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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安福路弄堂里的紋身和藝術小店 | 555 Project
原創 橙未 三明治 收錄于話題 #555 Project 81個
作者 | 橙未
圖片 | 橙未 哪吒 鯊鯊
編輯 | 李梓新
在門口需要按下粘在郵箱上的門鈴,不一會兒,店員小倪就會出現,打開這扇銹跡斑斑的沉重鐵門。哪吒是老板,獨立插畫家和紋身師,黑色長發、大眼睛,穿著貼身的線衫和黑白格子喇叭褲。她常常在下午迎著落日來到店里,那天也是如此。
白色收銀臺前的小小一方空間是專屬于紋身的,小桌子上整齊地陳列著各色顏料棒,和一個白色顏料盤,有一個可以調整角度和高度的紋身手托架,靠墻擺放著一個沙發,常常是客人坐在上面,把待紋身的部位——例如手臂——放在托架的黑色面板上,哪吒坐在正面前稍高的椅子上,低頭攥著紋身筆。
這次不同。客人脫下羽絨服,把里面毛線開衫反穿,露出背部肌膚,跨坐在椅子上,而哪吒坐在她后方稍矮的沙發上。
稍等片刻,在正式紋身之前還有幾項準備事項:往紋身筆上繞新的防滑繃帶,換上一次性針頭;往顏料盤套上塑料膜,往一個個孔里擠紫色、粉色、黃色、藍色等顏料;戴上一次性白色橡膠手套,在即將紋身的部位擦拭酒精;用咕咕機打印根據客人要求繪制的蝴蝶圖案,把它蓋在紫色復寫紙上勾勒著主要的線條,再蓋在客人背部的皮膚上,留下紫色的印跡。
哪吒側身蘸了一下紫色顏料,然后把兩支前手臂撐在客人的背部,右手像寫字時握筆一般地握住紋身筆,左手攥著一塊白布,左腳踩下放在地上的黑色的紋身腳踏板,紋身筆“滋滋”響起來,這只筆即將刺破眼前的皮膚上,顏料浸染其中,留下難以抹去的痕跡。
哪吒沿著紫色線條勾畫,一小段一小段慢慢地移動著紋身筆,亮麗的紫色嵌入蝴蝶翅膀的輪廓,停住,緊接著用白布抹去皮膚上剩余的顏料,再微微抬起左腳,紋身筆暫停震動。然后再一次蘸取顏料,踩下踏板,開啟新一輪的刺破與上色。
時鐘指向八點,這家小店融入黑夜的靜謐中,只剩下紋身筆的震動聲斷斷續續地作響。
哪吒專注地盯著眼前這塊皮膚,很少言語,只是在一次次重復上述的動作。快2個小時過去,蝴蝶終于飛進了皮膚里。“我不覺得累,社交和語言表達才是容易疲憊的事,這種全身心投入的狀態反而讓我感到治愈。”哪吒說。
哪吒
蝴蝶飛進皮膚里
從很早開始,哪吒就不打算按部就班成為趕著早高峰的上班族。她本科讀的是視覺傳達專業,2017年畢業后,由于“生活所迫”,先去設計公司工作了兩年,作為過渡時期,但一心想著掙脫出來。
一次,她陪朋友去紋身,發覺圖案大多是黑色線條的花紋,男性審美占據著主導地位。她感到困惑,直言非常丑,“你為什么要紋這么丑的紋身?”
