含在其中。在那個時代的背景下,他是寫工匠的字,其實有一定的審美觀和價值觀在其中。因為新文化運動周作人也是一個干將,他們講白話文運動,他是一個主要的推手。這個工匠的文字其實和他去搜集那些民間的歌謠是一脈相通的,從整個價值觀來講是一脈相通的。
雖然簡簡單單的手札展的一張紙,其實里面包含了很多的信息,我們?nèi)绻乱淮卧僮龅脑挘梢詮母鱾€點去切入,再把展覽配套的畫冊、圖錄做的更細,這樣能夠發(fā)揮展覽更大的價值。
俞平伯《久未修箋札》戴家妙(中國美術學院教授):
對龍榆生先生,我還是比較感興趣的,因為我的博士論文研究中很大一塊是牽扯到龍榆生,因為沈曾植去世以后,很多整理工作是交給龍榆生的。研究龍榆生的張暉,幾年前去世了,他是當今國內(nèi)讀書的“癡人”,在讀書界很有名,他一直在研究龍榆生,英年早逝,這也是學術界比較有名的人。
龍榆生不僅僅是近現(xiàn)代四大詞學專家之一,在民國前后,一直到解放后,其實是學術界的重要人物。他編的《同聲月刊》把民國大的學術遺作整理花了非常多的時間,不過他人生的敗筆就是參加了汪偽政權,這個對龍榆生先生是一個很大的損失。
沈曾植去世以后,他兒子為什么把那么多的遺稿給龍榆生整理?因為他水平比較高、這個人精力充沛。1950年是他生命當中最困難的,沈曾植遺稿整理得很不順暢,結果沈曾植兒子等不牢了,跑到他家里說,你如果解決不了我拿回來。
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還是題跋,包括書的題跋,還有碑帖的題跋,以及沈曾植僅有的三篇“答書法論”,龍榆生問他,他回答有三篇。留下來的題跋大部分發(fā)表過了,但是《同聲月刊》后來停掉了,尤其浙江省博物館藏的題跋龍榆生來不及整理了,也沒有整理,他兒子拿著碑帖上的這些題跋就出版了,其實這里很不全的。講到龍榆生和沈曾植的關系,我對此是不懂,但是我看龍榆生先生研究詞的思路和自己寫的詞的風格其實蠻接近的,龍榆生先生對沈曾植很崇拜。
這次這個展覽意義顯而易見,通過龍榆生能夠見20年代-40年代,和龍榆生有書信來往很重量級的文化圈,也可以叫做“民國文化圈”,因為龍榆生活到后面,也不僅僅是民國,通過這個切入點能夠還原那個時代文人之間探討、學問,包括日常的朋友、情誼的關懷,我讀了幾封信,能夠感覺出來,馬一浮這么挑剔的人能夠和他保持這么長時間的來往,除了參加汪衛(wèi)政權之外,龍榆生其實為人是比較完美的人,很多人對他還是蠻信任的,這個展覽還是非常有意義的,沈曾植兒子的信札在里面沒有還是蠻可惜的。
張元濟《榆生仁兄札》顧村言(澎湃新聞藝術版主編):
這個展覽最核心的是涉及中國文化本質的內(nèi)容,也是涉及到文脈的話題,我剛剛去拜讀了,真是莫大的享受,展覽其實很簡單,籌備看得出也有些倉促,包括出版的書甚至對手札都沒有注釋,然而這其實并不要緊,因為展覽的展品都是文質彬彬,本色示人,如君子一般,所以展覽也以本色示人挺好。
這樣一個展覽給我們的啟示是多方面的,剛才有人說到思考中國書法的本質到底是什么,是的,這是一個角度,我覺得這個展覽也可以看得到前賢怎么恢復中國文化的傳承。回到這個展覽,我們看無論是黃賓虹、周作人等等,其實是當時那一代的人在中國文化的某一方面都是花了苦功夫,但是他們的手札,因為信手拈來隨意而寫反而是更體現(xiàn)真性情,也有很多可解讀處,比如我讀周作人致龍榆生的一封手札中提到了一位也參加汪偽政府的章行巖,就在感慨,說“此人亦不惡,造化小兒弄人,造成種種事端,思之亦可慨也。”這里的一些心緒,結合他與龍榆生的人生經(jīng)歷,讀起來就非常有意思,里面有一種嘆息等復雜的內(nèi)容,頗可回味。
這一顯示當時名人性情的展覽在當下是不多的,一方面對書法界有很多啟示,十多年來書法教育多少存在著對中國傳統(tǒng)認識的誤區(qū),導致了“買櫝還珠”的教育,光注重表面、不注重內(nèi)在,所以還是要回歸質的東西。
