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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妻:他們都曾是愛得更多也最為孤獨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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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并文 | 胡卉
編輯 | 林子堯
本文圖片來源于電影《小武》,《三峽好人》
一
吃過年夜飯,我們來到光線昏暗的灶屋,圍著火塘烤火。墻角堆著齊整均勻的木柴,夠我們燒上一整晚的。這是年前從山里抬回來的,磚紅色的年輪很新,看著像描上去的,樹皮上,幾滴沾著木屑的乳白色的松油,像冰一樣凝固了。屋外的大雪沉靜徐緩地落了一整天,天黑卻下起雪籽,活潑潑如小人兒,乘著北風而來,陣仗頗大,熱鬧地踩踏屋頂的青瓦,像在我們的頭皮上敲小鼓。
夜深了,山村冷如冰窖。我們把身心寄托給木柴堆,一壺反復燒開的井水,一玻璃罐子的煙熏黑茶,一只插在灰燼里的綠色軍用壺(里面裝著谷酒),還有煨在火灰里的豬肝、牛筋、鵝蛋、紅薯和橘子。這樣就有了熬夜和聊天的興致。除夕夜,家家戶戶都有這么一塘辭舊迎新的大火。數百年來,我們守護著它,像傳遞血緣一般傳遞著那把鐵打的手柄磨得發光的火鉗,今日不管誰接手,都要確保火勢熾烈通紅地從今年燒到明年。
盛玉蘭可能是丟開她那把火鉗就跑出來了。也可能她還沒有握過那把火鉗。或者,她握著火鉗,干脆把那塘火釬滅了。她推開門,探頭探腦地出現在我家的門口時,臉上不僅沒有平常高高興興的笑容,甚至還有些努力克制的哀戚神色。盛玉蘭四十多歲,中等個子,微胖身材,穿著亮黃色的短款羽絨服、棕色的超短皮裙和酒紅色的尖頭皮鞋,因為火光的折射,她渾身顯得很亮堂。她的打扮比一般農村婦女洋氣艷麗,人們都能理解,因為她是從長沙嫁到農村的。為了準備過年,她和城里人一樣染了栗色的頭發,圓圓的蘑菇頭,乍看像戴了一頂俏皮的西瓜帽,襯得她的臉龐像滿月一樣圓。她一笑,兩只眼睛瞇成縫,盱視著人,有點試探,又很坦蕩,和善中顯出某種狡黠和果敢來。
“是老盛,坐啊,坐。”我媽招呼她,屁股底下騰出一把椅子。
盛玉蘭點點頭,笑一笑,把自己塞進我們中間。
真奇怪,今天見面有一會兒了,盛玉蘭居然沒怎么講話。她是個遠近有名的大嗓門,走到哪兒都聲先奪人,篤篤篤篤講個不停,別人只有聽的份。她那口長沙腔,很有辨識度。雖說都是湖南方言,地域相隔不到一百公里,但寧鄉話圓潤柔和,音調拐彎時,像鈍角一樣徐徐展開,有耐性。長沙話則是另一種風格,調子起得高,落得重,女人講長沙話,也有一股陽剛氣。盛玉蘭的笑聲也比較豪放,不管講什么,她高興、無奈、氣惱、得意、荒唐,最后總以大笑幾聲收場。當然,論具體表現,她的大笑也分高低深淺。今天她有點不對勁。有什么事會令她這樣煩憂,大年夜也往別人家跑?
我媽問候了她丈夫闞小寧,繼子闞勇,女兒唐娜,又問了她的公公,哥嫂,弟弟和弟媳婦,最后問了她娘家的父母。她說:“都好,他們都好。”
出于禮貌,她也問候了我媽的這些人,語氣像提到天氣。她端起一次性塑料杯子,喝了一大口滾燙的茶水,潤了潤嗓子,又朝火塘里啐了一口,鞋底撥弄著灰燼,把唾沫掩埋了。她的眼睛始終注視著那塘熊熊燃燒的火,提高音量說:“你們相信嗎?那個搞倒瓢的害人精,又要來害我了。她現在纏著我男人,硬要搬來我屋里住咧!”
