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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法國漢學家戴文琛:桃花女破周公,觀音變鬼王
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的戴文琛(Vincent Durand-Dastès)教授在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開講的“地獄·希望·超度:明清通俗文學和宗教意識”的四場系列講座,6月7日、8日進行了第三、四講。
6月7日下午講座題目是“周公桃花女陰陽斗傳 : 一項近代中國的有關結婚、算命和延壽的民間神話故事”。桃花女和周公的故事在明清時期十分流行,《西游記》第三十五回孫悟空發課時嘴里念念有詞,延請的就是“《周易》文王、孔子圣人、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二刻拍案驚奇》第三十三卷有“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里一發的陰陽有準,禍福無差”的比喻。以上兩個例子說明至少在《西游記》和《二刻拍案驚奇》的寫作時代,桃花女和周公的故事就已比較普及。
但是,桃花女和周公的故事雖然流行卻長期被人忽視。目前已有的學術研究大多數只著眼于它和傳統婚姻的關系,而很少就整個故事進行具體分析。本次講座,戴文琛教授就從已有的各個版本的周公桃花女故事入手,對這個故事的內涵與演變進行分析。
雜劇、通俗小說、近代地方戲、寶卷、民謠、民間傳說,甚至當代的臺灣電視劇都有以周公桃花女故事為題材的作品。元代的王曄《桃花女》雜劇現存兩個傳本,分別是脈望館抄校《講陰陽八卦桃花女》和臧懋循《元曲選》所收《桃花女破法嫁周公》。通俗小說有《陰陽斗異說傳奇》(又名《桃花女陰陽斗傳》、《神俠桃花女》)。 還有一些叫做《桃花斗法寶卷》或《桃花延壽寶卷》等以周公桃花女故事為題材的寶卷。清代和近代的地方戲里也有這個故事,如京劇有一出戲叫《乾坤斗法》,別名是《桃花女破周公》。京劇以及安慶梆子腔、安徽泗州戲、徽劇、 豫劇、秦腔、桂劇、滇劇等地方戲里也有相關劇目。根據《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和地方民間傳說集,黑龍江、吉林、遼寧、山西、河北、河南、湖北、上海、福建、廣東等地也有關于桃花女或周公和桃花女的民間傳說。而且一些地方的風俗傳說會用周公和桃花女的故事來解釋一些風俗的由來,比如吉林東豐縣用它來解釋新娘要哭花轎的原因。河北、河南甚至還有一些地方還有叫做“周公村”、“桃花村”。
《桃花女陰陽斗傳》由此可知,周公和桃花女的故事除了元雜劇和清代的通俗小說以外,主要以口傳文學的形式流傳,它的代表作品是口頭文學作品。這個故事流傳很廣,因此可以說它有一個基本的結構,各種口傳的版本會有所出入,這些差異很有深究的意義。
周公桃花女雜劇中,周公因桃花女多次破他的卦,決定選一個極兇之日娶桃花女過門,當天就用法術害死桃花女,沒想到卻被桃花女一一識破,巧妙化解。娶親當天是星日馬直日,桃花女用一副馬鞍搭在門檻上就破解了這招。桃花女又用柳弓桃箭趕走喪門、吊客兩位兇神,正是“柳木弓,桃木箭,射了左扇時射右扇,喪門、吊客影無蹤,一切兇神不見面”。
清代的相關通俗小說中,出現了玄天真武大帝,周公和桃花女分別成為真武大帝的戒刀和刀鞘。真武大帝在雪山修道的時候,曾用戒刀剖腹洗腸,昏迷時把戒刀棄了,戒刀后在蕩魔山中修真,并在山中興妖作怪。刀鞘則被留在元玄洞中養性,后被西池王母召上天管理桃園,賜名桃花仙子。在這個故事中,周公變成了妖魔,被教化后到人間替人算命,但因為算命太準,泄露天機,所以上天派桃花女下凡和周公斗法。
