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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場一瞥︱山河故人——黃警頑抗戰時期信札
希魯先生:
弟以羈旅職務,久疏音訊,思慕之忱,未嘗或忘也。屢辱雅望遠寄大作等,深滋感幸。現當救國急切之時,知仁兄愛國,熱誠不后他人,向學生及民眾宣傳。國難臨頭,敵人已打到常州、嘉興,我們未亡的西南人士在此非常沉痛的時候,該怎樣含著淚、撐著氣、埋下頭,堅定了意志,討論“此后怎樣工作”的方針?愿昭通每個機關,每個團體,每個個人都集中在這個問題上,決定在最后方實行之。各省避難來滇及移廠商的日多一日了。
遙祝
新年聽捷音!
弟黃警頑13/3
黃警頑信札
這是黃警頑先生寫于抗戰期間的信。作為商務印書館的老人,黃久已被世人遺忘。今年是商務創建一百二十周年,也沒見到特地紀念他的文章。
這倒也不奇怪,學徒出身的黃警頑,由店員進階為交際科科長,若論資排輩,在商務群英中恐怕在一百名開外。但在陳原對胡愈之的訪談中,胡印象最深刻的有兩位商務人,一位是王云五,一位就是黃警頑。胡愈之幾乎終身對王云五看法不佳,而對1907年入行、1947年離職的黃警頑則非常欽佩。
胡愈之說,“那時商務印書館在四馬路的門市,隨便可以去看書,看書不要錢的。售書時黃警頑就站在旁邊,新書出了,黃也在新書旁邊。時間長了,甚么人來看書,甚么人買書,買甚么書,黃都曉得.....那時開架賣書,容易被偷,黃在場時,書是不容易丟掉的……黃警頑記性特別好,他聯系了很多很多讀者作者”;“他是商務最特別的一個人”,而“別的書店沒有這樣的人”。
當年的“交際博士”,留存影像極少,中立者為黃警頑黃警頑(1894-1979)大概是這樣一類人,在世時交游滿天下,也常常和朋友言及家世、一訴衷腸,但考較其生平,又沒有多少旁人能道明白。幸而黃警頑生前留有兩篇自傳,其一為《良友》第五十期(1930年)所載《二十年社交經驗談——交際家黃警頑自述》,黃時年三十六歲;另一篇是曾收入《商務印書館九十年》的《我在商務印書館的四十年》,此為七十歲時口述。黃的文字極其平實,就算是運動頻頻的年代所作的口述,也從不菲薄故人,實在難能可貴。文章不需轉述,這里只談這封信。
《良友》第五十期所載黃警頑口述信的落款為3月13日,信中提到戰火殃及常州、嘉興,回顧戰事,1937年11月19日,嘉興淪陷;11月29日,常州城破,此信當為1938年3月寫成。常、嘉地理位置重要,尤其是嘉興,淞滬會戰爆發后躍升為交通咽喉,后成為南京保衛戰初期的戰略核心。寫這封信時,當地戰事已過四個月,想必遠在云南也必有耳聞,為何仍在此間提及?
