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尊號碑》漢延康元年（220年）刻立，記東漢獻帝末年，華歆、賈詡、王朗等人向曹丕勸進之事，最終禪位稱帝事。作者從文獻著錄視角對朵云軒舊藏本《上尊號碑》進行鑒定，通過清代文獻的查核工作，對《上尊號碑》的遞藏關(guān)系和具體題跋時間有一清晰認(rèn)知。

本文原刊《書法叢刊》雜志2022年第二期。

《上尊號碑》漢延康元年（220年）刻立，全稱《魏公卿將軍上尊號奏》，又名《百官勸進表》《勸進碑》《上尊號奏》，傳為梁鵠、鐘繇隸書，皆無確據(jù)。碑文記東漢獻帝末年，華歆、賈詡、王朗等人向曹丕勸進之事，最終禪位稱帝，史稱曹魏。碑石現(xiàn)存河南臨潁繁城漢獻帝廟中，與魏黃初元年（220年）刻立《受禪表》碑石東西并列。因東漢獻帝建安十五年（210年），曹操下令禁碑，故曹魏時代，除個別皇家巨制之外，碑石存世者極少。

圖一 朵云軒舊藏《上尊號碑》

圖二 朵云軒舊藏《上尊號碑》

《上尊號碑》無宋拓本傳世，所見最早拓本為明拓本。朵云軒舊藏《上尊號碑》，因首行“御史大夫安陵亭侯”之“夫安陵”三字尚存，二行“輕車將軍”下“都”字左下“日”部不損，故知為明末拓本無疑，允為善本（圖一、圖二）。更為難得的是，此冊還配有碑陰清初拓本，墨色與碑陽頗為接近（圖三）。明代拓碑，往往只拓碑陽，不拓碑陰，傳拓碑陰和碑額的風(fēng)氣，多在康乾以后才逐漸流行起來。

圖三 朵云軒舊藏《上尊號碑》碑陰清初拓本

冊中碑陽和碑陰中殘缺漫漶文字處，均由朱筆隸書釋文補全，隸書筆法極其精工。更令人贊嘆的是，冊尾留有翁方綱題跋一則。按照現(xiàn)行的碑帖文物定級標(biāo)準(zhǔn)來看，公藏機構(gòu)凡有翁方綱題跋的善本碑帖，不是國家一級文物就是二級文物。但是，此則翁氏題跋為行草書，與常見的翁氏行楷書題跋書風(fēng)稍有不同。那么，這則翁跋真?zhèn)尉烤谷绾危课贪显唬?/p>

是碑后半（碑陰）今頗稍稍拓出，而漫漶過甚，予所藏淡墨本“遠人以往”句“人”字尚具存，而墨色過輕，乃不及此本濃淡適中，恰與前半（碑陽）相稱。耘門先生持來共賞，因?qū)僮R其后，北平翁方綱。（圖四）

圖四 冊尾留有翁方綱題跋一則

此段翁跋交代了幾個信息：其一，乾隆年間《上尊號碑》才開始傳拓碑陰文字，此前只拓碑陽，不拓碑陰；其二，碑陰首行底部“饑者以充遠人以往”句，所見乾嘉拓本“以”字以下文字皆已泐去，故存“人”字者，當(dāng)屬碑陰最早本。其三，“此本濃淡適中，恰與前半（碑陽）相稱”，此冊碑陰后配，碑陽與碑陰雖非一時所拓，但紙墨較為接近。其四，此冊物主為耘門先生。耘門先生即大名鼎鼎的鄭際唐。

鄭際唐，字子虞，一字大章，號云門、耘門、須庵，室名傳研齋，福建侯官人。乾隆三十四年（一七六九年）進士，授編修，值尚書房，典云南、湖南鄉(xiāng)試，督學(xué)山西，累擢至內(nèi)閣學(xué)士，善鑒別書畫，工行楷，兼精篆隸。著有《傳硯齋詩稿》《須庵集》《云門隨錄詩》等。

從此段翁跋的文本信息來看，合情合理，題跋描述與拓本情況都能一一吻合。翁跋下鈐有“文淵閣校理”五字朱文印章，因翁方綱出任文淵閣校理時間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至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間，故筆者翻檢沉津先生《翁方綱年譜》，在乾隆四十六年辛丑八月二十四日條下有“跋鄭際唐所藏《魏勸進碑》足本，（影4/1116）”記載。