周公是一個比較復雜的人物。歷史上真實的周公是周文王的兒子,周武王的兄弟,是周王朝重要的建立者。這個真實的周公會出現在一些歷史小說和劇本中,鄭光祖《輔成王周公攝政》就是以真實的周公為主人公。周公桃花女故事中的周公和歷史上的周公有一定的關系:歷史上的周公常被當作算命家的祖師。這是因為人們認為周公曾經參加過《周禮》和《周易》的寫作。在敦煌發現的一些算命書籍也常常和周公扯上關系,其中最有名當屬《周公解夢》。甚至在通俗小說中,周公也被看作算命的祖師,《鐵樹記》就把周公和伏羲、文王、孔子等人看作“八卦祖師”。
作為“八卦祖師”的周公通俗小說和民間傳說、地方戲中的周公首先是一位神奇的算命者,他有時是歷史上的周公,有時又不是。《桃花女陰陽斗傳》中他因為“既不能匡君于正,又不能舍身為國”而隱居朝歌替人算命解卦。此外,他同時也是一位道教法師。他做法時打散頭發,仗劍步斗,口中念咒,用朱砂畫靈符,和道教法師如出一轍。最后,周公還是一個掌握殺人妖術的巫師。小說中,他曾用黑犬鎮壓法試圖取桃花女的性命。
桃花女首先是一個美女,幾乎可以被看成愛情的神。桃花作為美女和愛情的象征,有悠久的傳統,《詩經·桃夭》中就有“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詩句。《桃花女陰陽斗傳》站在周公府上女眷的角度寫出了桃花女的絕色,天香小姐“便定眼把桃花女一看,只見他生得不啻蕊宮仙女、月殿嫦娥,心中十分愛慕”。
桃花女還是一個知道“妖術”的“陰人”,一個能幫別人延年益壽的妖女。她敢于和名叫“周公”(“周公”是儒家最為尊敬的圣人之一)的正統算命家斗法。她也敢于救助一些按照命數一定要死去的家。她征服周公時,不僅使用比較傳統的法力,像她身上所帶的桃木(桃木作為辟邪之木有很古老的歷史),而且也使用女性的特殊權利:引以為傲的美貌和讓眾兇神唯恐避之不及的陰氣。桃花女還是一個女俠,這也是有傳統的。明朝末年的《七曜平妖傳》第九回列有一批女俠名單,桃花女也在其中。東北有一個民間傳說也說桃花女是女俠,她從五歲起就開始習武,后為了保護全村人嫁給妖人周公。湖北九龍山的故事說的是桃花女幫助呂后殺韓信的故事。在這些民間傳說中,桃花女都作為一個女俠存在。最后,桃花女還是一個女神或者仙女。江蘇張家港的河陽《桃花延壽寶卷》里桃花女是九姑星,是九天玄女娘娘的徒弟,后者是一個很重要的女神,所以桃花女也是一個女神。
桃花女過門到周公家里的時候,使用篩子來辟邪。故事里桃花女有助手也有對手。對手是兇神煞星,有一些是本來就在人間各個方位的兇神,有一些是周公做法請下凡的兇神。前者如星日馬、斗木犴、鬼金羊、卯日兔,后者如喪門、吊客還有黑煞。喪門和吊客是預示著死亡的兇神。但是桃花女也會請一些幫手,如請來紅煞幫忙對付黑煞。黑煞是宋朝以來一個很有名的神,紅煞卻不是:“紅煞”在民間傳說里代表非常有害的邪氣,比如說湖北伍家溝民間說法認為“死人有白煞,結婚有紅煞”。湖北十堰還有黑龍江都認為新娘帶有紅煞。其實紅煞和處女紅有關,處女紅代表著女性的力量和污穢,是一種讓男性感到害怕的力量。芮馬丁(Ahern Emily Martin)在“Power and Pollution of Chinese Women”一文中曾有過討論。
桃花女和周公代表陰和陽的分別,周公是陽的象征,代表秩序和命運,桃花女是陰的象征,代表反秩序和反命運,這是桃花女和周公故事中比較深刻的內涵。我們可以把周公和桃花女的故事可以看成一個民間神話,這個神話故事在試圖解釋一些社會現象,比如婚姻對新娘來說是否是一種死亡?命運雖由天定,但在法師的幫助下,人們能否逃脫命運?
