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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獨處而樂”與“被迫獨處”的對話
自2022年3月13日起,華東師范大學閔行校區(qū)實行疫情期間的封閉式管理,“獨處”成了同學們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為了排解同學們在疫情期間因身體束縛帶來的精神上的苦悶,華東師大哲學系開展“共同抗疫,智性對話”的線上活動。“共同抗疫”包含兩個維度:一是每個人作為個體“善其身”,遵循防疫共同體的規(guī)則和安排;二是主動幫助他人,更加積極地為共同體貢獻自己的力量,包括貢獻由批判性反思而來的建議性意見。“智性對話”活動基于“哲學”與“對話”的天然關(guān)聯(lián),由老師引出一個哲學話題,本、碩、博同學參與自由討論,在共同探究過程中碰撞思想,體會哲學運思的艱辛和愉悅。2022年4月3日下午,華東師大哲學系宗教學教研室主任蔡林波副教授和谷龍(華東師大2020級博士生)、王一儒(華東師大2020級碩士生)、蔡添陽(華東師大2018級本科生)等展開對談,從“獨處而樂”聊到“被迫獨處”。本次活動由谷龍主持,來自全國各地的線上參與者近五百人。
蔡林波:因為上海疫情的緣故,我已經(jīng)封閉了將近半個月之久,對“獨處”有一個很深的感受。那么關(guān)于“獨處”的問題,中國古人能給我們提供什么智慧呢?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講:“獨處而樂,有內(nèi)(入)禮者也。”把“禮”的精神充實于自身,其內(nèi)涵是充實我們的心靈和思想世界,這讓我們感受到古人的思想當中對“獨處”的關(guān)注,并且把“獨化”跟“樂”關(guān)聯(lián)起來的獨特視角。
儒家、道家、佛家都將“獨處”作為修養(yǎng)自身精神境界的方式。從剛才我們說到的內(nèi)容看,雖然三家的“獨處”都與精神境界和修養(yǎng)方式相關(guān),但還是有所不同,各家有各自的特點。
儒家強調(diào)“慎獨”,在日常化的“獨處”狀態(tài)下自省反思自身。“獨”是在“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的狀態(tài)下守道德。宋明理學將“慎獨”作為主要的修養(yǎng)功夫。儒家“慎獨”的“獨處”方法主要是反省自身守道德、修養(yǎng)精神。儒家的“獨處”不是完全脫離外物的獨處,因為儒家不僅強調(diào)自我修養(yǎng)和超越,還有入世治世的追求,獨處時的“修身”也涉及到“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關(guān)懷。人見君子閑坐獨處,不知君子接物在其中。
道家的“獨處”特點我概括為“靜獨”,強調(diào)遠離世俗喧囂,追求心靈虛靜的狀態(tài)。道家相對于儒家,更加強調(diào)擺脫世俗的事務(wù),展現(xiàn)個體自我的獨立性,以此自我修養(yǎng)身心。其言:夫?qū)W道者,當獨處一室,不得與人雜;孤然獨處,精思妙道,可以說是一種“靜獨”。
佛家“獨處”思想特點相較之下更加空靈,我將之概括為“空獨”。佛家在基本理念上也是強調(diào)獨處行靜遠離世俗雜物,使得心靈安頓以此降伏其心,使智無有亂,指向的是一個心性“空”的境界,其目的是覺悟空理。
“慎獨”“靜獨”“空獨”具有一致性,都是要面向自我精神活動,而三者各自指向的目標有一些不同。儒家強調(diào)在“獨處”的精神活動中,還是要指向儒家的現(xiàn)實理想;道家“獨處”則有生命修道的指向;佛家最終是要領(lǐng)悟空的智慧,究竟解脫境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同流派對于“獨處”的思想和精神活動,具有共同點也有各自不同的指向偏重。
