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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去世1年,確診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我,在努力消解喪親之痛
原創(chuàng) 小蔣 偶爾治愈
清明節(jié),一個慎終追遠的日子。
一年前,北方姑娘小蔣的丈夫意外去世。巨大的哀傷如同疾風厲雨,頃刻來襲,讓她經(jīng)歷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在度過「無法相信」的階段后,小蔣開始散步、讀書、游泳,尋求心理醫(yī)生的幫助。家人陪伴之下,她試著進行心理復原。
這是一個普通人如何對抗、消解喪親之痛,并試著與之共處的故事。以下是小蔣的講述:
混亂
3 月 21 日下午,東方航空一架搭載 132 人的客機在廣西梧州藤縣墜毀。看到消息,我一陣揪心,一年前差不多這個時候,我也意外失去了自己的丈夫。這一天晚上,我徹夜難眠。
一年前的春天,一個陽光明媚到有些刺眼的早晨。我剛到單位不久,就接到丈夫同事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說得很含糊:「肖某某受傷了,我們這會兒在某某醫(yī)院。」
掛了電話,我便往醫(yī)院趕。路上,我并沒有不詳?shù)念A感,以為丈夫是磕磕碰碰,受了點皮外傷。或是傷口深一些,縫幾針就好,再嚴重點也許是骨折。
我到醫(yī)院的時候,丈夫已經(jīng)在急診搶救。他的父母也趕來了,但是家屬不讓進,只能在外面等。我看到外面有很多人,他的親戚、同事,以及關(guān)系要好的同學。
我問給我打電話的人,「傷到哪兒了」。他指了一下后背的位置。肖是在工作中受傷的,傷及動脈,出了很多血。
大家安慰我,說不會有什么大礙。但是我坐立不安,不時起身去搶救室門口張望,卻什么也看不到。
傳出來的消息是人昏迷了,但有生命體征,已經(jīng)輸上血。由于缺乏醫(yī)學常識,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只感覺整個人十分混亂。
上午 11 點,醫(yī)生從搶救室里出來,喊「肖某某家屬」。我和他的父母圍上前去。醫(yī)生說:「我跟你們講啊,人不行了。」
冷冰冰的一句話,讓我猝不及防,無法找到合適的詞語形容自己的感受。
我雙腿發(fā)軟,幾乎跪倒在地,記得是周圍幾個人把我架著,扶到了座位上。
「不可能,不可能。」我嘴里喃喃道。
我們央求醫(yī)生再搶救一會,用上最好的藥。當搶救室的門再次打開時,我沖了進去。十幾張病床上,躺著各種各樣的病人,我的丈夫躺在最里面那張病床上,毫無血色。護士在給他做電除顫,另一邊還在輸血。
我拉著他的手,想讓他感受到我的溫度,大聲叫他的名字,不停和他說話。我輕吻他的手背,希望能有「醫(yī)學奇跡」。
可是,一切終究是徒勞。
再后來的事,我只能記起兩個片段——一旁坐著的病人家屬沖我輕聲說了句:「想哭就哭出來吧。」肖的母親坐在我左手邊,說了聲,「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
離開醫(yī)院的那一刻,我仰天長嘯。那是一聲哀嚎,仿佛悲鳴。
夢境
丈夫去世的那個晚上,我不敢閉眼睡覺。外面春雷滾滾,像是上天也在為他哀鳴。
最開始,我無法相信他已經(jīng)離去。
他三十歲出頭,一米八幾的大高個,身材魁梧,愛打籃球,愛玩游戲,平日總是活力滿滿。幾乎每個認識他的人對他的評價,都是「陽光、樂觀、正直」。
小蔣保存的丈夫生前照片。
圖源:受訪者供圖
丈夫是個樸素節(jié)儉的人。意外發(fā)生之前一周,他剛給自己配了一個眼鏡,這還是因為之前的眼鏡鏡片磨損嚴重,否則,他都舍不得換。
由于工作性質(zhì),他經(jīng)常往戶外跑。去的地方常常是荒郊野嶺或者大山,每次回家,鞋子、褲子上都沾滿了泥巴。也因此,他的身體一向健朗,平時連醫(yī)院都很少去。
我無法相信,這樣鮮活的一個人已經(jīng)離開我了。總覺得這是新聞、小說、電影,又或者是一個噩夢。
一旦有「他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的念頭冒出來,我就會崩潰到大哭,使勁搖頭,甚至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
那段時間,我很懼怕黑暗,睡覺都要開著臺燈。直到現(xiàn)在,我的睡眠仍無法回到事發(fā)前的狀態(tài),有時難以入睡,有時半夜醒來,后面幾個小時都睡不著。
我開始不分時間地點流淚,隨時隨地都能淚崩。眼淚在臉上干了一遍又一遍,留下一道道淚痕。我從來沒有想到,人竟然會流那么多眼淚,止都止不住。
每天醒來,我的第一反應是我的世界不一樣了,和他經(jīng)歷的一切皆成幻影。窗外陽光燦爛,可是想到愛人已在另一個冰冷的世界,我就麻木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記得剛在一起時,有一回他掐著自己說:「這是真的嗎?跟做夢似的。」到頭來,他也用夢一樣的方式走出我的生命,讓這場夢短暫、甜蜜且哀傷。