我聽得迷糊,“搞倒瓢”三個字像什么暗語,但是別人似乎都懂,而且大吃一驚,七嘴八舌地提到一個相同的名字,李茉莉。那李茉莉就是“害人精”了。大家精神一振,鼓勵盛玉蘭說下去。
盛玉蘭是這么一個女人,該說的事,不該說的事,一概敞開嗓門潑出去。丈夫闞小寧沿襲了前夫唐逸飛給她取的綽號,“大喇叭”。不過,這任丈夫比較進步,不打她。前夫說著“大喇叭忘記關了”,踱過去給她一巴掌,她的鼻血就流出來。她撲上去,吃虧的時候多。她不像有的女人一樣,自己轉身把臉洗干凈。她披頭散發、滿臉臟污地站在街上罵,于是人們不僅知道了這男人打女人,還知道了他在臥室門背后不能令她滿意的笑話般的細節。
盛玉蘭的人生字典里沒有“隱私”這個詞,好在她生活的階層也沒有。人們熱衷于互相侵犯書上叫做“隱私權”的那種東西,你扒開我的心,我也扒開你的,瞅一瞅,從中互相參考著過生活,增進著為人的知識。這么說來,盛玉蘭為大家貢獻的知識相當豐厚。
這是她的對頭李茉莉不能比的。我媽后來說,那女人太沉悶少言,對個人的事跡絕口不提,真不夠姐們。
盛玉蘭講到當年種種,擦了擦眼角,抱怨說,我家的柴潮濕,熏人。她起身拿起水瓢,舀了一勺涼水,洗了把臉,又坐回我們中間。
我問我媽:“李茉莉是誰?”
“小孩別插嘴。”我媽說著,把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接著,她低聲告訴我,李茉莉是盛玉蘭丈夫的前妻,也是盛玉蘭前夫的妻子,“等于說,這兩個妻子互換了丈夫。”
我爸糾正道:“是兩個丈夫互換了妻子。”
“逞這點強有什么用,”我媽不屑地一笑,“你知道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
二
過了幾天,我和我媽在雜貨店買了些花炮,路過盛玉蘭家。她穿著一身桃紅色厚棉睡衣褲,一雙黑色的貝殼棉鞋,打著比她高許多的竹掃把,正在清掃屋門前的殘雪和鞭炮子。她這棟別墅真大,威武極了。砌匠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都給了她。英式的尖頂,法式的煙囪,羅馬式的大理石立柱,美式的小花園(種了蔬菜),以及中國南方農村的燒火灶屋,氣派與實用,現代與傳統,考慮得很周全。這別墅建了三年多,在當地追逐的別墅潮流中,依然是被觀摩、被參照的最漂亮的一棟。如果不在乎我們山里網絡信號差,打不開外面的世界,住起來真是適意。
為了建這棟大別墅,這對夫婦掏空了積蓄,盛玉蘭還找娘家姊妹借了錢,拿了貸款。這幾年,她遠去佛山的運動鞋廠踩縫紉機,闞小寧在長沙的家具廠做木匠,貸款終于還得差不多了。別墅住起來,更像自己的別墅了。
盛玉蘭招呼我們去坐。我第一次來,盛玉蘭要帶我參觀,介紹這組合柜,這沙發,這床,但是本意似乎是介紹男主人。
“你找男人就得找嬸嬸屋里這樣的。我男人真是個好木匠。我腦子里想要什么,跟他一說,他畫一畫,砍砍刨刨,就都實現了。”她的語氣毫不掩飾驕傲,“這是硬本事。他是一個天才。你學過課文《神筆馬良》吧?他比馬良還神。”
真奇怪,她好像完全忘記了幾天前坐在在我家火塘邊對這個男人的埋怨和控訴。難怪有人說,盛玉蘭講再多闞小寧的壞話,也從未離開他。她只要睡上一覺,心里的仇恨就像細沙一樣漏光了。
我想起闞小寧,一個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理著我家墻上郭富城的三七分發型,相貌在這塊地域稱得上英俊。微笑時像少年一樣靦腆,幾乎有點怯生。女人和孩子不會怕這樣的男人。馴服這樣的男人也是可能的。
我媽問:“‘天才’不在家?”