“獨處而樂”,樂在何處?可以概括為三點。
第一,靜定之樂。“獨處”很好的提供給我們一個獨特的時空狀態(tài)。在“獨處”的狀態(tài)中,人們不需要參與太多雜亂的俗世。“獨處”之時,實際上是面對我自己,而不是面對外部事務(wù)。儒釋道三家的知識分子,都很看重“獨處”,恰恰在這種狀態(tài)下,是專注于自我精神狀態(tài)觀照的時刻,有助清除驚懼離亂之心,平靜對待、專注于自我之精神關(guān)照。儒者以“慎獨”對待之,乃在集中精神警戒自身,防微杜漸以正己。道者以“靜獨”處之,亦在遠離人事囂塵,乃可冥心專精于“精思妙道”,修習道術(shù)。佛家以“空獨”為法,“離憒鬧”“求寂靜”,在這種情境下可“心得安住”,專注于覺悟空性智慧。智者在這諸多狀態(tài)下修習,取得愉悅感,我稱之為靜定之樂。
第二,純思之樂。“獨處”使得人安定下來,同時也是引導人進入“純思”狀態(tài)之路徑。所謂“純思”類似于莊子講的“忘言得意”的狀態(tài),或者說“坐忘心齋”的狀態(tài),將外在的束縛和限制要素化解掉,這時便進入純思狀態(tài)。純思是以精神自身運思的活動,超越了個體自我、對象客體,以及名言限制,而完全融合于整體的精神宇宙之中,處于合一的交流當中。因此,儒家以“慎獨”“反思”,而最終達至“惟精惟一”的狀態(tài)。道家以“靜獨”“存思”而達至“忘言得意”、“虛而待物”,亦即“內(nèi)不覺其一身,外不知其宇宙,與道冥一,萬慮皆遣”之樂。佛家則以“空獨”“慧思”(獨處思義名思慧)而達至“無漏”之識,亦即了悟“虛空獨湛然”智慧之樂。
第三,境界之樂。“獨處”之究竟之樂,乃在于修者達至于自身理想之精神境界,而獲致一種生命自由感、人格獨立感和身心愉悅感,我將其稱之為“境界之樂”。儒家以為,雖獨處一室,而此念常炯然;能夠日應(yīng)萬變,而此念常寂然,不為二境所轉(zhuǎn),這就是一種自我精神與外在世界融而為一的精神狀態(tài)。道家也是如此,自我與自然宇宙和諧一體,“卓然獨立,塊然獨處,上通九天、下貫九野”。“不求利于人間,絕賣名于天下,此山居之道士也。”佛家則至于“居獨處樂”“常樂獨處”,乃致“生死不染,去住自由”,達到“自能超然雄杰,卓爾成立”的境界。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儒釋道都以“獨處”作為修養(yǎng)心性,培養(yǎng)精神之法門,由之達到理想精神中的超然境界,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獨處而樂”之“樂”也根源于此。
最后,跟大家分享一幅畫。唐代有一位高士叫盧鴻,他辭去官職,在嵩山建立“東溪草堂”講學,并就此作了一組畫《草堂十志圖》。從第一幅畫面看,盧鴻隱居山林茅屋,在“獨處”過程中修養(yǎng)身心,獲得獨處之樂。圖中他手持一卷《黃庭內(nèi)景經(jīng)》。《黃庭內(nèi)景經(jīng)》是道家著名的存思內(nèi)修經(jīng)典,被歷代文人所推崇。存思,就是內(nèi)觀己身、專注自我的精神修煉方法。
谷龍:謝謝蔡林波老師的精彩闡述。我認為,獨處可分為身體的獨處與精神的獨處。身體的獨處表現(xiàn)為隔絕與外界的交往,身處寂靜之處,從人類世界中暫時脫離出來。而精神的獨處的展現(xiàn)形式則是不定的,可以呈現(xiàn)為身體的獨處,亦可以參與到人類世界的秩序之中,但在精神上保持超脫的姿態(tài)。在佛教傳統(tǒng)中,不同的思想傳統(tǒng)對這兩種獨處有不同的傾向。小乘佛教更傾向于身體的獨處,即修行者選擇遠離城市,村落,前往寂靜的森林與山嶺,在那里專注于禪定的修行,從而破除煩惱,獲得內(nèi)心的自在與解脫,也就是涅槃。而在獲得涅槃之后,小乘行者依舊會保持身體的獨處,與人類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參與世間的事物。因此,小乘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是出世的。