「五七」那天凌晨,我又一次夢見他了。
夢里,我們分坐在家中兩個沙發(fā),他坐著,我躺著。我一直哭,他就坐到我這邊,一把拉起我,抱著我。
夢里他穿了一件藍色T恤,上面有個閃電圖案。我也緊緊抱著他,哭著埋怨他不能開這種玩笑,說:「你知道嗎?這一個月我做夢,夢見你不在了。」
這是他去世之后,我第一次清晰夢見他——俊朗的五官,堅實的臂膀,寬闊的胸膛。夢境清晰得如同真實發(fā)生。醒來之后我想,這也許是他來和我道別吧。
他去世的那家醫(yī)院和他的單位,都在城市的西邊。自此之后,我再也沒去過城西。
睹物
從醫(yī)院出來后,我就回到父母家和他們同住,直到一個月后才回到我和丈夫的家。
家里還是出事前的那番布置。他的電腦和耳機還亮著燈,一閃一閃。洗漱臺上,有被他束之高閣的眼霜和男士面膜,那是婚禮前他人來瘋似買的,說要保養(yǎng)自己。
床頭柜里,有一張七夕他送我花時手寫的卡片,上面寫著:「給最愛的 XX(我的小名), you are my lobster.」
小蔣丈夫生前送給她的花。
圖源:受訪者供圖
斗柜上,有我和他的水杯,旁邊還有半塊不規(guī)則的鋁箔紙。那陣子我每天早起空腹吃藥,他都幫我倒好水。藥吃了一半時,我將空了的一半鋁箔紙剪掉,他看到了,把它剪成弧形,說「要不然太尖銳了,容易劃著手」。
以前,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他偶爾會用手指在我的胳膊或者手背上,寫下 I 和 YOU,并畫上心形圖案。
這一切都歷歷在目,又恍如隔世。我趴在他常睡的那邊床,抱著他的枕頭哭了很久,努力尋找著他的味道。
每天,我都會給他發(fā)微信,想到什么都跟他說,一直發(fā)了三四個月。可是微信彈出的消息,再也不會是他發(fā)的,他也不會再給我打電話——當一個朝夕相伴的人從日常生活消失時,當代科技、通訊有多發(fā)達,也就有多殘忍。
我們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也留下我倆的很多回憶。睹物思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一個初冬夜晚。他在我家樓下等我,上車后,問我想吃什么。那兩天我口腔潰瘍,說別吃太辣的,于是他帶我去了一家淮揚菜館。吃飯的時候他問我有啥愛好,我說攝影。送我回家的時候,他就一個勁地邀我第二天去拍銀杏。
記得為了紀念相識六周年,我們又去過一次那家餐廳,那時它還在營業(yè)。可是他去世后,我有一次路過那家餐廳,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暫停營業(yè)了。
我倆也始終沒有去拍過銀杏。不是沒有機會,而是總以為來日方長。
小蔣丈夫婚禮前寫的誓言卡。
圖源:受訪者供圖
事實
我的姥姥快 90 歲了,眼花了,聽力也差,事發(fā)后好久我第一次回姥姥家,她看見我,第一句話就是「他怎么沒一起回來」。幸虧她眼睛不好,沒看見我早已淚流滿面。
后來每次回去,姥姥問起他,我都用「加班」「出差」等理由搪塞過去。有一回她過壽,全家人一起吃飯,我舉杯祝她長命百歲,她卻拉著我的手說:「你要保重。」我想,她也許早已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日常點滴最是傷人。在家休息了沒多久,我就正常上班了。
上班前我心理壓力很大,害怕出門,怕見人,怕去單位,怕坐在辦公桌前。我變得愈發(fā)膽小,覺得外面的世界令人恐懼不安。因為上一次出現(xiàn)在這里時,一切完好,我還可以和別人談笑風生,現(xiàn)在已是另一番光景。
丈夫去世的前三四個月,我每天都會哭一場。上班時,我經(jīng)常坐在工位上哭。我們的辦公條件很差,一個人挨著另一個人,沒有格擋,我只能默默流淚。
有大半年的時間,我的眼睛一直腫著,沒有了神采。我不再照相,兩鬢也增添了白發(fā)。
旁人稀松平常的生活細節(jié),都會讓我羨慕。因為我覺得,自己平淡生活的權(quán)利已經(jīng)被剝奪了。
原先我最喜歡周五下午。在以前,我和他總在周五下班后去吃好吃的,有時甚至故意跑遠一點,美其名曰更有過周末的感覺。但我知道,這一切不會再重現(xiàn)。
圖源:站酷海洛
為了分散注意力,我開始強迫自己閱讀。
那段時間,我讀了很多探討生死的書籍,每讀一本都有強烈的融入感。我也讀其他書,讓自己完全沉浸于書中的情節(jié),不去想自己的事。什么類型的書我都看,唯獨不看情感類的書籍。
記得在看一本關(guān)于冰島的書時,我想到疫情爆發(fā)前,我倆計劃的蜜月旅行地之一就是冰島,還做了很多攻略,看了很多照片。所以讀到書里描述的冰島種種,我突然之間就哭了。
為了化解悲傷,我喜歡上了游泳和走路。