講座結束時,在場師生和戴文琛教授進行了討論互動。吳真老師認為,女性因為性別而具有了陰的力量,這種力量是一種污穢,更是一種威力很大的力量,它能夠摧毀很多東西,在中國的文學和宗教里也是一股很重要的推動力。周公桃花女故事中黑煞和紅煞的對應可以看成紅和黑的對應,很多戲曲包括儺戲都有對應的一紅一黑的人物,如關羽和張飛。他們不一定有專名,但卻是一對一存在的。張雪松老師補充認為,如果《桃花女陰陽斗傳》中黑煞稱周公為“法官”,紅煞稱桃花女為“法師”不是偶然,那這就是一個證明秩序和反秩序的很有利的例子,因為“法官”是非常正統的道教稱呼,而“法師”有民間教派的色彩。
6月8日的講座主題是“中國‘非經典’宗教敘事文學的定義:以超度儀式在明清通俗小說中的敘事作用及通俗仙傳的宗教意義為例”,戴文琛教授首先指出,小說,尤其是明清的小說有“補宗教史”的作用,是“非經典”宗教敘事文學的一種。上個世紀80年代前學者一般用純文學的視野研究這些“非經典”宗教敘事文學(包括中古志怪小說、帝制晚期的通俗敘事文學)。80年代以來,學者在研究時加入了人類學或宗教歷史學的方法。比如對中古志怪小說的研究就經歷了從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的“純文學”看法到Robert Campany (康若柏)、 Dudbridge (杜德橋) 和李豐楙的理論轉變。此外,從1980年代起一些人類學家如法國的貝桂菊(Baptandier),和宗教學家如荷蘭的梅林寶( Meulenbeld),都開始用他們學術領域的方法來分析明清通俗敘事作品。同時出版界新出了不少以前被忽視的珍貴材料,如林辰和段文桂編著的《中國神怪小說大系》里的一大批明清通俗小說。這都可以說明志怪小說、神魔小說研究的轉向。
明末清初一批神仙通俗傳記小說,如《二十四尊得道羅漢傳》《七真祖師列傳》《曲頭陀濟公傳》以及鄧志謨三部道教小說等作品都帶有宗教意識,而且這些小說有很鮮明的特點。它們很重視發展女性信徒和創造女性神仙,何仙姑、孫不二、桃花女都是著名的女仙。它們也重視對一些地位很高的神仙進行“人生化”,比如呂洞賓就有很多“反正”故事。
通俗小說里的“五雷法”很有趣。十七世紀鄧志謨的《薩仙咒棗記》第四卷講薩君用五雷法輕松降服了顛鬼。《麴頭陀濟顛全傳》第二十二回里,一個叫嚴太仲的道士知道“五雷戲法”,只要書一道靈符,將紙封上,等到要用的時候,暗地拆開紙,手中就有陣雷迸起。鮑菊隱(Judith Boltz)在“Not by the seal of office alone : new weapons in battle with the supernatural”一文中認為最有用的驅邪武器往往伴隨著巨響,五雷法的出現和使用應該和火藥的發明有關。《麴頭陀濟顛全傳》把正統的“五雷法”當作“五雷戲法”,很可能證明當時釋道以外的觀眾會享受法師所作的儀式的戲劇性。
通俗文學還可以補充地獄的歷史和地理。犯什么罪要下地獄,在地獄要受怎樣的懲罰,在《十王經》、《玉歷寶抄》這些宗教文本里都有記載,但是它們幾乎沒有對地獄風景環境的描寫。水陸畫會有地獄風景的描繪,除了冥王以外,水陸畫里也會有可怕的山和樹,這些風景組成了整個地獄的景象。通俗小說中也會有地獄風景的描寫,它們一般以“但見”“怎么見”看頭,戴文琛教授稱之為通俗小說內的“俗賦”。《西游記》、《續金瓶梅》等小說都有這種描寫,如《西游記》第十回唐太宗入冥時遇到幽冥背陰山,小說中有大段文字極力描寫地獄的恐怖和艱險:形多凸凹,勢更崎嶇。峻如蜀嶺,高似廬巖。非陽世之名山,實陰司之險地。荊棘叢叢藏鬼怪,石崖磷磷隱邪魔。耳畔不聞獸鳥噪,眼前惟見鬼妖行。陰風颯颯,黑霧漫漫。陰風颯颯,是神兵口內哨來煙;黑霧漫漫,是鬼祟暗中噴出氣。一望高低無景色,相看左右盡猖亡。那里山也有,峰也有,嶺也有,洞也有,澗也有;只是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云,澗不流水。岸前皆魍魎,嶺下盡神魔,洞中收野鬼,澗底隱邪魂。山前山后,牛頭馬面亂喧呼;半掩半藏,餓鬼窮魂時對泣。催命的判官,急急忙忙傳信票;追魂的太尉,吆吆喝喝趲公文。