但在大乘看來,小乘的獨處,并不是真正的獨處。因為刻意回避人類世界的苦難,煩惱與缺陷,本身也是一種執(zhí)著。他們雖然斷除了貪嗔癡等煩惱,但卻產(chǎn)生了對于涅槃之境的執(zhí)著。如果說凡夫墮于“有邊”,那么小乘就是墮于“空邊”。因此,大乘佛教所言遠離的,不僅是眾生的生死與輪回,連“遠離”本身也要遠離,也就是對生死與涅槃的雙重否定。由此才是中道,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遠離。這種徹底的遠離是不限定于任何形式的。因此,大乘的獨處,既可以表現(xiàn)為身體的離群索居,亦可以表現(xiàn)為深入眾生界而開展無量菩薩行。因此,大乘的獨處的本質(zhì),是內(nèi)在智慧的開發(fā)與覺醒,從而開展出真正的心靈與行為上的自由。這也就是《維摩詰經(jīng)·弟子品》中,維摩詰呵斥正在樹下修習禪定的舍利弗的原因。因為在維摩詰看來,舍利弗在寂靜處修習禪定,墮入了限定的禪定模式,反而障礙了智慧的開發(fā)。因為真實的禪定是“不舍道法而現(xiàn)凡夫事,是為宴坐”;“心不住內(nèi),亦不住外,是為宴坐”。
大乘佛教的這種精神特征,就使得它突破了身體的獨處的限制。相反,大乘菩薩是需要深入人類世界,參與到人類社會的分工,以種種善巧方便,培養(yǎng)眾生的道德意識,啟發(fā)眾生的心性智慧。哪怕是處于寂靜處,如維摩詰于“空室”,“唯置一床”,“以疾而臥”,但他依舊“不舍眾生”,其“示疾”的目的,是因為“眾生有病”,“故我亦病”。因此,大乘的獨處,是能夠充分容納眾生的一切活動,并且消化、洗練之,能從一一法中開顯出中道實相。這也正如智者大師所言:“一切治生產(chǎn)業(yè)皆與中道實相不相違背”。
因此,大乘的獨處的智慧,是超越的,寂靜的,但不是孤懸的超越與寂靜,而是即一切法、即“九法界”、即一切淫怒癡性而成就心靈的智慧與自由。遍布于大乘經(jīng)典的“煩惱即菩提”,“貪欲即是道”,“無明即法性”,皆可作為大乘之獨處的詮釋腳注。
王一儒:“獨處”的問題在疫情期間切身地貼近我們的生活境遇,激發(fā)了我的思考。蔡老師用“慎獨”“靜獨”和“空獨”來概括儒釋道三家各自特點,啟發(fā)很大。蔡老師說到,儒家“慎獨”是在“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處。王陽明也說,“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儒家的慎獨更加強調(diào)修身,即側(cè)重心念上的修習。《傳習錄》強調(diào)事上磨煉修養(yǎng)心性:“人須在事上磨煉,做工夫乃有益;若只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不論是空間上的獨自一人靜處,還是與眾人打交道應(yīng)事接物,在儒家看來都可以“慎獨”。郭店簡《性自命出》也講道:“凡道,心術(shù)為主。”獨處也可以說和“心術(shù)”心性修養(yǎng)相勾連。在儒家心性修養(yǎng)視域下,不論是獨處處眾還是有事無事,都可以“慎獨”。“獨處”是一種功夫修養(yǎng),而“獨處之樂”則是它的效驗。
蔡添陽:大家講得都很好,就著儒釋道講境界,當然是好的。但是我懷疑我們今天的活動很像王陽明的一個例子:他的弟子孩子病危,但沒法趕回去,很著急;這時王陽明卻對他說:“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何用?”