“給他老娘上墳去了。”盛玉蘭笑著說,“這不今年才走的么,黃紙多稱兩斤,扛了兩桶沖天花炮。料想她去了那邊算新手報到,不能被看窮、看扁了。”
沒過幾分鐘,盛玉蘭把話頭拉到李茉莉身上。她這是陳年的積習了,見盛玉蘭,必聽聞李茉莉。
盛玉蘭說,李茉莉來奔喪,進了門就大哭。沒有眼淚,是干嚎。一位嫂子近身遞茶,都看見了。前兒媳婦能哭成這樣,所有人都在戳戳點點。盛玉蘭對丈夫說:“你前頭那位來了,過去見見呀。”說完她避身坐到家婆的靈床前,哭家婆幾多命苦。丈夫默默跟過來了,挨她坐下。她心下滿意,嘴上卻堅持勸:“怎么啦,你不去見見嗎?人家好歹是來獻孝心。”丈夫一聲不響,隔著窗子玻璃眺望了一眼前妻,沒有動身。不管家婆的魂靈怎么看,盛玉蘭差點笑出了聲,心里比打牌贏錢更加歡喜。她在道場中穿梭祭拜,心里想告訴所有人她的勝利,她的歡喜,“這一回,我贏的可是人。”
她感慨,她花光這一生一世,也弄不懂李茉莉的一舉一動。跑來奔喪有什么意思呢。家婆在世時,多討厭她呢。家婆講了一句人盡皆知的話,“我兒子想復婚?好咧,踩著我尸首去復咧。”講到這里,盛玉蘭重重地擲下茶杯,茶水濺到桌上。她向我們投降似的舉起手臂,張開五指,賭誓她接下來說的是真話,她說:“家丑不可外揚。我這是不怕丑,和你們打良心講,講姊妹話咧。我家婆恨她,不是無端欺她。她把男人帶回來,在家婆家公的床上滾,不止一次兩次。家婆最恨的一次,還不是她帶了丑男人陽瘤子(就是那個脖子上拖了個面粉口袋的陽瘤子呀),她帶的是邢六,——那家伙捅過人坐過牢的!我嫁來沒多久,家婆跟我講,她不能回想,一想就心口痛。”
“她圖什么呢?”我問,“因為她恨家婆?”
“小孩別插嘴。”我媽有點惱火,打發似的說道:“不是恨。是圖快樂。大家說她不圖錢。”
“孩子,她快不快樂,嬸嬸我不曉得。”盛玉蘭點點頭,注視著我,我這才發現她有一雙深邃又坦蕩的眼睛。人們會傾向于依賴有這樣一雙眼睛的女人。
她認真解釋道:“男人容易快活,但是我們女人那裝置比男人復雜多了。你媽說得對,她不圖錢。打個比方說吧,我男人闞小寧在珠海的家具廠打工時(口誤:那時闞小寧還是李茉莉的男人),掙一分錢,匯她一分錢。他以為二十萬還趴在家庭存折本上,實際上早被她散給別的男人了,給他們買小車,買摩托,給他們爛賭。她可沒從他們那里搞到一點好處。她把家里的錢散盡,把婦科病帶回來,天底下就是有這號兩頭踩空的蠢頭蠢腦的人物。闞小寧原諒她了。他愛她。他認為這是兩地分居造成的,女人需要男人在身邊。他把她帶到珠海,舍不得她進廠子,給她租了門面賣香煙。她沒有生意人的腦子,不算成本,經常一整天關著門。一次兩次三次,真讓人難以置信,闞小寧從衣柜子里拖出光屁股男人。這都要把他逼瘋了……”
片刻的沉默過后,我媽像是想了想,對我說:“曉得吧,這就叫‘搞倒瓢’。水瓢倒著拿,不是個舀水的手勢,里面的水往外流走。”
“是啊,搞倒瓢。”盛玉蘭嘆了口氣,眉頭驟然一蹙,“花花世界,花花女子。只可憐了闞小寧。她搞倒瓢,他搞自殘,那大腿,那后背,都是傷疤。他拿刨刀挫的,鋸子割的。他講人絕望的時候,皮肉刨上去跟木頭一樣,一點也不覺出痛。他也不打女人,就這么搞自己。看他發瘋,她也害怕,脫了衣服跪在他跟前,求他原諒,保證今后如何如何……但是她保證不了兩個月。她這是天性,擋不住她要吃肉,要成為這號人物。劉齁頭你們認得不,有哮喘病,講幾句話就喘不上氣,喉嚨口像是藏著兩條狗打架,發出吽呀吽呀的聲音。哪個女人敢睡呀?不擔心他死在自個床上?她敢,她什么男人都睡得下,真是奇女子(‘奇女子’一字一頓,由長沙話轉為普通話)。”
盛玉蘭發出一聲鄙夷的冷笑。她掰著手指頭點名點姓地數和李茉莉有染的男人,因為熟練,語速飛快。一雙手不夠她數。因為最后,右手豎起的大拇指,算的且不是她自己的前夫唐逸飛。
