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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守望者本寧頓和轉型并不成功的林肯公園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切斯特·本寧頓(Chester Bennington)的自戕離世,迫使林肯公園樂隊(Linkin Park)不得不再次面對改變。和20年前啟程的時候相比,他們早已改變了太多。但這一次的改變,是心理上還留在20年前、最不適應這些改變的切斯特替他們完成的,像是個黑色幽默。
然而,切斯特即便獻出自己的生命,也無法扭轉“改變”成為音樂產(chǎn)業(yè)里生產(chǎn)者的規(guī)則。這是一場戴著鐐銬跳舞的游戲,靜止不動和步履蹣跚的人會很快出局。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逼仄的空間內努力地輾轉騰挪,想方設法跳出一些別人沒有跳過的舞步。
因為林肯公園的第一張專輯趕上了中國系統(tǒng)引進國外搖滾樂的黃金年代,中國的樂迷也能夠體會到他們不同時期的作品之間的差別。早期是兇狠暴烈的金屬音樂,中期走向了前衛(wèi)詭譎的電子音樂,最近發(fā)行的新專輯則又轉向溫柔悅耳的流行音樂。用林肯公園的話說,他們每一次改變都是在“突破自己”;但對于很多歌迷來說,他們變得越來越“流行”,越來越“商業(yè)”,越來越遠離一開始喜歡上的那個他們。他們?yōu)槭裁匆龀龈淖??真的是他們自愿做出的改變嗎?/p>
要知道,林肯公園并不是在改變后才獲得的成功,甚至可以說,出道時才是他們的巔峰。絕大多數(shù)人是通過第一張專輯《混合理論》(Hybrid Theory)或者第二張《流星圣殿》(Meteora)來認識他們的,這兩張專輯光在美國就賣了超過2000萬張。之后他們的專輯銷量反倒是逐年下滑,上一張《狩獵派對》(The Hunting Party)甚至只賣了27萬張。即使考慮了實體唱片銷量整體的衰落,這個數(shù)字和過去比還是很慘淡。
因此,說他們變得“商業(yè)化”了,是有點滑稽的。正如他們自己認識到的那樣,如果要他們“商業(yè)化”,其實只要維持好前兩張專輯里的自己就可以了。但他們還是要義無反顧地做出改變。這種改變以第三張專輯《末日警鐘》(Minutes to Midnight)為起始,在接下來的兩張《烈日千陽》(A Thousand Suns)和《生生相惜》(Living Things)達到高潮。他們在這些專輯里拋棄了過去熟悉的音響材料,轉而使用了大量的電子音樂的素材。通俗地講,這叫“電子化”了。所謂“電子化”,要么就是借鑒了電子音樂的風格,或者模仿他們的創(chuàng)作手法,要么就是通過電腦合成出一些新穎的聲響材料。而“電子化”的根本邏輯,是在形式較為固定的流行音樂中尋求創(chuàng)新。當硬件上的聲響已經(jīng)被窮盡,他們只能開始寄希望于用電腦制造出前所未有的聲響。
從流行音樂產(chǎn)業(yè)化至今,音樂本身的形式實際上變化并不大。因為在唱片公司看來,絕大多數(shù)聽眾喜歡的東西永遠是三分鐘左右的旋律美妙或是過耳難忘的歌曲。因此,流行音樂生產(chǎn)中的絕大部分精力,都是花在如何找到更新穎的音響材料上,尤其是音色。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只能在現(xiàn)有的樂器上尋找新的演奏方法,來獲得新的音響效果。