就我個人而言,“獨處”可能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概念。它仿佛在訴說一種“環(huán)境”,但一提到這個詞,仿佛連帶著就有一種“感受”。某種意義上或許也可說是一個“可感”的語詞。
它一方面標識著某種“外部環(huán)境”,另一方面也激起某種“內(nèi)部感受”。基于這種兩面性,我想它非常適合被用來標識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有意思的是,有鑒于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或許在這里推己及人是可以被大家允許的話),非常切近我們當下的生存狀態(tài)。
這一點還蠻有意思的,或許可以沿著“感受”先來談?wù)劇!蔼毺帯庇枰晕覀冊鯓拥漠嬅妫_超凡脫俗的功夫修煉,我想作為一個凡夫俗子,理想中的畫面或許可以這樣得到勾勒:
“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堦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讀完這段,不知有無風雅閑寂之感。事實上“獨處”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中仿佛首先與“和樂”聯(lián)系起來,縱使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在人皆困苦不堪處,我獨以之為樂。
但就我目前的處境而言,“獨處”一詞或許沒法給我?guī)磉@樣的體會和感受。相反作為一個被隔離的普通人,當我看到這個詞,首先想到的不是凌晨四點海棠花未眠,相反大概是于彌留之際被關(guān)進房門的格里高爾,是被人遺忘在籠子里的饑餓藝術(shù)家。我想這些也是獨處,這些更是“獨處”。
當然我們今日的主題可能是以中國文化為核心,我說這些不免有些離題。但我想,一方面,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中,除了圣賢修道,灑掃進退無不和樂的情狀,亦有英雄白首、美人遲暮的悲涼,而對于普通人而言,一心向道可能真的是不現(xiàn)實的,最好的情況我想(恕我在此用一個不太恰當?shù)恼f法)可能也不過是“半緣修道半緣君”。換言之,在這里我想說的是,我們不能忽視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這種落差。另一方面,上述我提到的兩個場景,某種意義上將一個非常尖銳的問題主題化了出來,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古代人了,“五四”之后我們好像不再有一套既定的觀念去參照,我們仿佛在緩緩地,但同時是不可挽回的失去家國天下的一整套既有的秩序。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我們仿佛是空前自由的,仿佛擁有多元的價值,但反過來我們又好像極端的不自由,好像喪失了生活所有的意義。是的,我們選擇了不聽從任何人,而首先以自己為標準為參照去衡量,但從另一方面而言,這相當于放棄了一切憑靠。對于無所持靠,壁立千仞的現(xiàn)代人而言,可能“獨”就成為了最大的特征。仿佛我們要急需的不是“獨處”,而更多的是“在群中”,是逃離孤獨。
上面我談到了兩點,第一點是關(guān)于理想和現(xiàn)實,第二點則是古代人與現(xiàn)代人,我想這兩點都促逼我們反過來審視我們既有的東西。仿佛我們的傳統(tǒng)一直以來,都對“獨處”的“境界”重視有加,卻對“獨處”的“境遇”視而不見。這境遇,往大了說,是時代的,往小了說,是個人的,是你的,是我的,是今天的,是明天的。