等到完成這項工作,她身子安靜下來,退縮進沙發椅,神色便很有些落寞。我們的心里縈繞著共同的困惑。盛玉蘭看出來了。她點破了它,不甘心地說:“不知道為什么,一雙爛套鞋,被穿了無數遍,可是他們都愛她。”
回家的路上,我媽說:“男人愛李茉莉,女人愛盛玉蘭。”
“沒錯,她是真把咱當姐妹的。”
“你伯媽講過,聽盛玉蘭說上一會兒話,什么糟心事都蓋下去了。她天生是個好鍋蓋。女人離不開好鍋蓋。”
三
盛玉蘭是長沙人,21歲遷走省會城市的戶口,在我們這山坳里成家落戶,像所有私奔的女孩一樣,也經歷了哭鬧、絕食、沖破門鎖和家庭關系的曲折過程。好在她是老三,開小超市的父親疼她。她要跟搬貨的小伙計走,父親只怪自己不該招相貌好看的小伙計。父親在她婆家四面環山的石頭房子外面悶悶地吸完一包煙,留下八萬塊錢,認了命。他要她去鎮上的好地段看看地皮,買個門面房子。他相信她是塊做生意的料,說:“不管成敗,你要出去闖,虧了也冇事。你待在家里是畫地為牢,往后你只能靠自己了。”
她在鎮上的十字路口買了一爿房子。兩層樓,進深三間,前面賣衣服,中間開麻將館,后面做廚衛。樓上三間臥室,她、丈夫唐逸飛、女兒娜娜住次臥,另外兩間招租。左鄰右舍,分別是裁縫店和米粉店。
人們都愛往她這里跑。這是鎮上第一家麻將館。自動洗牌的麻將機,麻將子如雞蛋大,圖色很艷,漢字很黑,掂在手里有沉甸甸的金屬般的重量,鄉下人喜歡得不得了。盛玉蘭聽大家夸贊,很得意:“這家伙,大豐牌,一臺五千八,在長沙可受歡迎啦。”人們湊上一桌,半天算一輪場子,盛玉蘭收四十元租賃費,另管一頓飯。“大豐”麻將機沒有歇氣的時候,趕上停電,人們發幾句牢騷,流暢地切換成手動模式。
有人輸了,盛玉蘭留他多吃一頓飯。有人贏了,盛玉蘭把他領到服裝店看衣服。她的服裝店做得很高檔。比方說,鄉下人哪有穿西裝的?干活不方便,價格也貴。之前沒人敢進貨。盛玉蘭的西裝賺得不錯。后來,她又進了皮衣,棕的豬皮,黑的牛皮,白的狐貍毛領子,很貴,不過,在她那一口自信大方的長沙腔的言說之下,皮衣在年輕男女中成為時尚,后來又被當做有面子的禮物送給老人。春節前后,她的生意尤其紅火。第一年,她賺了十多萬,而當地人均收入不到兩萬元。她又添了兩臺“大豐牌”麻將機。
李茉莉第一次來到“長沙人”麻將館,盛玉蘭正端著送茶水的托盤從廚房直面走來。那是個夏天,太陽特別盛氣,李茉莉身后的門白得刺目,逆光看過去,她像一條模糊不清的瘦長的影子。盛玉蘭費了好一陣眼力勁兒才看清楚她的臉。一張鵝蛋形臉,細眉毛,長眼睛,眼距偏短,五官長得緊湊了些,就說不上漂亮。總之,印象就是個挺普通的農村女人。要說有什么特別的氣質,她沉靜,說得上嚴肅,不像一般農村婦女那么熱情,見人就遞上笑。打扮也不像年輕婦人。一身煙灰色的束腰連衣裙,一頭細軟的披肩黑發,素面朝天,連口紅也沒描,眼角那幾顆淡紅色的曬斑倒成了她身上唯一的亮色。出于生意人的習慣,盛玉蘭笑了笑,上前搭訕,兩人的親戚朋友中有誰和誰,只要攀上共同的熟人,就算是認識了。
沒多久,盛玉蘭發現,這女人脾性相當不一般,看牌就看牌,從頭至尾不多一句嘴。有時牌局來得詭怪,大家斗智斗勇大呼小叫,她微微一笑,端起一次性塑料杯子吃茶,捻了免費的劣質茶葉細嚼,一股子氣定神閑。而盛玉蘭自己,作為老板娘,卻常常因為看牌惹得顧客不高興。她總惋惜顧客浪費了一手好牌,講人家輸錢的時候輸錢,該贏錢了還是輸錢。看牌客大都忍不住從技術層面提點別人,仿佛這樣就加了雙層保險,既不必掏錢,又過足了牌癮。盛玉蘭無非是一個招人厭的普通的看牌客罷了。
有一次,一位經常光顧、常年穿著黑皮衣的中年男人不領情,突兀地問:“大喇叭,你屋里有針線嗎?”
“有啊,你扣子掉了嗎?”盛玉蘭蹬蹬蹬跑到二樓,拿來了。男人不接,叼著煙繼續搓牌:“既然有針線,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嘴巴縫上呢?”