游泳的時候,每一次將頭埋進水里,我都盡量延長在水下的時間,讓整個人被泳池里的水包裹住,好像這樣,就能產(chǎn)生一種與「與世隔絕」之感。我喜歡一個人出門散步,仿佛走著走著,就能從這件事情中走出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再后來,他的形象開始變得模糊,即使照片和視頻就在手機里,想起來卻像是上輩子的人。就連意外發(fā)生之前的自己,我也有些陌生。
終于,我接受了他已經(jīng)離開人世這個事實,不再幻想他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或許陰陽兩隔就是這樣?感覺很遙遠,遠到不論做什么,都倍感無力,連想念都使不上勁。
半年后,聽聞他姥爺不在了,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平行時空的那一邊,多了一個可以陪他的親人。他不會那么孤單了。
恢復
春天如約而至。樹葉在陽光下?lián)u曳,可我就算曬著太陽,看到百花怒放,也愉悅不起來。
盡管已經(jīng)接受了丈夫離開的事實,但傷痛依然尖銳,折磨著我。
我的腦海,時常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醫(yī)院里的場景。看電視一看到流血,就極為痛苦。
我的記性也大不如前了,經(jīng)常丟三落四,坐車回家竟然提早一站下了車。我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覺得一切沒有意義,好像連笑都不會了。人始終處在一種緊繃的狀態(tài),不能放松下來。
我還變得暴躁易怒。聽見跟他有關(guān)的、能聯(lián)想起來的話題和詞匯,就會緊張,甚至喘不上氣,想立馬逃離那個環(huán)境。
在這種狀況下,我切斷和他有關(guān)的一切聯(lián)系,與我原來的朋友圈也斷開了。尤其是關(guān)系要好的共同朋友,更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我是后來才知道我病了。而這些癥狀難以描述,也無法量化。于是,在掙扎了八個月之后,我鼓起勇氣尋求醫(yī)生的幫助。2021 年國慶節(jié)假期前夕,我來到北京,在一家心理救援機構(gòu)接受醫(yī)生的治療。
這是我第一次做心理咨詢,內(nèi)心有些忐忑。醫(yī)生是國內(nèi)知名的心理救援、危機干預專家,坐在他面前,我發(fā)現(xiàn)他態(tài)度很和藹。他很耐心地和我聊天,問我問題,詳細記錄我的情況。最終,他給出診斷,我有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
但是醫(yī)生說,因為我此前的生活經(jīng)歷和原生家庭都很健康,沒有摻雜其他更復雜的內(nèi)容,這就有益于后期的治療和恢復。
也是通過這次機會,我發(fā)現(xiàn),心理咨詢并不完全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它不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而是要問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問清我的成長經(jīng)歷和原生家庭狀況。
一個小時的咨詢很快結(jié)束。最后,醫(yī)生還給了我兩點建議,「走路和寫日記」。
小蔣的病歷本。
圖源:受訪者供圖
除了醫(yī)生,我的家人們也在幫助我。
我的父母年歲漸長,本是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卻因我的遭遇,讓他們一起承受了痛苦。這一年母親因為擔心我,生出了好多白發(fā)。
我記得去年國慶節(jié)前夕,在去北京的路上,高鐵疾馳而過,窗外景物依然,我卻高興不起來。晚高峰,北京西站格外擁堵,在北京生活的表妹卻堅持到車站接我。整個國慶假期,舅舅也處處考慮我,問我「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
我知道對我而言,失去丈夫的哀傷只能獨自咀嚼消化,旁人能給的建議十分有限。更多時候,家人們是在陪伴、傾聽,但這也是一種幫助,并且彌足珍貴。
我什么時候能徹底恢復?我不知道。未來,我還需要數(shù)次的心理干預治療。
回顧這段日子,我覺得至親意外離世,心理干預必須越早越好。盡管每個人面對這種情況,反應會不盡相同,但一定會感到悲傷。如果刻意壓抑悲傷,裝作若無其事,反而容易釀就更大的問題。
我知道未來一段時間,我還會痛苦、低落,但我嘗試把這件事看作人生的一個低谷。盡管若干年后,這件事情在我心里,也一定會是一道抹不掉的傷疤。
但我知道我能恢復過來。會有那么一天。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小蔣為化名。)
撰文:小蔣
監(jiān)制:潘聞博
首圖來源:站酷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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