所以要說“獨處”到底為什么值得“樂”?如果拋開功夫不談,更多以普通人的角度去看,我覺得首先可能得重新理解一下“樂”這個詞。如果這種“獨處”不是某種不太想看到別人,一個人反倒更加自在的個人選擇,而是迫于某種遭際的話,那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很難有一種一般意義上的“快樂”。但并不是說,這種“獨處”是沒有意義的,它可能是一個“懸置”,一個“打斷”或者一個“持留”,將你既有的生活停下來。這種感覺當然不會太棒,沒準會很糟糕,比如我們的疫情可能就是如此。但我想這個打斷的意義可能在于,它使得你從一種慣性中掙脫出來,突然讓你意識到了“生活”就在那里。那一刻,仿佛是跳出了原本裹挾著你的洪流,在一旁喘口氣,打量一下。當然會有很多糟心事,但你或許也能發(fā)現(xiàn)很多曾經(jīng)忽略的值得快慰的人和事。在我看來,我們的傳統(tǒng)智慧實際上往往精于此道,例如明明是“田園將蕪”,“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潛非得來兩句“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想,苦中作樂,好歹也是樂吧,對于我這樣凡俗的現(xiàn)代人而言,也算是彌足珍貴了。
蔡林波:三位同學的回應(yīng)超出了我的想象。三位同學在所學的領(lǐng)域都是比較專業(yè)的,對于“獨處”的思考某種意義上比我更為深入,已經(jīng)把“獨處”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了。最后一位蔡添陽同學的發(fā)言比較現(xiàn)實一些,提到了“被迫獨處”的問題。這個問題實際上對我們普通人而言是一個很普遍的感受。事實上我們古代的文人和智者最開始每個人也都會面對這種被迫獨處的狀態(tài),由于外在的環(huán)境和壓力而不得不進入獨處狀態(tài)。為什么我們會感到一種“被迫感”呢?客觀而言,我們確實是在一種外在的壓力下進入獨處狀態(tài)。以隔離為例,我們被強行要求待在房子里不能出來,一般人當然會想著抵制。我為什么不能出門買菜,為什么不能去春游,為什么不能和朋友一起去郊游呢?當這些都失去了,你自然會產(chǎn)生一種束縛感。古代的文人實際上在最開始也是這樣的。例如儒家的知識分子最開始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但在現(xiàn)實的壓力下丟掉了官職。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大量的文人,他們的“獨處”最開始也多少帶有被迫的意味。但關(guān)鍵是,當個體的力量不足以對抗外在的壓力的時候,我們該如何解決問題。事實上,如果不去強調(diào)他們的差別,中國古代儒釋道的知識分子可以被視作一個整體,他們都或多或少面對著現(xiàn)實的種種壓力,后者驅(qū)使他們逐漸走向獨處。所以從社會學的角度講,儒釋道所謂“獨處”的智慧在很大程度恰恰是從這種壓力中慢慢形成的。這些知識分子在對待“獨處”的時候有一種知識的轉(zhuǎn)化,把現(xiàn)實的壓力轉(zhuǎn)化為自己精神的自由。當我無力對抗外在的壓力時,不妨轉(zhuǎn)過來面向我自身。在這里發(fā)生的是一個從“外”轉(zhuǎn)向“內(nèi)”,從“事物”轉(zhuǎn)向“自身”的過程。轉(zhuǎn)向自身也就是說,既然我無法對抗外在的壓力和束縛的時候,那我如何來建立自身的精神主體性。儒家會認為,我有我的精神理想,以此來將自己建立為一個有道德的圣人或者達到君子境界以完善我自己。道家和佛教也是如此,我追求一個自我的終極理想境界,這個時候追求獨處就有了一個目標,這個目標不是一個向外的,而是一個指向精神內(nèi)在自我的。我想這一點倒是很客觀的,這實際上是中國文化和歷史中一個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儒釋道三家都是如此。
谷龍:評論區(qū)有師友問:慎獨是否不同于被迫獨處,而可以理解為另一層面的獨處?被迫獨處該如何自處?