周作人致龍榆生手札這些年對書法的思考之一是認為書法要重學養(yǎng),不要光重技法,我以為技法與學養(yǎng)乍看是兩個題目,其實不是,二者其實是皮與毛的關系,是互為表里的,一幅書法,如果單獨講技法很高,學養(yǎng)與氣息不到,那是不對的,也是淺層次理解書法,學養(yǎng)氣息不夠也就是說明技法根本也沒有到,對比現(xiàn)在一些書法家,乍看技法很厲害,其實沒什么實質的支撐,把書法作為個人謀名利的工具,其作品幾無文氣,多不堪入目。
還有一點是這一展覽對當下學者的啟示。澎湃新聞有一個欄目報道不少博士教授論文的抄襲,每年會報很多,影響也很大。回過頭來想一下,從中國文人的角度來看這是很難受的。
回到這個展覽,在西子湖畔,在浙江美術館,讓我感到一種文脈的鮮活,我在展廳讀前賢的行書,那種散淡,很干凈的東西,那種氣息,就好像看到他們在“面談”,這種氣息、這種文脈的流轉是觸手可及的,是非常不容易的,這樣的展覽結合現(xiàn)在的這樣一個座談會,這樣一個文脈我感覺是會流轉到這個會場中,這是一個氣場,我覺得是否能寫手札并不重要,重要是與前賢的聲氣相通。
中國文化的傳承其實有很多變化和不變的東西,也有很多“隱”和“顯”的關系。你看50年代,很多人說中國文化完全沒戲了,但是其實沒有,有很多文化的傳承一直是隱在水下,我最近和上海中華藝術宮在策劃一個上海當代山水畫大展,便發(fā)現(xiàn)有很多處于隱士狀態(tài)的畫家,這就像汪曾祺在五六十年代其實也一直在寫作,雖然沒有發(fā)表,但他一直在寫的。無論是文學,還是書畫,其實傳承中國文脈有這一系不會斷的,因為這與中國人的內(nèi)心相關,這是任何外力所無法左右的,雖然會暫時受到影響,但中國與自由心性相關的文脈太頑強了,我堅信這一直會傳承下去,這個展覽也是發(fā)掘這樣一個文脈并且展現(xiàn)出來。
聽說龍榆生先生還有很多箱手札沒有整理,我覺得以后還是要發(fā)掘出來。
至于現(xiàn)代人需不需要寫手札,我覺得個人覺得如果有能力,偶爾寫是挺好的,因為手札與電話或微信相比是直接紀錄情緒狀態(tài)的,比如這次看到俞平伯寫的手札,四五封,有行有楷,楷書的端正與行書的那種精微閑逸,體現(xiàn)出的就是不同的心境。手札還是要回歸文化的本身,不是為了寫,也不是為了秀,筆記之間的性情、溫度是永遠不會消失的。王羲之流傳至今的名帖大多是手札,在他的手札中,魏晉之際的那種悲憤,那種對中國文化的悲哀都在一筆一劃可以觸摸得到。
趙樸初《君是詞源札》張球(《中國篆刻》雜志主編):
這個展覽特別好,為什么?仔細看了一個多小時,和杭州相關,別的不說,就說呂碧城,光這個人就可以寫一部電視劇,夏承燾先生我看到過他很多手札,龍先生的《唐宋詞格律》是我們必讀的。這個展覽做下去就是一個金礦,但是你挖了一點點,下面的題目大得不得了。建議巡展,里面出版掃描建議是原檔,這樣很多人做研究、做課題會比較好一點。
潘欣信(《美術報》副主編):
我們?nèi)绻氐绞衷颊Z境,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一點需要我們更加清晰的認識它,就是實用性,就是一種通訊工具,是一種可以交流的東西,大概就像今天的微信。產(chǎn)生的時候是有用的,是人們之間交流的、通訊的、互通信息的手段,這是“有用之用”,但是今天只剩下“無用之用”。
“無用之用”在當代社會環(huán)境中怎樣發(fā)揮它的作用,這是我們要深切思考的。中國有很多值得我們驕傲的東西,比如說四大發(fā)明、中國畫等等,但是我們所有擁有的這些傳統(tǒng)如何能夠形成今天新的傳統(tǒng)?這才是我們今天的成就。