大家笑了,盛玉蘭也笑,嗔罵道:“你這個鬼腦殼,這樣欺負老娘。”
“大喇叭,你長沙堂客,會理財,愛打扮,齊全了。但是除了唐逸飛,哪個男的都不敢找你。比方說吧,我要和你有點花花事兒,你這只大喇叭,難道不會響出天,讓全鎮人都曉得呀!”
盛玉蘭笑罵說:“哼,這我沒吃什么虧。反正老娘也看不上你們這些鄉下混子。”
“你男人不是鄉下混子咯?他長得漂亮,也是鄉下混子。他是鄉下混子,你也愛得要命!你忘啦,你爬窗子也要跟他走咧!”
大伙兒拍桌子大笑。盛玉蘭是里面笑得最大聲的一個。
麻將館是群山包圍的鎮子里最受歡迎的游樂園,每天都這么熱鬧,有趣。學校與麻將館一街之隔,我們放學了就被大人帶過去,在麻將館寫作業。遇到不會的,大人就招呼盛玉蘭幫襯著:“問問城里來的阿姨”。慢慢的,我們也喜歡泡在麻將館里。盛玉蘭笑意盈盈,大方體貼,果盤里擺著我們愛吃的垃圾食品,又買了一臺投幣游戲機。我們很開心,就當是拿買零食的錢打游戲了。她的生意更好了。她成了鎮上最走財運的人。
有一天,一位嫂子敲打她,說:“你以后別拿錢給唐逸飛了。他摩托車上帶著一個女的,箍著他的腰,兩人笑得可開心了。”
盛玉蘭笑了:“他這號爛賭鬼,哪個女的愛撿撿去。”
“妹妹啊,你要擔憂自家男人變心呢。”
“我才不憂,我不怕。”后來,盛玉蘭逢人講到這一段,也自省,自責,自怨,“我的毛病就是太自信。”
離婚是唐逸飛提的。女兒娜娜歸男方,房子和錢對半分。唐逸飛始終很堅決。他的父母明白他做了不精明的決定,抱住他的腳哀求,看在三歲孩子的面子上,諸如此類,他抽出腳就跑了。盛玉蘭也想挽留他,細數自己過去對家庭的貢獻,想望今后還有多少錢進賬,等有了多少錢,她就裝修家里的房子,買縣里的房子,省會的房子。他聽了一陣,不耐煩了,那樣子似乎對她的無知很無奈。他怪嚴肅地說:“你不懂我,我愛她,是真的愛。”
橫豎談不攏。盛玉蘭想用高價買下唐逸飛的那半房子,繼續在鎮上做生意。她感覺沒臉回長沙。她也不會種田。大路條條,無處可走。為了這爿門面,她幾乎哀求這男人了。他說:“全世界誰都能賣,就是不能賣給你。”
“這話不像你說的。”盛玉蘭不覺得唐逸飛能做到這個程度。她沒有質疑,然而這個男人心里兜不住話,一如兜里留不住錢,他告訴她:“她這么說的,我聽她的。”
多年以后,回想起來,盛玉蘭若有所思,試圖表達她曾感受到的一種完全確定其存在、卻無法清晰地把握其形態的直覺。她說:“當時我見這女的第一面,她走進來,我就不喜歡。有種不祥的感覺。刮瘦的一個人,把我的太陽全擋住了。”
四
唐逸飛和李茉莉結婚有幾年了,盛玉蘭還是單身。她沒有回過鎮上。她也沒回長沙,不再做生意,因為做生意需要機巧,晝夜動腦筋,可是她感覺自己的腦筋總是繞進婚變的死胡同。她情愿做些呆板的手皮子活兒。她找到縣里一家檳榔廠打工。檳榔是一級致癌物,成分中的檳榔堿致幻,成癮,但在我們這里,檳榔比香煙白酒更加流行,“檳榔加煙,賽過神仙”。電視上不同品牌的檳榔廣告循環播放。男人們的衣兜里永遠揣著一包檳榔。男孩從十四五歲開始有樣學樣。面色潮紅地嚼檳榔,口氣里帶著檳榔特有的刺激氣味,被視為“夠男人”。男人之間,點頭見面,先遞上一只檳榔以示友好。在這里,檳榔的市場足夠大,檳榔廠比衛生紙廠還要多。
具體說來,盛玉蘭做的是切檳榔的工作:埋身在一大堆檳榔之中,提一把大鍘刀將每顆檳榔對半切開,按圓形、長形、錐形分類。大鍘刀底板重,手柄長,刀片異常鋒利(讓她想起花鼓戲里包公腰斬權貴的鍘刀),一刀落下,堅硬如石子的檳榔一分為二。她的習慣,是右手提刀,左手往刀口下喂檳榔,時間一久,便有了一秒斬一只的好速度。工作十二個小時,除了上廁所,不準離開工位,月薪八百元。好多女工眼紅她手里那把鍘刀。因為她們手里拿著的是一柄小鐵勺,做的是挑檳榔種子的活兒,月薪六百。