圖五 翁方綱手稿《跋鄭耘門藏魏勸進碑足本》

“影4/1116”是沉津先生引文的出處。順著這一線索，筆者查閱了原件收藏在臺北的《復(fù)初齋文集》手稿的影印本第四卷第1116頁，翁方綱手稿有《跋鄭耘門藏魏勸進碑足本》一篇（圖五），兩者文字內(nèi)容相同，朵云軒藏本上的翁跋不具歲月，而收錄于《復(fù)初齋文集》的手稿中有明確署期，作于“乾隆辛丑（一七八一年）八月廿四日”，筆跡兩相對照可知，朵云軒藏本所附翁方綱題跋當(dāng)屬真跡，確信無疑。

另據(jù)《翁方綱年譜》載：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十月十二日，充文淵閣校理，又充武英殿繕寫《四庫全書》分校官。“文淵閣校理”印章出自謝啓昆（1737—1802年）之手。此枚印章又見載于《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七年），

兩印對照一模一樣，真印無疑。

碑帖題跋的真?zhèn)舞b定，相對于單純的名家手札要容易許多。首先，我們有碑帖本身可以參考，什么檔次的碑帖，配什么檔次的收藏家，三流碑帖通常不會留下一流名家題跋，碑帖與收藏者、題跋者這種“門當(dāng)戶對”現(xiàn)象十分突出，只要我們對碑帖本身鑒定胸有成竹，那么，對其后所附題跋的鑒定也就不在話下。

朵云軒舊藏本翁方綱題跋的兩側(cè)，還有道光十七年（1837年）十二月梁章鉅題跋三則。

梁章鉅（1775—1849年），字閎中，又字茝林，號茝鄰，晚號退菴，福州長樂人。嘉慶七年（1802年）進士，曾任江蘇布政使、甘肅布政使、廣西巡撫、江蘇巡撫等職，經(jīng)學(xué)大家，楹聯(lián)學(xué)開山之祖。著有《退菴文稿》《梁茝林滄浪詩 》《退菴金石書畫題跋》《稱謂錄》等。

梁章鉅三段題跋（參見圖四），對翁跋的鑒定結(jié)論又起到了進一步的佐證。

其一：“道光丁酉（一八三七年）恭兒赴公車枉道至桂林省視，出此索題，重覿故物喜而識之。丁酉長至后書于節(jié)署之懷清堂，茝林。”這則梁跋交代了題跋的時間、地點和緣起。道光十七年（1837年）梁章鉅第三子梁恭辰來桂林省親，時任廣西巡撫的梁章鉅在翁跋兩側(cè)留下題跋三則。

其二：“此吾鄉(xiāng)鄭云門閣學(xué)（鄭際唐）舊物，其用紅筆所補缺字則出蘇齋師（翁方綱）之手，閣學(xué)作跋時距今將六十年，余識閣學(xué)之面而未及親炙，惟侍蘇師（翁方綱）數(shù)年，對此不勝梁木之感也。章鉅記。”這則梁跋所言“閣學(xué)作跋距今將六十年”云云，如今我們已經(jīng)知道翁方綱題跋的確切時間為“乾隆四十六年辛丑（一七八一年）”，馬上可以推知，道光丁酉（1837年）梁跋距離翁跋的時間為五十七年，與“閣學(xué)作跋距今將六十年”基本吻合。梁跋還提供了冊中朱筆隸書補寫碑文缺字者為翁方綱手筆的可靠信息。

其三：“三十年前里居時，即獲見此本，無力得之。壬辰（一八三二年）假歸，乃知爲(wèi)馮笏軿孝廉所得，又不肯奪人所好。后余重出山而笏軿與三兒恭辰敘紀(jì)群之好，遽以贈之，而笏軿遂歸道山矣，人琴之感曷勝惘然。退庵老人再記。”第三則梁跋交代了鄭際唐舊藏本在道光十二年（1832年）已經(jīng)轉(zhuǎn)歸福州同里馮笏軿所有，馮氏再轉(zhuǎn)贈梁恭辰的遞藏過程。

馮笏軿孝廉，即馮縉，字光敦，號笏軿，嘉慶三年（一七九八年）舉人，擅詩文，喜金石。曾校刊鄉(xiāng)人林侗《來齋金石考》及孟超然《亦園亭全集》，著有《甔甀稊米集》《唐昭陵陪葬名氏考》《蘭話堂后金石存》。

