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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場一瞥︱老照片里撮堆的民國私家歷史
潘家園的地頭總有老照片出沒。稀奇的是百年前洋人拍攝的舊中國,通常是厚厚的冊子,其間保留了古建筑和舊排場的風貌,也穿插了不少平民影像,隱約可見鏡頭后西人的“三分獵奇,三分憐憫,三分輕蔑,一分敵視”;特定的人物照也有,一眼就能喊出名字的面目當然最受歡迎,通常納入透明的硬塑料夾之中,邊上還有頗為可疑的“某某仁兄惠存”毛筆題贈;籍籍無名之輩,尤其是零散不成體系的,照片數量再大,也只能撮堆賣。上月的地攤就出來這么一撥,幸運的是,隨照片一同棄出的還有男女主人公的名片,且舊時人家往往有照片上留墨跡的習慣,檢索起來不至于緣木求魚。
胡命禔的民國名片民國名片最直觀的印象就是樸素:純色紙質,字體統一,最簡單的只存姓名。也有備注籍貫的,與國人重視鄉誼的傳統有關。來看男主人公名片,信息量算很大的,姓名“胡命禔”以外,注明了“交通部天津電信局副局長”,還有聯系方式“電話二局五三零零號”,這大概是電信局的工作需要了。名片的樸素源于名刺,雅則雅矣,其實新時代并不實用,經常需要手寫添加信息。
胡夫人唐皓明的名片民國名片幾十年后的今天,名片也日漸消失了。更有一種早已無存的民國風氣,就是贈送個人照片。如胡先生這張照片,攝于印度“Bourne & Shepherd”攝影工作室,這是世界上運營時間最長的攝影工作室,創立于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創始人為英國攝影師薩繆爾?伯恩(Samuel Bourne)和查爾斯?薩福德(Charles Shepherd),憑籍人物肖像拍攝而聞名于世。
胡先生正裝照,眉心是標志性的大痦子,攝于印度“Bourne & Shepherd”攝影工作室胡命禔還是胡命諟?
看來男主人公“胡命禔”可以確定。天津是民國電信重鎮,天津電信局又系交通部直屬,按說 “副局長”不難找尋,可就是遍查資料不得。電信局茲事體大,混飯吃的應該不多,試著找找交通大學的畢業生吧,果不其然,在西安交大檔案館存有《南洋公學-交通大學年譜》,其中1929年錄有這么一條:己巳年(民國十八年)十二月出版的《交大三日刊》,刊登有三年來“學生畢業前五名”名單。其時交通大學分鐵路管理科、機械工程科、電機工程科三個專業,民國十七年(1928年)的電機工程科前五名是:朱雪章(江蘇昆山),胡命諟(廣東潮陽),董化龍(浙江吳興),金寶光(江蘇武進),李夏鈞(山東肥城)。此名單由交大呈送鐵道部,待核準后頒發“老山培德獎學金”。胡先生原來是學霸。
胡命禔原來是胡命諟。可名片總不至于印錯,個中原因不可探究。胡先生有一位高兩屆的學長,同樣畢業于電機工程科,這就是1922年入學、1926年畢業的陸定一,兩人在校經歷判若鴻溝。陸定一1924年擔任了《南洋周刊》言論編輯,將既往只刊登學術文章和學校動態的校刊改造為政治性刊物,大力宣傳國民革命;1925年5月30日,陸定一親歷“五卅”慘案,隨后又作為學生會代表,進駐上海學聯辦事處,刊發學聯小報《血潮日刊》。同年,陸定一加入中國共產黨,接受中共江浙區委的領導,并成立學校共產黨和共青團支部,1926年春,陸定一繼任團支部書記。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在歷屆“學生畢業前五名”中查不到陸老的名字。陸老的回憶中提過這么一句,臨近畢業時,陸的父親,畢業于京師法律學堂、時任檢察長的陸澄宙說:“你畢業后到美國留學吧,公費考不上就自費。”個中信息,可堪玩味。
父親
說到父親,其中有幾張是胡先生父親胡仰山的存影。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全國各大、中城市都有一些著名的照相館,上海有王開、寶記、兆芳、中華,北平有大北、同生,天津有鼎章、同生,武漢有顯真樓,廣州有艷芳等,都以優良質量和周到服務而馳名。從照片底部的信息得知,這家“鴻雪照相館”位于上海崇明北門外。胡仰山的資料難以查到,胡先生是廣東潮陽人,此照可能為胡父來上海探望兒子時拍攝。