通俗文學對地獄的補充還體現在對下地獄的罪犯的心理狀態的描寫上。京劇《探陰山》詳細刻畫了包拯下地府時內心的恐懼。《梁武帝西來演義》里也有對郗氏變蟒時又氣又羞又無可奈何的心理狀態的描寫。通俗文學中有時候也會有對地獄的問答。《醋葫蘆》第十二回,波斯在地獄見到地藏,一股腦兒向地藏問出心中的五個疑惑,如黃巢是否是目連托生、祖宗的魂魄為什么不在子孫家中等問題。地藏只是笑呵呵回答“我道陽間定多奇異笑府,今果然矣”。這些都是對地獄的幽默想象。
另一個要關注的問題是明清通俗小說和戲曲中的普度儀式及其宗教意義。在小說里,下地獄有比較重要的作用,比如一個經歷過地獄的人回到人間后很可能會成長為小說中的重要角色。更重要的在于下過地獄的人回到陽間時一般要做一次很大的超度儀式。普度儀式、施食、放焰口、水陸齋、無遮大會等超度儀式都是明清通俗小說經常描寫的對象。《西游記》里唐太宗回到人間后舉行的普度儀式對整部小說至關重要:正在舉行儀式時,觀音菩薩現身囑咐玄奘去西天取經。因此可以說沒有這次普度儀式就沒有西天取經故事。《薩守堅咒棗記》里,薩守堅從地獄回來后,要舉行一次很大的超度儀式,每日三餐施食。但是馬靈官看有妖精魔怪亂搶,就用三昧真火燒去,連齋食也燒得焦枯,眾鬼也沒法吃。觀音菩薩見此情景變變作一個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的鬼王混在齋壇中,用甘露水澆滅馬靈官的三昧真火,眾鬼魂才得飽餐齋食。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部道教小說里救冤魂的神是觀音菩薩,而不是道教的救苦天尊。在近代華南地區的元皇派法師儀式畫里(如李遠國教授所藏的儀式畫)也經常出現觀音變鬼王這一故事。觀音變鬼王近代華南地區的法師儀式畫一般是十二幅一套:入城隍廟一幅,十殿冥王共十幅,施食儀式一幅,所以普度儀式在這些儀式畫中得到了比較好的表現。當然,儀式畫中最著名的入冥和超度故事當屬唐太宗入冥和郗氏變蟒這兩個故事,這在前兩講已經詳細分析過。
本次講座,在場的師生和戴文琛教授也進行了良好的互動。張雪松老師總結了中國入地獄和破地獄的傳統:早在先秦時期就有入冥,甘肅放馬灘秦簡就有這類記載。南北朝時期,這類故事一下子豐富起來,這估計和佛教的刺激有關,入地獄的基本模式在這個時候就已奠定。唐代時關于地獄的圖畫出現了,敦煌壁畫是重要的例子。宋元時,救苦天尊也變得常見。明清時期,無論是小說還是水陸畫,最大的變化就是地藏菩薩變得比以前更加重要。張雪松老師還認為地獄實際上建立了一個官僚系統,順著利用這個系統就出現了活捉,比如活捉仇人下地獄審判。逆著利用這一系統就出現了超度,因為超度可以改變原來的地獄審判結果。
何建明教授認為老百姓最喜聞樂見的故事往往更真實,通俗小說對地獄的描寫恰恰是人性中最真實的一個空間。在此之前,儒家不重視這些,所以通俗小說中的這些描寫恰恰補充了人性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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