王一儒:對“獨處”可以做“空間”“非空間”的概念辨析。“空間”上的“被迫獨處”也就是獨自一人,“被迫獨處”一開始總是痛苦的,哲學史上也有很多被迫獨處的哲學家,王陽明被迫害發(fā)配龍場百死千難,六祖慧能藏于山林獵隊。“被迫獨處何以能樂”,可能更像剛剛蔡老師說的那樣,此樂在于有了一個更加深入地面向自身的機會,由此在思想和生命上獲得更深刻的體會。“非空間”上的獨處,是不受時空因果序列規(guī)定的自由因,也就是我們說到的儒、釋、道的心性修養(yǎng)。不論是獨自一人還是處于眾人之中,始終在“獨處”,因為沒有人可以完全了解別人心思,心念是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處,各人的心念只有自己知曉。在此心念上修養(yǎng),消除邪念涵養(yǎng)心性,則有境界上的“獨處之樂”。
谷龍:當我們觀照個體生命的生活世界,我們會發(fā)現(xiàn)個體的獨處,很多時候是“被迫的”,也就是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人處于一種失去基本行動自由的狀態(tài)。人是群居動物,只有參與社會分工與協(xié)作,人才能獲得生存的機會,以及隨之而來的被尊重感,滿足感與成就感。當個體的行動自由與社會參與,被他力所打斷,人就會產(chǎn)生一種抽離感,這種抽離感首先會反應(yīng)為心理的不適,進而影響身體狀況。如果“被迫獨處”的時間過長,那么這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不可承受的,將導致嚴重的身心問題。同時,“被迫獨處”與人的自由意志相悖。這種不是基于自我選擇的獨處,實際上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一定程度上對于個體尊嚴的剝奪。因此,“被迫獨處”是一種壞的獨處,解決的辦法就是通過各種方式,終結(jié)“被迫獨處”,恢復正常的生活和生產(chǎn)。
獨處和參與人類世界的事務(wù),實際上是“一體兩面”的關(guān)系。極端的獨處,或與世隔絕,或完全沉淪于世俗失序,都是非健康的。相反,一定限度的獨處與社會參與,將開發(fā)心靈智慧,并保持生命熱情與創(chuàng)造力。人類的智慧的躍遷,都與智者的獨處有關(guān)。佛陀的苦行與菩提樹下的徹悟,成就了佛法的智慧;穆罕默德在山洞里的沉思,使得他獲得特殊的宗教體驗,成為伊斯蘭教的精神起點。赫拉克利特、德謨克利特、蘇格拉底等古希臘哲人的哲學智慧,都不離開他們遠離人間的沉思。這些少數(shù)人類精英的獨處,極大的推動了人類智識的縱深。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即使佛陀、穆罕默德、耶穌、蘇格拉底、柏拉圖,他們也不是長期處于獨處的狀態(tài)。人類的獨處,并非脫離了人類社會的秩序,而是應(yīng)當理解為人類秩序的一種特殊形式。因此,社會參與獨處,是相輔相成,相互補充的關(guān)系。我們需要建立健康的社會參與和健康的獨處,兩者共同構(gòu)成人類社會的健康秩序。
蔡林波:我們在被迫獨處的這種情況中,古人的智慧實際上可以提示我們轉(zhuǎn)向自我,與自我的生命展開一個交流。這種轉(zhuǎn)向自我的交流當然不是一種孤獨的交流——和自己說話的交流看起來反倒是很危險的,相反這種交流可以首先令你自己平靜下來。一個人獨處時,你可以將外在的雜務(wù)和欲念都放下來,這種“放下”能夠讓我減少不必要的煩惱,獲得一個更平靜的心靈。關(guān)于這一點,我想每個人的體會都不甚相同。從我個人角度來講,當我被迫獨處時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就會感到一些快樂。這當然是一個方面,為平靜而平靜當然還是不夠的,時間一長,缺乏外在的刺激和交流,你還是會覺得無聊。這個時候我們就要學習古人能夠從精神上放大你自己,這個時候你把自己的思想和精神放大到一個生命的世界,一個整全的宇宙。這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我跟整個世界都發(fā)生一種交流關(guān)系,恰恰是在“獨處”中,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整體的世界。而儒釋道三家的智慧也正是要引導我們從小我走向一個整體的宇宙境界。在非“獨處”狀態(tài)下,我們面對著一件又一件的事務(wù),它們往往將我們與宇宙整體的聯(lián)系割斷了。而在“獨處”中,沒有了外在的干擾,我們便有機會去思考我們和整個宇宙和世界是什么關(guān)系,這實際上是一個終極性的問題。所以獨處狀態(tài)恰恰是一個很好的提升自己精神境界的時候,通過摒除具體的事務(wù)和雜念,讓自我從獨立的個體走向宇宙大全,展開一種深度的精神交流。這一點,大家實際上可以借助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智慧獲得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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