父親胡仰山胡老先生有張個照還帶著鋼印,看來老父生前照片所存無幾,證件照都被兒子珍藏起來。至于原來貼著相片的證件究竟是什么,想必有不合時宜之處,而在特殊年代銷毀了。
胡仰山證件照職業
這是一組民國天津電信局的照片,舊的世界已經消亡,舊的機構正謀求改頭換面。幸而在1950年的《天津市政》中找到題為《天津電信發展沿革》的文章,正是胡先生所寫,他詳細敘述了天津電信局的淵源與構架。早在1900年,天津即有電報局,1906年又設立電話局,前者在法租界,后者在英租界。抗戰時日偽接收后成立天津通訊局,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交通部接收,改為天津電信局。天津屢經事變,名頭改來改去,其他記載多有舛誤,而以胡先生的記載最為準確。電信局的設備也蕪雜,據胡先生說,“有德國制的,日本制的,英美制的不等”,盡管“機鍵年齡較老”,且“業務繁忙,機鍵使用效率很高”,經胡先生和他的同事出力,“平時維修得很好”。
天津電信局有眾多分局,其中一分局是電報的總樞紐。戰后市內電話日漸繁榮,由二、三、四、五、六、八分局承擔,二分局也負責長途電話。天津電信局當屬機要部門,不可隨便拍攝,但擋不住端著相機的胡副局長,這幾張也屬難得了。
交通工具
胡先生畢業后參與籌建漢口、昆明等地無線電臺,歷任漢口、昆明等地無線電臺、國際電臺、無線電局的工程師、副局長、局長職務。1933年,他赴英國學習半年,歸國后任電信總局業務處長。抗戰時被派赴至印度,籌劃電信器材的轉運,也兼任印度郵電事業的觀察專員。旅途以幾十萬里計,也留下了部分交通工具的照片。這趟火車,車廂不大,軌距偏窄,應是云南的“米軌”;這輛汽車的車頭,跳躍前撲的“美洲豹” 車標很明顯,應是英國名車“捷豹”;乘坐的飛機,也許因機場禁止而沒有拍攝,但留下了珍貴的航拍的照片,如現在以茶聞名的大吉嶺;還有Everest峰(珠穆朗瑪峰),舊譯“親親永諧峰”。
且看這張“三天門”前的合影。“三天門”不勝枚舉,歷經戰爭和運動,舊貌難存,比對準確地點困難。以植被及胡夫人唐皓明原籍福建閩侯而言,可能為福州的鼓山。郊游的成年男女,長衫,西服,中山裝,旗袍,各色服飾很養眼。
“三天門”郊游學生的照片也有幾張。這張女生的合影,服飾統一,胸前別有徽章,神色稚氣未脫。另有女校學生大合影,由前排女球員身著的球衣辨識,可知為廣州培道女中。由于基督教青年會和華僑眾多的原因,十九世紀末籃球運動已傳入廣州。民國十七年的廣東省第十一次運動會,首設女子籃球項目。廣州培道女中就是一支女籃勁旅,民國二十六年,有“女鐵軍”之稱的上海東亞體專女籃造訪廣州,首戰就是培道女中。
還有幾張苗民的存照。從胡先生的經歷來看,應是云南的苗族。苗民貧苦,這兩張隨手拍,恐怕留下了鏡頭前的幾位畢生僅存的影像;而苗民神情自有天真爛漫,倒比大城市的貧民更上鏡些。以風格而言,這屬于當今的街拍,結合前頭的航拍和前往頂級照相館拍攝個照,胡先生應該算中國早期的攝友。
朋友
Wang是胡先生長期交往的朋友,1938年、1942年、1948年三次贈送照片,從拼寫看,有可能是王曼桐。有意思的是,王先生寫的上款是“Hu ming shi”夫婦。“禔”為多音字,有[tí] [zhǐ]兩個讀音,“諟”也有[shì] [dì ]兩個讀法,這也讓我們得知在朋友口中,胡先生是怎么被稱呼的。
在友朋照片中兩次出鏡并題名的,還有一位董履常先生。董先生是同行,1944年8月,遠征軍長官部快機班因線路阻斷耽誤了電報,雖非人為過失,然軍令如山,衛立煌總司令下令槍斃快機班主任,一時驚動滇西各局。時任省電信管理局報務處的董履常,親自上機調線后將電報拍出,使快機班主任免受軍法處置,一時為人稱道。