這與商務印書館的人事有關。商務的一哥張元濟,籍貫就是海鹽;其他舊人如平湖徐調孚,桐鄉陸費逵,桐鄉茅盾、金仲華等,都隸屬嘉興府。常州就更為人才鼎盛了,1916年,二十歲出頭的茅盾進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工作,他的舍友謝冠生向他介紹商務的人事說:“編譯所中的國文部(部長莊俞,武進人)專編小學和中學教科書的人是清一色的常州幫。”據統計先后進出國文部的常州人有近百人,如蔣維喬、莊俞、陸爾奎、謝觀、謝仁冰、孟森、惲鐵樵、呂思勉等,這就是所謂的商務“常州幫”,當然,其時被恭稱為“陽湖耆宿”。
受信人“希魯先生”又是誰?黃警頑人脈極廣,沒那么好考證。文中提到“西南”,蔣君章在抗戰時期著有《西南經濟地理》,“參酌各家所說,及國防經濟上彼此相依的特點,定川黔桂滇康五省為西南”,范圍依然很大。幸而提到“滇”,又及“昭通”,可知為張希魯先生(1900-1979)。
張是昭通南城人,時任教于省立第二中學(也在昭通),一位云南的中學老師,怎么就和上海聞人聯系上了呢?一種可能是郵購圖書,包括訂購教材等業務產生的聯絡;另一種可能性也存在,考張希魯生平,1934年,他用積攢的薪水加上云南教育廳的資助,取道四川,沿長江東下考察文物,后又北上訪學,歷時一年半,其間曾抵浙江,可能于此時與黃警頑謀面。據鄭逸梅回憶,商務發行的教科書,銷路很廣,利潤很豐,當時的中華書局、世界書局、開明書店紛紛參與競爭,而教育界人士對助銷有很大幫助,“交際博士”黃警頑作為這方面最突出的人才,凡外地學校的校長及教務主任來滬,他不知則已,知必躬自招待食宿,引導游覽,盡數日之歡,談笑間“順便”請他們下學期多多采用商務課本。
張希魯民國二十年張希魯在云南省立第二中學時的課表張希魯游歷北京后的題字照片張希魯雖在中學任教,但實是極有才學之人。他畢業于東陸大學(云南大學前身),云南教育落后,據潘洵主編的《抗戰時期西南后方社會變遷研究》統計,1912-1938年間,云南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學子僅兩千五百七十五人,畢業于省立大學的只有十分之一。省立中學也只有二十九校(其中十三校有高中),教職員共計六百一十七人,其中受過高師教育的很少。張少年家貧,多受當地師長資助,回昭通任教應存報效家鄉之念。此外,張希魯多次在昭通等地主持考古發掘,東游期間也曾去蘇州拜訪章太炎及云南名宿李根源;后去北平拜見容庚,并參與容氏主持的“考古學社”,《考古學社社刊》第四期上就載有張撰寫的《跋楚雄新出土高公墓志》。信中提到張希魯屢次“遠寄大作”,應包括張于1937年成書的《滇東金石記》和《昭通漢金石》,或許張希魯希望經黃警頑引薦,謀求出書?可惜抗戰爆發,恐怕商務也無暇他顧了。
《考古社刊》第四期,作者均為一時之選,1936年出版張希魯1937年著作兩種
據文意這應是覆信,抗戰軍興,遠在昭通的張希魯致信給這位上海的朋友問候平安并了解軍情。1937年,黃警頑自淞滬會戰爆發第二天起就投身前線搶救傷兵,后又在后方救濟難民,自述“出生入死,倒也遇難呈祥”。到了1938年,上海成為孤島,商務印書館的業務直線下降,工作清閑,他把大部分時間轉用到社會救濟上。由于善交際,耳濡目染的資訊極多,黃警頑在信中體現出極佳的見識。寫此信前一周,即1938年3月7日,陳立夫在重慶就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部長,上任伊始,他即對戰時教育發表系列講話如《告青年書》等,簡而言之,可用“戰時須作平時看”概括。同年4月,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把這個意見寫入了《戰時各級教育實施方案綱要》:“教育為立國之本,整個國力之構成,有賴于教育,在平時然,在戰時亦然。” 由于抗戰的客觀局勢,所謂“立國之本”的教育,其根基只能立足于大后方。黃警頑對張希魯提到的“含著淚、撐著氣、埋下頭,堅定了意志”,可以說是綱要的形象化。
