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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雪| 一種特殊的小說
殘雪,本名鄧小華,1953年生于長沙。其代表作有《山上的小屋》《黃泥街》《蒼老的浮云》《五香街》《最后的情人》等。殘雪是作品在國外被翻譯出版最多的中國女作家,她的小說成為美國哈佛、康奈爾、哥倫比亞等大學及日本東京中央大學、國學院大學的文學教材,作品在美國和日本等國多次被入選世界優秀小說選集。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作家,高居預測賠率第三位。其兄鄧曉芒為國內知名哲學學者。以下文章選自《殘雪文學回憶錄》。
一種特殊的小說
現在我的小說的特殊性已經得到公認了。然而,如果有人直接問我:“你寫的究竟是什么具體的故事?你是怎樣寫出來的?”面對這樣的問題,由于內心深恐產生誤會,我只能回答說:“不知道。”從通俗的意義上來說,我的確不知道。并且,我是一個有意地讓自己處于“不知道”的狀況中來寫作的人。
由于信仰原始之力的偉大,我必須將其放在虔誠的、人為的蒙昧氛圍中去發揮,以使自身掙脫陳腐常規的羈絆,讓強大的理性化為無處不在的、暗示性的激勵和慫恿。我不知道自己明天、下一刻會寫出什么東西來,我也不知道促使我十年如一日地、源源不斷地產生作品的“靈感”究竟同什么最有關,但我卻明白無誤地知道一件事:無論在什么樣的困難情形下都要保持精神生活的質量。因為失去了這一點,僅僅這一點,我就會失去一切的根基。
在這個世界上,世俗生活猶如滾滾的車輪,碾碎一切。一個人,如果他要在面對世俗強權的威脅時仍然保持他內心領地的完整,他就只有不停地分裂自身,不停地進行高難度的靈魂操練,以使自身勝任在那片無疆的國土上進行不懈探索的工作。我所感受的操練,就是在置身世俗的同時將目光始終不變地緊盯天堂;就是使靈肉分裂,并在忍耐中獲得張力;它還是戰勝肉欲,讓肉欲在反彈中重新爆發的技藝。這種自我割裂的寫作使人在無限的痛感中獲取最高的快感,而世界,則不斷展現出從未有過的空靈與澄明。
人是不可能全身心地生活在純精神之中的,因為我們身處的是一個高度地粘連與滲透的世界,而純精神的誕生地,就是我們那黑暗的肉體。也許我的寫作,就是重返故地,在向黑暗深淵的挺進中解放被制約的欲望,讓其轉化為純精神的結晶狀態。這種寫作的動力,仍然是對于世俗生活的永不消失的渴望。
當膠著狀態奇跡般地分解、當深淵的騷動清晰地傳到機警的聽覺中時,筆下就如獲得神力。如果要追求最最純凈的語言,其代價必然是污濁、猥褻、暴力和血腥。你必須承受一切,你必須“心死”。如果你還想體面,裝樣子、擺姿態,你就寫不了這樣的小說。在這個意義上,是先有了我的小說,然后才有了我。
這種特殊的語言故事用強力為我開創了另一種生活,它與我的日常生活相互滲透,互為依存。由于它的介入,一切庸常的俗務都被賦予了隱秘的意義,人心成了最大的謎中之謎。于是日常的痛苦不再是不可忍受的,因為源源不斷的靈感皆源于此。也許藝術工作者總是從那正在融會和消亡的境界里獲得瞬間的真理,并使其凝聚成作品的。
我相信藝術是人的本能,藝術工作者就是能將本能通過強力抑制以達到最高發揮的人。我的領域,是藝術工作者的共同領域。當我進入這個領域時,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抽掉腳下的基石,讓身體處于懸浮的準自由狀態,然后才是有些神秘的沖刺。
多年的反復實踐已使我漸漸悟出了,成功正是得益于自身那強大的、殺人機器一般的理性,理性的制裁越嚴酷,肉體的反彈越兇猛,由此作品才能天馬行空,匪夷所思,卻又具有嚴密的深層邏輯。我并沒有刻意地去寫這種小說,從一開始,從那些信手涂鴉的習作之中,我就隱約地聽到了命運的鼓點。自然而然地,我后來的生活就演化成了對那召喚之聲的追尋。
從我的道路也可以看出,藝術改變人生的能量是何等的大。一個人,不論是否寫作,只要他保持藝術的敏感性,其作為“人”的素質就會得到很好的提高。所以說,藝術是最為符合人性與人道的,藝術也是最具普遍意義的人類對于美的夢想,其本質就是愛。
有人說,我這種小說沒有用,什么都不能改變,也沒人看得懂。對于這樣的問題我是越來越有信心了。首先,二十年的小說創作已徹底改變了我自己,前面我已說到了這一點。其次,就我個人的閱讀體會來看,雖然這類小說確實沒有多大的“用”,大眾也不會都去讀,但對于少數極為敏感的讀者卻有著決定性的影響。也許這并非寫作者的初衷,我認為這種小說要改變的是心靈,而非表面世俗的東西。總會有那么一些對于藝術、對于心靈探索情有獨鐘的讀者聞風而來,在那個時候,這類小說便會以特殊的方式向讀者發出信息,刺激著他們,呼喚著他們,促使他們一同來加入心的探索。
自我反省是創作的法寶,但這種特殊的自我反省不同于被動的自我檢討。這種反省是運用強力進入深層的心靈世界,將所看到的用特殊的語言使其再現,從而使靈界的風景同我們所習慣的表層世界形成對應,以達到認識的深化。所以藝術性的自我反省實質上是一種創造行為,是主動下地獄、自設對立面、自相矛盾,并在殘酷的自我廝殺之中達成統一的、高度自覺的創造。其動力,則是藝術工作者要否定自身世俗的、肉體的存在的渴望。
為了滿足內心那種渴望,我不得不每天進行這種操練。我所做的,是發動內在的能量,去追尋那些早就消逝了的、古老的記憶。我憑本能感到,這種操練沒法停止。從很久以來直到今天,我就為它而活著。當我面對這個充滿物欲的世界,并卷入其間充當角色之時,是這件事,僅僅只是這件事,為我的全部世俗生活賦予了意義。沒有它,我無地自容、難以立足?,F在有了它,我每天走火入魔地進行藝術活動,將日常生活限制起來,為我的藝術活動服務,我感到自己空前的強大。
現代藝術從本質上說是無法顧及讀者的?,F代藝術不會去“顧及”各種層次的讀者,它只會發出信息和召喚,使人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若有所思地停下來,然后自覺地來進行某種精神活動。因此可以說,現代藝術更接近人的本能,因為精神的追求只能是一件充滿主動性的冒險的活動。
一件成功的作品與讀者之間的關系正如卡夫卡的《審判》中那位神父對K所說的:“你來,它就接待你,你去,它就讓你走?!蔽以谧约旱男≌f中力圖達到的,就是這樣的自由境界。我想,寫作者在坐立不安、兩眼茫茫、似驚似乍的氛圍里所營造的、難以把握到了近似虛無的世界,只能通過那些敏銳的讀者的肯定而存在下去。這樣的讀者必定是有的。我深深地相信,人類的靈魂有一個共同的居所;人是有理性的、善于自我批判的高級動物;人,會在深化對自我的認識的過程中不斷發展高貴的理性,建立起與“叢林文化”永久對抗的精神機制。
原標題:《殘雪| 一種特殊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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