合影背面胡先生朋友們的簽名,為照片的辨識提供了大量信息胡先生朋友們的合影,拍攝于上世紀五十年代董先生的業余愛好是唱京劇。這張京劇演出照背面題記“卅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電信紀念日 與蕭祝久太太合演坐宮攝影 董履常誌”,世界電信日我們熟悉,每年5月17日那天,交話費辦寬帶最優惠,怎么12月28日成了電信紀念日呢?原來早在1880年,朝廷準了李鴻章架設南北洋電報的折子,李指定盛宣懷為總負責人,在天津成立了津滬電報總局與電報學堂。后又委任鄭觀應為主辦,主持上海至濟寧段的架線工程,1881年12月28日,終于全線貫通,這是中國大陸第一條電報干線,全長一千五百三十七公里,故命名此日為電信紀念日。
云南盛行滇劇、花燈,民國時,京劇在昆明也盛極一時,尤其是京劇票友組織,當時稱為“票房”。有“公余雅集社”,從名字可知,票友均為地方大員。大員使錢不心疼,昆明行頭不過硬,他們就特地在京滬定制了考究的演出服。抗戰軍興,滇軍58軍出滇抗日,11師師長、也是社中票友的魯道源粉墨登場,不出意外,劇目是《霸王別姬》。“公余雅集社”風流云散,留守的票友戲癮難耐,又有龍純曾(龍云第三子,人稱龍三)出面組織“云社”,陣容堅實,可演《群英會》《玉堂春》等大戲。《昆明歷史資料》第八卷記載,云南電話局、郵政局各有票房,照片中董履常的助演是蕭祝久的太太,蕭是昆明一中的老師,也是昆明名票,主攻小生,戲路也寬,《打漁殺家》也唱得下來。蕭太太資料不詳,能接得住這一出《坐宮》,定是功力匪淺。
蘇聯專家
1949年天津解放,根據市軍管會和市人民政府的命令,天津各界代表會議籌備處于同年8月30日正式成立。新制訂的《天津市各界代表會議組織法大綱》規定,天津市各界代表會議由三百六十名代表組成。其中天津市工程師學會代表有十名,胡先生名列第一。
1955年蘇聯專家抵京,胡先生(居中)迎接1954年郵電部籌建北京郵電大學,天津做了很大貢獻,天津大學電訊系等專業劃歸北郵,胡先生的同事林爽擔任副院長,胡本人也參與其中。1955年12月至1957年10月,北郵先后聘請三位蘇聯專家來工經系講學,而胡先生,就擔任了工經系首位系主任。三位專家分別是N?A?波德奇羅捷茨基,主講“中國郵電經濟學";約瑟柯,主講無線通信廣播組織與計劃;柯克莎斯基,主講郵電技術經濟學。1958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郵電經濟》(上下冊),就根據蘇聯專家的講義整理編寫而成,此書對培養我國郵電干部起到了很大作用。講課之余,專家們喜歡游園。
胡先生一直留在了北郵,參與了民主黨派,1981年離休。胡先生得享高壽,學校統戰部和九三學社于2003年9月27日召開了“胡命諟百歲生日茶話會”,是北郵教授中第一位百歲老人。
簽贈照
有兩張簽贈給胡太太唐皓明的照片,其一為簽名“寶芬”的女友,攝于1942年;其二為“愛克發agfa”相紙,簽名在正面,字跡頗為潦草,細細分辨,落款為譚宣。
唐皓明女友寶芬簽贈怒江州州府所在的瀘水縣西部,有個叫片馬的鎮子,地處高黎貢山西坡腹地,距緬甸克欽邦首府僅有兩百公里,也是怒江州唯一的省級開放口岸。口岸規模不大,以木材交易為主,每年伐木季喧囂一時。鎮子里有一座駝峰航線紀念館,館中陳列了一架二戰時期C-53運輸機的拼裝復原品。1943年3月11日,由美國飛行員吉米?福克斯和副駕駛譚宣、報務員王國梁駕駛的中國航空公司飛機,從昆明巫家壩機場飛往印度汀江的途中,因遇強氣流在片馬附近墜毀,飛行員失蹤。1996年發現飛機殘骸,自高黎貢山搬運到片馬。
墜落前的C53怒江駝峰航線紀念館很偏僻,但主館2005年12月21日正式開放以來,已接待參觀者逾兩百萬人次。關于這架C-53的報道很多,如駝峰航線上唯一有同伴目睹失事和及時測出方位的墜機,也是目前遺留在地面上最完整的飛機殘骸等等。譚宣是香港人,在美國長大,出生年月不詳,犧牲時年齡在二十三歲左右。鏡頭前的譚宣,著裝齊整,神情稍有生澀,背靠著美制霍克雙翼戰斗機。胡先生抗戰期間在印度工作,料想是唐皓明搭乘駝峰航線時,譚宣贈與個照。簽名落在螺旋槳的陰影中,隱約有些不詳。
譚宣簽贈照片這很可能是唯一存世的譚宣簽名照。
本文得到李東元老師襄助
作者來自書友群聊群“廢紙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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