“傳統(tǒng)”這些年討論的非常熱,我在思考傳統(tǒng)是什么?我們老是把它當做一個源頭,后來我想了很久覺得傳統(tǒng)就是一個“流”,是一個不斷流動的過程,對于手札來說,我們今天要做什么。像手札,必然也會有新的一個附著和繼承,只不過誰能找到誰就是大師,我們現(xiàn)在有很好的機會。現(xiàn)在看到了這么多的好的東西,對藝術這種專業(yè)性認識比較強的或者比較有感觸的都會有這樣的感覺,看了好的展覽以后就覺得垂頭喪氣,回家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了,因為覺得太高了,追趕不上,但是也不能不做,我們知難而進,或者在我們這個時代留下我們對手札這個事情做的一點點探索,留下一點點積累,這就是我們的功德。
張瑞田:
手札的實用功能已經(jīng)消失掉了,但是審美是持久的,從書法的源頭到最后這批手札,還是值得我們深入其間來尋找到我們需要的文化養(yǎng)分,這是非常明確的。
徐衛(wèi)華(中國作家書畫院副秘書長):
第一,震撼。這是一個文化群體的文化意識和審美情趣及藝術品行之綜合展示,非常震撼,這是中國文化最后的高地,也是中國藝術精神之堅守和弘揚的關照。
第二,感動。我們從這里看到了宏大的一種理念,從小到大的內(nèi)涵的東西,宏大與精巧的關系,感嘆文化的宏大,他們那種博大精深,在交流、交往中體現(xiàn)文人的性格、文人的氣質,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文人的狀態(tài),但是又是很靜的在那里寫出來的東西,通過思考出來的東西。第三,激勵、啟示。有幾個問題要說一下:一是大的格局,雖然是小的手札,體現(xiàn)大的格局、大的胸襟,這是我們后人要繼承的。從技術層面來看,無拘無束、盡情、盡性、盡意,性情很放松,體現(xiàn)素養(yǎng)、學養(yǎng),這個才是本真的東西。
謝無量致龍榆生手札余良峰(浙江美術館副館長):
這是一個有溫度與文脈的展覽。
第一,對于這個展覽我們是帶著感情來做的,這個展覽的確是獻給斯舜威館長的展覽,他與張瑞田推廣文人手札并不是堅持了10年專欄這么簡單,而是一直在提倡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文人的風度。我今天個人有很強烈的感覺,在“南斯北張”的十年當中,周邊也有朋友圈,和龍榆生展的朋友圈是不謀而合的,如果做展覽研究的話也可以做研究,這個展覽的確是浙江美術館交辦給我的最后一個展覽,我想從我個人內(nèi)心深處來講一定要辦好。
第二,這個展覽和前后呼應的展覽,這些都是很有溫度的展覽。開了這么多的研討會,像今天這樣一個氛圍是很少的,就像手札一樣,密閉的空間里有通道相互之間傾訴、探討,和手札展是完全暗合的,這也是今天切實的感受。
一開始我和張老師講,從展覽的出發(fā)是不是有詩文、背景故事,甚至把作品集重新印一印,我到展廳里看感慨良多,可能沒有詩文也是對的,平時我有一些時候也會惡作劇的問一些畫家,你讀一下這個畫上的題跋,一般不會全篇讀下來給我聽,和現(xiàn)在書法一樣,一直要求我們書法的平民化、大眾化和手札展覽的平民化是暗合的,其實也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仁,大家看到這個展覽深入的地方在哪里、吸引人的地方在哪里,是啟發(fā)的地方在哪里,所以這個展覽是有溫度的展覽。
第三,這個展覽是一個承續(xù)文脈的展覽,這是浙江美術館百年文脈梳理的重要補充,我們會堅持往下做,這個展覽外表看上去謙謙君子,但是它好像是美女紗幔,看上去知道是一個美女,但是看不清楚,因為后面還有幾十箱的東西沒有打開,最然龍榆生先生有一點人生的瑕疵,但是這種情況放到文化上來講我們可能要換一個角度考慮,這是一個有敬畏心的展覽,希望接下來浙江美術館在“南斯北張”的策劃下,進一步把這個學術挖掘出來,把展覽呈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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