濃縮到檳榔廠這一小方天地,盛玉蘭也能保留些許優越感,但大體上說,她從此融入了鄉村婦女的真實世界。
檳榔廠效益越好,工人的勞動強度越大,對一群吃過太多苦的山野農民來說,尚能接受。可是檳榔有毒。這不是遙遠的書上的知識,而是她們的親身體驗:在檳榔廠上班的女工,沒有哪個人身上淌著的月經不是墨汁的顏色。多看看也就習慣了。她們沒有離開檳榔廠,而是一邊工作,一邊想方設法貪些小利,把檳榔藏在內衣里頭,塞在嘴巴里,帶回家給自己的男人。盛玉蘭取笑她們的做法,暗中卻不免有些嫉羨。因為她們有男人去愛。
我們鎮上有一個老人在縣里做黃鱔生意,從農民那里收購野生黃鱔,賣給縣里的飯店。他生意好,因為每個承辦宴席的飯店都必須有一道黃鱔煲黃瓜的經典湘菜。老人兩頭跑得勤,消息靈通。他找到盛玉蘭,說要給她牽紅線,而對方正是李茉莉的前夫闞小寧。闞小寧離婚后,一下子沒了遠行廣東的志氣,就在縣里的家具廠打工。離檳榔廠兩公里,見面方便。盛玉蘭好一陣大笑,眼淚都笑了出來。老人的意思是,闞小寧是個手藝人,這是鄉下最好的那類人,不妨接觸看看;不行,就當多認識了一個人。
懷著一種好奇(更多是對李茉莉的好奇),盛玉蘭去見了闞小寧。一個被生活的拳頭打得暈頭轉向的家伙,胡子拉碴,一臉頹相。見了她第一句話就是,“下輩子我窮困得趴在地上舔灰,也不要結婚了。”她愣住,不知這二者之間有何因果關聯,一時沒有接話。
在汽車南站附近的一家大排檔,他們從晚上八點坐到凌晨兩點,吃完了一盆蛋炒飯、一盤辣毛豆、兩碟子咸水鴨胗和幾瓶啤酒。他們有那么多的話要說。對于一方遭受的委屈、痛苦和失敗,另一個人一聽就懂,欲言又止的那些話,也懂。因為他們都曾是愛得更多也最為孤獨的一方。他們都明白一心去愛卻遭遇背叛是什么滋味。他們差點被同一個失敗徹底擊潰。他們都從對方的身上看見自己依然在愚蠢地自討苦吃。
闞小寧的眼神閃爍著,不時地瞥向盛玉蘭那雙手。手背染成了醬油色,許多地方被粗糙的檳榔纖維勾破,劃成道道,像細小的蚯蚓一樣匍匐在那里。她話說到盡情處,手勢飛快,那些蚯蚓在他眼前都活了。最觸目驚心的是,她左手的食指只剩下半截肉樁子,指關節以上,都消失了。他看著她熟練地使用那肉樁子,捻開毛豆殼,丟進嘴里,還以為這是從娘肚子里帶出來的殘疾。她笑了笑說:
“喂檳榔喂太快,鍘刀一秒鐘的事。”
后來,他經常跑來檳榔廠等她。他們在理解的基礎上相互勸慰,打氣,甚至遙想未來。有時也站在一邊,對那對男女破口大罵。時長日久,她感受到了甜蜜,有了愛情。她相信他也一樣。
如果不用太苛刻的眼光來看,十多年來,他們的婚姻算得上美滿。盛玉蘭自己正是這么認為。她常常開玩笑地說:“這個男人好,和前頭那個不是一路貨色。”
像所有婚姻一樣,問題當然也存在。比如,這任丈夫財心收得緊,因為他無法再信任女人插手家里的經濟。她去檳榔廠切檳榔,去玻璃瓶廠刷玻璃,去佛山運動鞋廠縫鞋幫子,她能養活自己。她不計較。比如,李茉莉隔三差五地以找兒子的名義回來找他。她管轄不到丈夫的前妻拿走多少錢,說了什么話。這也算了。但他在那幾天必定心緒很壞,是個脆弱的瓷器,碰不得。他要拿前妻與她作比較,說什么“茉莉那方面功夫比你厲害多了”。這她無從知曉,也就無話可說,心下卻覺得那事兒就算比贏了也沒什么可驕傲的。她感到奇怪的是,他本人倒像是全然忘記了前妻習得這“厲害”的過程差點沒要了他的命。多少次,正是那些傷疤讓她對他產生一種同情的心情,心頭軟下去,嘴硬不起來,那么能說會道的一個女人,夫婦吵架卻總是吃虧。