“紋身都是這個樣子的。”朋友說。
她嘗試描述出她理想中的圖案,有色彩和弧度,沒有那么剛硬,帶著輕盈的感覺,“但是沒有人懂我在說什么,所以我想那我來做。”哪吒認為,在紋身方面,很多女生是被迫變酷的,她想表達自己,但選擇范圍很窄小,難以做出更忠于自己的表達。
實際上,紋身的類型非常多樣,源自日本的有日式老傳統、日式新傳統,通常紋身面積較大,圖案主要有鯉魚、龍、武士等,后者和前者相比更加立體和鮮艷,源自美國的則有old school和new school,前者往往有黑色的輪廓線,色彩非常飽和,以老鷹、帆船、武器等構成主要的元素,后者相比而言,同樣更加精致和立體。除此之外,還有花體字、插畫、中國水墨、寫實、小清新等風格。翻看小紅書,“紋身”共有超過100萬條筆記,創意的來源非常豐富,有以電影為主題,有懷孕的B超圖,有手機電量符號,仿佛“一切皆可紋”。
當時,哪吒評估了一下成本與時間,便去找紋身師傅學習,雖然師傅教授的依舊是傳統風格的紋身,但沒關系,紋身的原理和機器的使用規則是共通的,針頭平均地刺破皮膚,把顏料儲存到皮膚里。四五節課過后,她開始自己反復練習,從小練習書法的經歷,讓她很快就掌握了這項技藝。
在習得傳統紋身手法的基礎上,她進行了部分改良,選擇頗為小巧的紋身筆,聲音小,方便攜帶,再準備起多樣且鮮亮的顏料。對于哪吒來說,紋身更像是換了一個介質作畫,她依舊保持著以前的畫畫風格和習慣。
紋身成了一項副業。在周末,她會和紋身客人約在安福大廳,一個和平和浪的吉他手小雨在安福路地下室創立的一個活動空間,有展覽、市集和小型音樂活動,在2020年年初關閉,2年之后在寶山園區重新開張。她喜歡安福大廳的創作氛圍,租了一塊小空間,作為紋身攤位。
每制作完一次紋身,她都會把嵌入客人皮膚里的紋身圖案上傳到小紅書和微博賬號,三年前,那時彩色插畫和卡通風格的紋身在國內還非常少見,特別是一幅耳朵上的彩色小元素紋身在小紅書上獲得了算法的青睞,有小熊、蝴蝶結、太陽花和彩虹,在一圈耳輪上還點綴著不同顏色的星星和愛心。一直有客人通過這些社交平臺聯系哪吒,甚至特意從外地飛來,紋上一場夢幻。“當時是一個非常幸運的時間節點,發布這些圖案后,自然而然就受到了關注。”哪吒說。
在小紅書上獲得青睞的耳朵紋身
漸漸的,她意識到紋身可以養活自己后,果斷地辭去工作,紋身和插畫成為她自由職業生涯中的兩大部分。但是,接插畫稿需要耗費的精力多,而稿費非常低,她逐漸把創作的重心放在紋身上,她紋過綻放煙花的城堡,落日時的絢爛海面,乖巧站立著的寵物小貓。
在小紅書的主頁上,她寫著:只創作女生的tattoo artist。哪吒只為女生提供紋身服務,客人們主要是18歲至28歲間的女孩,當她們聯系上哪吒時,往往都非常喜歡和認可她的紋身風格,“不會要求紋龍或者虎”,對紋身圖案的設計常常能很快達成一致。
哪吒用紋身筆畫下女性客人們想紀念或喜愛的事物,有人想遮住疤痕,有人想紋上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也有人想改變先前紋身的樣貌。
“輕松可愛”是哪吒想呈現出的風格。當一位客人提出想要“玫瑰和月亮”時,她腦中泛起的畫面是,月亮像風箏一樣系在一朵綻放的紅色玫瑰上,往上飄著,“有一種孤獨感”。有些圖案畫得多了,越發熟練起來,比如玫瑰花和蝴蝶,她可以直接在皮膚上勾勒出來,而不用另外在繪圖軟件上打草稿。
哪吒紋過的圖案
鯊鯊和小倪也被這類卡通的彩色紋身所吸引。
鯊鯊從小就愛畫畫,希望未來能從事與畫畫相關的工作,2018年在上海旅游時,碰巧路過一家曾收藏過的紋身店,臨時起意紋了個圖案,想到這也是一門與畫畫相關的手藝,便燃起了學紋身的念頭。后來,在小紅書上瀏覽到了哪吒發的紋身圖案,是她愛的樣式,于是飛往上海,跟著哪吒學習紋身。
從2020年冬天開始,她經常到安福路上的哪吒紋身工作室里練習。哪吒在一旁給客人紋身,她就用假皮練習紋身,努力讓自己的手更穩一些,但在安靜的環境中常常犯困,有次本來想把紋身筆蘸蘸水,洗掉顏料,但是在困倦中不小心扎到了手。“特別痛,從那以后,我每次都打起精神來。”她心有余悸地說。
鯊鯊認為和操作紋身筆相比,更難的是理解客人的想法,再根據需求畫出圖案。
她遇到的第一個顧客,想在手指上紋字。那時她意識到和假皮相比,真正的皮膚更加柔軟,更容易扎進去和上色,不像那種橡膠假皮又硬又具有彈性。