而電子設備尤其是的出現(xiàn)和普及,則為音色的創(chuàng)新提供了絕佳的工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些前衛(wèi)的音樂人已經(jīng)能夠用電子設備制作出過去從未出現(xiàn)過的新音色,并在流行音樂中獲得了成熟的應用,將電子音樂風格發(fā)揚光大;而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隨著電腦技術的飛速發(fā)展以及個人電腦的普及,利用電腦來尋找新的音響效果已經(jīng)成為了各種風格領域的音樂人都會采用的辦法。直到今天,音樂創(chuàng)作者電腦里的音色庫還仍然是他們的“軍備競賽”中最重要的部分。因此,林肯公園想要“突破自己”,“電子化”的策略看上去順理成章。
《烈日千陽》(A Thousand Suns)事實上,有許多長壽的搖滾樂隊都經(jīng)歷這種“電子化”。比如,著名的英倫搖滾樂隊電臺司令(Radiohead)在他們的第四張專輯《Kid A》中幾乎完全變成了電子實驗樂隊,可謂是搖滾樂隊“電子化”最成功的典范之一。并非巧合的是,MTV的樂評人詹姆斯·蒙哥馬利(James Montgomery)和RRR的樂評人喬迪·卡斯柯(Jordy Kasko)也都曾把《烈日千陽》以及《生生相惜》和《Kid A》類比起來。
然而,“電子化”不僅僅是轉變音色這么簡單。它考量創(chuàng)作者是否能夠用更新的創(chuàng)作理念去思考這些新的素材,而這決定了他們是否能夠留下老歌迷并且拓展新歌迷。不得不遺憾地說,林肯公園在面對電子素材的時候,沒能像電臺司令樂隊那樣游刃有余。他們的音樂看似“電子化”,但實際上很多時候還是用的傳統(tǒng)的金屬說唱的思路,比如《生生相惜》的主打歌《燃燒殆盡》(Burn It Down)。并且,由于放棄了重型音樂的音色,這種“電子化”的音樂顯得略微拖沓且無聊,比如著名的音樂雜志NME的作者哈米施·麥克貝恩(Hamish MacBain)就曾認為《生生相惜》這張專輯充斥的電子音效“讓人耳朵有點痛”。
所以,林肯公園的轉型,實際上只是樂隊在產(chǎn)業(yè)框架內做的一次掙扎。但很顯然,他們的掙扎有些失敗。他們放棄了自己擅長的東西,轉而去做自己不擅長的東西。
而且更重要的是,切斯特在這次轉型中做出了大量的犧牲。他身上的90年代垃圾搖滾的烙印,他對于老派搖滾樂的懷戀,對音樂行業(yè)不斷追求新聲響的游戲規(guī)則的不適應,更突顯了他的悲劇性。
如果把目光投向林肯公園最開始的成功,應該可以毫無疑問地指出,切斯特才是使這支樂隊在那股新金屬音樂狂潮中脫穎而出的最重要的原因。在他們發(fā)表第一張專輯的2000年,說唱金屬(Rap Metal)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物,憤怒反體制(Rage Against The Machine)、軟餅干(Limp Bizkit)等樂隊已經(jīng)在這個領域樹立了很高的標桿。然而,這些樂隊都沒有足夠幸運到擁有切斯特。他有著溫柔而堅定的中音,高亢而嘹亮的高音,以及讓人難忘的嘶吼,并且能夠自如地在這幾種音色之間切換——聽聽《Runaway》《One Step Closer》這些讓林肯公園聲名鵲起的歌曲就知道了。此外,邁克還曾經(jīng)說過,切斯特在旋律和歌詞上也有著強悍的創(chuàng)造力,他能夠使得他所完成的部分在音樂上和邁克的說唱部分協(xié)調一致,而正是他們的完美合作造就了林肯公園。更重要的是,在《混合理論》以及《流星圣殿》時期,切斯特是處在自己的舒適區(qū)里的。如果仔細去觀察切斯特的音樂經(jīng)歷,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于1990年代的垃圾搖滾(Grunge)以及硬搖滾(Hard Rock)的偏愛:他在加入林肯公園之前,一直是一支叫做灰色眩暈(Grey Daze)的垃圾搖滾樂隊的主唱;他兒時的夢想是成為著名的垃圾搖滾樂隊石廟向導(Stone Temple Pilots)的主唱——并且這個夢想在2013年實現(xiàn)了。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小樣,幾乎都是按照傳統(tǒng)的搖滾音樂創(chuàng)作的模式,一邊在吉他上彈著強力和弦一邊哼唱出來的。