鄭際唐、馮縉、梁章鉅皆福建福州同里，通過上述梁章鉅題跋，可知此冊朵云軒舊藏《上尊號碑》真是難得的一件涉及福州籍金石收藏家的重要文物。

又見梁章鉅撰《退庵金石書畫跋》卷二《黃初三碑》中載有此冊《上尊號碑》，其文曰：“此冊吾鄉(xiāng)鄭云門閣學(xué)（際唐）舊藏本則并后段全有之，雖較前段稍漫漶，然可讀者尚十之六七，其行間用紅筆所補缺字則出覃溪師之手，小隸書極精。……此本余四十年前里居時，即從書賈手借觀而無力得之，道光壬辰（一八三二年）假歸，乃知爲(wèi)馮笏軿孝廉（縉）所得，又不肯奪人所好，后余奉詔重出山而笏軿與三兒（恭辰）敦紀(jì)群之好，遽以贈之，喜而題后。”

道光十五年（1835年），梁章鉅奉召入京，授甘肅布政使，故知馮縉將此冊《上尊號碑》轉(zhuǎn)贈梁恭辰的確切時間，在道光十五年。次年，梁章鉅由甘藩擢桂撫，入覲京師，將出京時，聞《華山廟碑》（華陰本）出售，在阮元的鼓動下，梁章鉅以三千金巨資購得，震驚朝野，被人以“豪侈”上章彈劾，幸而皇上沒有深究。翌年，道光十七年（1837年），梁恭辰攜帶此冊《上尊號碑》來桂林省親，梁章鉅在翁跋兩側(cè)留下題跋三則。一百余年后，梁家舊藏兩種著名碑帖善本，一件《華山廟碑》歸故宮博物院，一件《上尊號碑》歸上海朵云軒。

此冊《上尊號碑》藏印累累，內(nèi)有羅振玉收藏印章數(shù)枚，《雪堂金石文字簿錄》記有羅振玉近千言的《上尊號長跋》，羅氏指出：“此本乃鄭云門閣學(xué)所藏，碑陽為明拓本，碑陰為康雍間拓本，翁蘇齋以朱筆記已泐之字于上，又有梁芷鄰中丞（梁章鉅）三跋，錢梅溪處士（錢泳）一跋”，其后過錄“與國初本校勘記”，并全文抄錄“翁方綱題跋”，還注明“惜此本缺二葉，不能悉校耳”。今檢查此冊碑文共計三十六開，題跋兩開，碑陽第十六行和碑陰第九行文字遺失，恰二開。但是，冊頁背后的裱工數(shù)字標(biāo)號卻是連貫的，可知清代中后期重裝時早已佚失。但是，在此冊朵云軒舊藏本上，只見羅振玉藏印，卻未見題跋，抑或羅氏當(dāng)時僅將題跋撰文并未將題跋抄錄在碑冊中。

當(dāng)年供職于朵云軒的馬成名先生， 翻出他在1966年3月23日寫的工作日記，寫道：“售得上尊號一部（編號1850），沙彥楷題簽‘明拓上尊號’，剪裝綾裱，鄭云門舊藏，翁閣學(xué)硃筆補缺，……白棉紙淡墨拓，明末清初拓本，碑陰配乾隆拓本。”工作筆記中還詳細記錄了此冊的藏印信息和碑帖考據(jù)點信息及收入售出價格。原來此冊是馬老在靜安別墅沙彥楷家里收購所得。兩月后，朵云軒暫停一切文物銷售業(yè)務(wù)，此冊從此在朵云軒秘藏55年。如今，面板背頁上尚粘貼馬成名先生當(dāng)年題寫的朵云軒標(biāo)價簽條（圖六）。

馬成名先生當(dāng)年題寫的朵云軒標(biāo)價簽條

經(jīng)過上述清代文獻查核工作，我們現(xiàn)在可知，此冊《上尊號碑》的清晰遞藏關(guān)系和具體題跋時間。乾隆年間鄭際唐舊藏，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八月廿四日留下翁方綱題跋，嘉慶初年梁章鉅在碑賈手上獲見此本，但無力得之，道光十二年（1832年）轉(zhuǎn)歸馮縉，道光十五年（1835年）馮氏轉(zhuǎn)贈梁恭辰（梁章鉅三子），道光十七年（1837年）十二月留下梁章鉅三段題跋，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四月經(jīng)錢泳借觀題跋，后又經(jīng)羅振玉、李一氓、沙彥楷遞藏，1966年3月入藏朵云軒。

（本文原刊于文物出版社《書法叢刊》2022年第2期，原標(biāo)題為《〈上尊號碑〉朵云軒舊藏本——從文獻著錄視角看碑帖善本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