鯊鯊說,她的紋身風格比較拼接風,有很多愛心和星星的元素,一種顏色的線條結尾,往往跟著另一種顏色的線條,和哪吒的風格相比,更加卡通。鯊鯊會給前來問詢的紋身客人準備一個小告示,提示對方說明想畫的圖案、喜歡和不喜歡的顏色,如果是寵物,可以準備好寵物的照片。
鯊鯊畫的紋身手稿
而小倪與哪吒相識的起源是,小倪非常喜歡哪吒在小紅書上發布的一幅紋身圖案,那是一條彎彎曲曲、有很多小花紋的蛇,也是她的生肖,她希望在這個基礎上添加上“一支手槍”,來源自她鐘愛的游戲。于是,哪吒在她的手臂上紋了一條纏繞著粉色手槍的蛇,周圍裝點著不同顏色的小愛心。這是小倪的第四個紋身,同時也是第一個對她自身有意義的紋身。
由于身體需要調養,她正處于休學中,在今年9月重新進入學校繼續學業前,她還有好長一段需要消磨的時光,在看到哪吒發布的助理招聘后,便前去應聘。
如今,她每天早上乘坐地鐵七號線,從鎮坪路到常熟路地鐵站,在店里從11:30呆到19:30,招待客人和照看門店,運營淘寶店鋪和發貨,認識了很多新朋友,空閑時候還會看看講述中國近代史的視頻。“小倪是個很負責很認真的女孩,她發的貨沒有一件有問題。”哪吒說。
小倪告訴我:“紋身是會上癮的。”
在初中,小倪被同學欺負,“一直找不到發泄的方式,然后就紋身”。她先在手腕處紋,又在手臂上紋,“我想用這種痛去解壓,讓心里面不會那么難受。”在之后的學業中,環境和朋友都變了,她不需要再用“拽”來偽裝自己。小倪想用工作和考研來充實自己,希望能像那條蛇一樣擁有屬于自己的一把槍,
即使現在不再需要用疼痛來發泄,她還是想要紋身。小倪正在構思下一個紋身圖案,她想慎重一些,創造一個獨一無二的圖案。
小倪的紋身
從哪吒走進安福大廳起,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沒再離開安福路,工作室選在這里,藝術商店也建在這里,很多時光都在這條街上度過。
她把如今的安福路比作過去的田子坊,都是在一定時期下被流量選擇的“城市文化景觀”,興起和落寞不斷更替,有新的品牌、文化、作品誕生,就會有無數的品牌、文化、作品消失。“作為年輕人,不能太依賴于短暫的流量紅利。而是在這自然更替的都市文化中探索創造可以持續發展的東西。”
安福大廳時期,哪吒對藝術抱著純真幻想,享受看似充滿活力的藝術氛圍,心心念念著創作作品。當作品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她開始思考藝術與商業的關系,并試圖平衡兩者,“耳熟能詳的藝術家常常是一名非常理性的商人,他們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天賦獲得收益。”
插畫只是印刷在紙面上,紋身只是縫在皮膚上,她想尋找更具功能性且能大批生產的承載物,“產品”躍入了她的腦海中。當作品能印在馬克杯、手機殼和衣服上,這些產品兼具實用性和審美性,更多的消費者會下單,作品也能被更多的人看見。
這家藝術商店便是她做出嘗試的一個重要站點。安福路街邊的店面不僅昂貴,而且少有空余,弄堂更適合剛起步的哪吒,試錯成本也比較低。“安福路的客群大多是小紅書的用戶,習慣在逛之前刷一刷小紅書,所以即使開在弄堂里,也會有客流。”哪吒說。
據統計,安福路的弄堂里總共藏著17家店,其中不乏服裝店、雜貨店和家具店,而在距離安福路一公里內共有約25家紋身店,覆蓋著各種紋身風格,其中5家店開業時間超過5年。
她在去年5月份租下了位于安福路228弄的這間小屋,先當作工作室使用,不急不忙地尋找適合入駐的獨立品牌。
很多插畫師運營的品牌都通過小紅書展示和宣傳產品,哪吒挑選出符合審美的品牌,價格適宜,同時要求其具備一定的成熟度,對產品有長期的規劃。這些具有創意和美感的“產品”不是一個能輕易賺到錢的生意,有些插畫師過于雕琢細節,不注重成本控制與品牌營銷,售賣渠道也比較單一。
這些獨立品牌的品類豐富度往往不足以支撐不起一家實體店,但是又想跨越網絡的阻隔,給消費者近距離展示時,哪吒的藝術商店正好能承擔起這部分需求,以寄售的方式展示這些產品,有橘色透明花瓶、沒有刻度的時鐘、灑下紅色愛心陰影的燈具、玩偶造型的蠟燭,以及花朵陶瓷杯等等跳脫于傳統造型的物件。
哪吒開的PLAST1C藝術商店
鯊鯊同樣在安福路上開了一間小店,就在藝術商店對面的弄堂里,售賣著有各種可愛圖案的貼紙和掛件,鯊鯊把自家的玩偶和手辦也帶來,裝扮在柜子上。走進去就忍不住驚呼,真可愛!