而《混合理論》和《流星圣殿》里大量的重型音樂的元素,使得切斯特能夠在一個他熟悉而又喜愛的風格里去完成他的演繹。這個時候的切斯特和林肯公園是互相成就,所有人共同把自己的事業(yè)推向了高峰,直到樂隊開始轉型。
切斯特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這種轉型,或者排斥這種“電子化”。他在這幾張專輯里的完成度相當高,聲音原有的特質也幾乎沒有褪色。但他本能地會感到不習慣。這種不習慣在樂隊的專輯制作紀錄片中體現(xiàn)得相當明顯:他開始在樂隊討論音樂內容的時候走神,對于邁克近乎壓迫式的創(chuàng)作時間表不能理解,并且指出樂隊并不是在做自己,而是想要去做想象中的自己。
伴隨著這種不習慣的,是他試圖去別處尋求寬慰。他組織了自己的分支計劃樂隊死于破曉(Dead by Sunrise),在那里他唱出了一些他自稱為并不符合林肯公園風格的音樂——實際上還是一些使用著傳統(tǒng)聲響效果的搖滾樂。他加入了自己的偶像樂隊石廟向導,在那里做了兩年主唱。他試圖用這些方式找回他本真的自己,和在林肯公園的事業(yè)做一點中和。
因此,我們可以說,林肯公園的轉型在某種程度上和切斯特的舒適區(qū)產(chǎn)生了距離,消磨了切斯特在音樂上的特長,使得切斯特對于樂隊音樂上的整體貢獻越來越弱,反過來也削減了樂隊自身的實力。林肯公園的轉型可以說是不太成功的,而切斯特則在這個轉型中有點迷失了自己。
這并不是要求林肯公園,或者某個人,對于這件事情負責。因為,林肯公園的轉型,是在這個行業(yè)里生存下來的需要。他們繼續(xù)戴著鐐銬舞動下去的緊迫感不允許切斯特略帶浪漫地對1990年代搖滾樂的留戀。所以,我們會看到,切斯特的掙扎是必然的。他曾經(jīng)代表了那個年代最具新意的聲音,卻也很那躲避被時代甩在身后的問題。然而,這是創(chuàng)作者必須要面對的事實,變化才能生存,他們必須掙扎,否則就會出局。
這看上去是有些苛刻的要求。如果一個人可以忍受甚至期待每次消費的可口可樂味道都一樣,為什么同樣作為消費品的音樂必須不能雷同,否則就感到乏味呢?
人性是復雜的,人在精神上的需求也變幻莫測,人們既需要安全感又需要新鮮感。文化工業(yè)就是要滿足人們的這種矛盾心理,這是它得以存在的最根本的理由;而文化的生產(chǎn)者也必須去應對這種矛盾的訴求,這也是他們得以生存的根本。因此,我們無需對林肯公園在音樂上略顯失敗的改變感到失望,或是為他們的“不再搖滾”而感到不滿。他們的堅持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偉大。正是因為千千萬萬像林肯公園這樣的堅持存在,這個產(chǎn)業(yè)才有可能繼續(xù)下去,我們才有理由再去期待未來更為新穎的聲音。
我們唯一應當遺憾的是,切斯特對于自己應當如何存在有著不同的看法。某種程度上,切斯特無法跳脫他過去的音樂品味和立場,正如他無法跳脫出他童年的陰影那樣。無論是在音樂中,還是在生活中,他仍然是孤獨的,這也許才是邁克他們在悼文中提到的“心碎”一詞的更深刻的原因。我們只能希望,天堂里沒有鐐銬來羈絆,他能夠如愿自由地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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