這些都算了。最讓她感到被動不安的,是他過了四十五歲后,時不時拿后代刺激她,說什么“茉莉有兒子你沒有,茉莉的晚年要比你好”。一旦后代成為他的信仰,他的菩薩,他總覺得她這個繼母當得不成功,闞勇沒給過多少好評。一個失敗的繼母。這讓她想到,她也是一個失敗的母親(女兒娜娜上初二時輟學產子),每當別人饒有興味地問起娜娜,她的心會沉入冰窖,臉上的笑容急凍似的僵住。
不過,兩個人的婚姻有它自行運轉的主軸,許多不快只是邊邊角角的摩擦,稱不上真正的挫折。十六年來,盛玉蘭沒有二心,婦隨夫唱,建了新別墅,了卻繼子的婚事,家婆也送了終。這過程之勞累、沉重和漫長,并不因為她是二婚而失去其完整性。她自尊好強,每一件家庭大事,格外盡責賣力,不到五十歲,已經有種疲勞透頂、精疲力竭之感。她期盼著上天安排給老年的閑逸生活。
五
對頭李茉莉,走的是另一條路子。她天性不是勞動婦女,也非家庭婦女。二婚后,她很快轉移了相夫教子的興趣,為了別人,把丈夫分到的財產揮擲一空。這些年,夫婦倆住在盛玉蘭操持修建的房子里,當年沒來得及粉刷的外墻,紅磚頭裸露在人們眼中,至今還是如此。娜娜離開了鎮子,孩子交給血緣上的奶奶撫養,她十五歲只身跑江湖,學做絲襪生意。
盛玉蘭打心底不喜歡李茉莉,卻對她多年保持著高度的關注。旁人知道一點兒李茉莉的新聞,都記得講給她聽。她慪氣的時候多,快慰的時候少。不知為什么,好多次,在她本該快慰的時候,她也沒有快慰的感覺,心里反而憂悒重重,十分困惑。不久前,一個在鎮上“福臨門”超市殺豬的嫂子飛跑掀天地跑來,通告她:李茉莉得子宮癌啦。
每天早上七點,農民把當日現殺的花豬抬來超市,唐逸飛已經在門口等待。他要揀一碗熱乎乎的血豆腐。每當屠夫的尖刀從花豬的脖頸抽出來,他就把手里那只空海碗伸到底下,接上一碗。他在超市里兜上一圈,菜籃里裝著筒子骨、蛇魚、米豆腐、蓮藕、荸薺,有時還有一只昂貴的小甲魚。買這么多好吃的,人卻悶悶不樂,惹得大家好奇。
“我的茉莉剛做完手術,要多吃點補的。”
“唔,三個月沒出去打工,在家伺候我的茉莉。”
“要給我的茉莉治好,我貸了五萬塊高利貸。”
嫂子給盛玉蘭轉達唐逸飛的話,強調道,他就是這么一口一個“我的茉莉”,那語氣,“就像在說‘我的腿’‘我的胃’”。
唐逸飛買菜做飯。唐逸飛貸款給妻子治病。盛玉蘭簡直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前夫唐逸飛能有的擔當。他無異于長出另一副心肝肺了。這比李茉莉的子宮長了癌更讓她吃驚。那天晚上,她弄完一家人的晚飯,闞小寧在一邊默默地吞吐香煙。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告訴他,李茉莉得癌癥了。他拉住她,瞪大眼睛盯著她,露出一線仇恨的光。他把這當成了她不知輕重的詛咒。她只好把“我的茉莉”的情景說了一遍,重點放在對前夫的嘲諷上。她幾乎要向丈夫討問男人是怎么回事。他聽了,石像般久久地出神,香煙燃到指關節也渾然不覺。她壓抑著妒忌,隱約地感到自己的愛情再次受到了威脅。
她點評說:“這號命運有意思了。癌癥不止一百種,她偏偏得一個跟男人有關的。”
李茉莉恢復得不錯,有小半年時好時壞,至少沒有明顯的惡化。為了還高利貸,唐逸飛買了保險,去長沙打一份蠻有危險的工,吊著身子在湘江一張籌建的大橋上攪拌混凝土。人們看見李茉莉能獨自上街買菜,提得動不少東西。
誰也想不到,沒了子宮的李茉莉依然風流,挽著一個男人在巷子里走,見了熟人笑一笑。男人年齡比她小,長得很魁梧,一頭茂盛蜷曲的短發,身上有股特別的氣味。鎮上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誰都知道,他是在“福臨門”超市門口烤羊肉串的新疆人。