去年,她在浦東的街邊有個紋身工作室,租約即將到期,于是“腦子一熱”打算在哪吒的商店附近開一家她期盼已久的貼紙商店。她從中學開始熱切地收集各類貼紙,把平時的飯錢都用來購買這些好看的玩意兒,貼在手帳里,“看著成品,能感受到生活的幸福感”。
她計劃在銷售其他品牌的同時,上架自己設計的產品,紋身貼、胸針、明信片等,當產品種類積累得足夠多后,最終轉變成自有品牌的商店。
鯊鯊從五原路開始尋找適合的店面,最終發現了這間藏身在安福路229弄深處的房屋,原來是一間繪畫教室,有好幾張沾染顏料的桌子。她把腦海里想象中的店鋪模樣原樣復制到了現實中,用淡淡的黃色、藍色和粉色涂抹著墻壁,正中央懸掛著一只叼著白色小袋的木質小鳥,下方的桌子是貼紙的集中展示區,令人眼花繚亂,墻壁上掛著一個“小屋”造型的置物架,里面的玩偶有的帶著魔法帽,有的穿著校服,桌邊還擺了一本從多抓魚購來的繪本。
鯊鯊開的韓國手帳文具店sharky dokey
鯊鯊說,經營這家店是當前人生中一件“至高無上”的事。
貼紙小店在去年10月正式開業,很多來店的消費者和鯊鯊一樣,有同樣的喜好,比如愛做手帳、愛追星,她們拿著店里提供的小籃子,來回低頭查看放在桌面上密集排列的貼紙們,再把心儀的那些放進籃子里。
鯊鯊是哪吒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紋身學徒。鯊鯊說,和師徒比起來,她們更像是姐妹的關系。她們分別開在安福路上的兩家店,是“盈虧自負,資源共享”的合作方式,都在嘗試舉辦活動,借助大眾對安福路還沒消減的熱情,招攬更多的消費者。
哪吒在去年圣誕節聯合少女插畫品牌舉辦了一個“抱抱雪人”的免費展覽,而鯊鯊在今年2月下旬,和韓國知名貼紙品牌jellyland舉辦聯名快閃活動,以期吸引消費者走進弄堂。雖然活動期間,鯊鯊每天限量上架貼紙,常常銷售一空,但是經營店鋪總歸承擔著不小的資金壓力,每月一萬多元的租金,這家小小的貼紙商店所帶來的收入很難完全覆蓋。
經過幾個月的運營,“自創產品”不再只是她們口中念叨和盼望的事物,而是正逐步出現在各自門店的貨架上。鯊鯊在店里悄悄擺上了自己創作的貼紙和掛件,哪吒推出了“輕松可愛”的手機殼、紋身貼、裝飾卡片。哪吒不愛那些精致成熟的畫風,反而喜歡“笨笨”的感覺,自創手機殼的背面有“別煩美女”這四個字,她一定要一筆一畫,歪歪扭扭,有些笨拙地寫出來。令人沮喪的是,不出兩個月,她發現已經有其他廠家抄襲這款手機殼,正在用更低的價格售賣。
哪吒經常畫一只白色小狗噗里斯斯,好像總是沒什么表情,挎著一張臉,會喝奶茶,會看星星。她在微博里寫道,“我在星球流浪的時候遇到了這只流浪小狗,他長的草率的很,一點也不懂諂媚的討好,傻乎乎的一直盯著我看。”
白色小狗噗里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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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 Project 是由三明治發起的在地觀察計劃,取上海三條小馬路“烏魯木齊中路-五原路-武康路”的名稱首字諧音。在四年前書寫《我們與我們的城市》,記錄五原路這個自發形成的文藝美好街區的故事之后,我們希望可以再次回訪這片街區,通過歷史研究、采訪寫作、聲音采集等方法去呈現這個街區里生動的故事,探索和發現一套全新的方法論去呈現和思考街區和人們之間的關系,啟發更多人重拾自己對周邊生活的感受力。
原標題:《藏在安福路弄堂里的紋身和藝術小店 | 555 Proj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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