陳立夫商務印書館新書廣告正面商務印書館新書廣告背面信尾提到“各省避難來滇及移廠商的日多一日了”,據《抗戰時期的云南——檔案史料匯編》,1937年11月國民政府通告遷都后,不僅宣布把西南作為抗戰后方基地,同時也給廣大內遷民眾指明了方向。人口真正大規模涌向西南自1938年開始,滬寧杭及沿海沿江輕重工礦企業面臨被日軍摧毀、占領的威脅,“工業西漸”的工廠內遷也隨之展開,昭通自古為四川、貴州兩省通往云南的門戶,其時也是紛亂異常。
鳥瞰國破后的山河,寫信后的第二天,臺兒莊戰役開始,龍云組編、盧漢任軍長的國民革命軍第六十軍,在隴海路蘭村、民權一帶集結,其中182師由昭通子弟組成,一個月的惡戰,三千三百九十八名昭通籍子弟兵犧牲,陣亡人數為滇軍之首;信寄出的下一月(1938年4月),西南聯大遷入昆明;而早在1937年12月,“筑路抗日救國運動”開始,云南軍民開始修筑滇緬公路(昆明至畹町);而以昭通為樞紐的川滇鐵路也在加緊勘探中。
昭通機場地圖抗戰才開始,之后的漫漫歲月黃警頑與張希魯如何度過?張仍在昭通誨人不倦,同時繼續學術研究。有一封1939年魏建功寫給李邁先、劉重德的信,多次提到張希魯,如“轉下張希魯先生大著,亂離中猶獲助益,感愧何如”、“張先生跋漢建初器與蟲魚器,形制究應何稱,頗感興味。手頭無圖錄可資參證,殊悒悒爾”,可知張仍與一流學人保持密切往來。《昭通教育志》有“張希魯”條目,提到他抗戰期間擔任語文、歷史老師,多講民族英雄抵御外侮的史實,鞭撻賣國求榮的奸臣,以此激勵和培養學生。
國立北平圖書館致張希魯信札而黃警頑就沒這么幸運了,也是由于結交三教九流的關系,一些被日軍逮捕的人所交代的口供牽涉到他,1944年初,時為《申報》社會服務處處長的黃警頑被憲兵隊從報館帶走,在北四川路關押了一個多月,多次嚴刑拷打;不到半月,又因當年春節時游擊隊員寄給他一張賀卡,再次被關押三天、痛打兩次,此后長期住院,直到抗戰勝利。
黃張二人,一好交際,一好學問;一身處都市,一偏居西南,實無類同之處。但細究兩人生平,竟多有相似之處:父輩均是科舉之家;家境都貧寒,學業難以為繼;同為晚婚(黃三十九歲,張四十一歲);都從事著最合自己天性的職業。
黃警頑小學畢業后,去商務印書館附設的書業補習學校面試,時主其事者如張元濟、蔣維喬、陸費逵諸先生,都認為黃生性活潑而于交際上有幾分天才,就此錄用;在張早年的同學鄧象華、蒲漢英以及老師袁嘉谷眼中,張希魯學生時就極嗜考古。
兩人都身無長物,據浦漢英作《西樓年譜摘要》,1941年6月6日,張希魯曾備好遺囑寄給他:“當此寇機肆虐之際,禍福不測,不特我應立遺囑,即眾人亦應如是,以免身后親族糾紛。余平日治學所藏多書籍,次則古物。今日處此危局,若余意外發生,書籍煩各位知交開一聯席會議,估價出賣,將其代價以印余之作品;古物請各知交貢獻與政府。”黃警頑也是留不住錢的人,他自奉甚儉,完全沒有交際家西裝革履的派頭,只是個“常年布袍一襲,布鞋一雙,其貌不揚的人,有幾分像個鄉村教師”。但他心存墨子兼愛之念,并自言“居常仰慕晏平仲為人,勉尚俠義”,對朋友盡力幫忙,不分畛域,無論老小貧賤。許多人自南洋或遠省來求助于他,甚至如“淪落上海的白俄”、“熱心復國運動的高麗人”,他都不惜解衣推食。每個月的進款,差不多有百分之七十是拿去助人,以至父喪幾不能盡禮,后蒙李拔可、王仙華提請公司賻贈百金,才得以渡過難關。
黃警頑短文《我認識的朋友有幾十萬人》袁嘉谷致張希魯短札1949年后,黃警頑去了北京,張希魯仍留在昭通,但都在教育系統(中央美術學院,昭通專區第一和第三中學)工作,黃已全無用武之地,張尚能春風化雨,只是不知二人是否還有聯絡;兩人舊時代著作頗豐,新社會再未有出版物;歷次運動中,黃1957年被打為“右派”,被迫退職,回上海蝸居;張1966年被誣為“反動學術權威”,夫人梁紹美自殺;1978-1979年,兩位身心俱疲的老人相繼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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