這一次,不同于以往,唐逸飛真正傷了心。離婚后,他很少回鎮上,不愿意再見李茉莉。沒多久,李茉莉可能厭倦了新疆人,跟一個新近喪妻的鰥夫來往。鰥夫和盛玉蘭一個村,有時,李茉莉被鰥夫的女兒吆牲口似的趕出去,她會聯系兒子闞勇,如果他方便,請接她在別墅前面的小亭子坐一坐。
盛玉蘭對此很反感。她跟鄰舍們抱怨,大家勸她看開點,不要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再說了,人家母子見面,天經地義。
盛玉蘭冷笑道:“她是哄著兒子,讓兒子哄著老子。有一天,她要把屁股挪到我家的別墅大廳里。她要在我家的床上閉目、落氣。”
這個大年三十的晚上,盛玉蘭一家人歡喜地吃了團圓飯,到別墅東面的灶屋里烤火。別墅大廳里的電爐子溫溫吞吞,遠不如壘起大塊的木柴,燒起噼里啪啦的火山,讓人周身舒服。火苗照得每個人滿面通紅。盛玉蘭給家公發紅包,給新婚有喜的兒媳婦發紅包,——考慮自己是繼母,她參考當地一般的做法,自重地給了雙倍的金額。她的心里分明也有一種升級為祖母的高興。不管怎么樣,別人能有的一份生活,她也有。換句話說,大家想要的生活,她也想要。
有那么一陣子,沒有人說話。盛玉蘭正想找點話,問問大家要不要吃什么,闞小寧突然說:“她一定要回來。如果她沒有得癌,我第一個不同意……”
盛玉蘭感到血沖腦門。
闞小寧繼續說:“醫院說,活不過一年的。兒子的意思,接他姆媽回來……”
聽著像是避開她商量好了的。連家公也一言不發,不感到驚奇。她想罵人,想翻過往,如果只有闞小寧一個人在這里,她就會這么做。她會上去抵住他的喉嚨,給心里的不理解,不公平,要一個答案。她這一生,愛前面那一個,也愛這一個。她愛他們。但是他們不明白,不覺得,抑或不在乎。他們不習慣“被愛”,他們身上有一種古老的頑固基因,卑賤的天性密碼,叫做“被使用”。那些不愛他們卻使用他們的女人贏了。贏了他們的愛。那些愛他們卻不懂得使用他們的女人呢,輸得一塌糊涂。
她心里在大哭,身體卻一動不動。靈魂早已飄遠,飛往云端,去尋找朝她旋近的這場風暴的軌跡。她善良而無用的丈夫,在她耳邊發出嗡嗡嗡嗡的遙遠的聲音。局面上,其余四個人也都沉默著,變成了一個人,一條心。她頹然地放下手中那把添柴的夾鉗,火苗一點點小了,慢慢只剩下些許赤紅的火灰在閃爍。有人接過了那把夾鉗。
她定下心,起身,開門,抓住冰冷的金屬門把的那一刻,她感覺牢牢抓住了一種啟示:新年伊始,她有一場新的仗要打。但是她不會再讓渡自己的這一份日子了。她在步入老年。她需要重新審視恩恩愛愛與過日子的比重。她要占據主動,為自己而戰。
為了穩定立場,她敲響鄰里鄰舍的門,在每家每戶的火塘邊坐坐,請人們評評她這半生,她的對頭李茉莉這一生。雖然都是離婚,都是前妻,都是女人,她希望大家有所判斷,站在她這邊,支持她。當她出現在我家的門口時,我不知道她這一夜走來,頭頂盛開過多少朵煙花,腳下踏開了多少雪花。
元宵節那幾天,天氣忽然放晴,天空高遠澄澈,沒有一絲流云。太陽暖融融的,風像四月間一樣柔軟可親。有一個性急的孩子在稻田的草甸上跑著,放起了低矮的紙風箏。本地新聞說,最后一場大暴雪將要到來,請大家小心駕駛,做好停電停水的準備。我離開鎮子去打工。沒過多久,聽說盛玉蘭從別墅里搬出來,住到檳榔廠的女工宿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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