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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偉劼評《戰敗者見聞錄》︱拯救被劫持的記憶:美洲劫難證詞
我念西班牙語專業二年級時,精讀課老師給我們聽過一段很有趣的錄音。當時我們學到某一冊課本的最后一課,課文講述了美洲征服時期西班牙人是如何迫使印加王阿塔瓦爾帕交出黃金然后將他殺害的。我們聽到了一個西班牙人針對這篇課文的措辭嚴厲的聲明。原來在若干年前,我們系曾委托西班牙籍外教制作與西語課本配套的錄音磁帶,這位外教向來辦事認真,把一篇篇課文字正腔圓地念下來,唯獨念到這最后一課時,就不按劇本走了:“本人拒絕朗讀這篇文章。這篇文章嚴重歪曲了歷史事實……”接下的話,大意是說,西班牙人到美洲去是傳播文明的,為當地的落后民族做了很多好事。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覺得他是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后來我發現,一旦和西班牙人聊到哥倫布、新大陸、殖民征服之類的話題,為征服者義正詞嚴地作辯護的大有人在。我也讀到過中國學者撰寫的為殖民主義翻案的文章,稱鴉片戰爭將中國帶入現代文明,英國人教會了中國人契約精神云云。自然,這些言談和文字并不否認有過戰爭和沖突,然而戰爭勝利者的暴虐野蠻,戰爭失敗者的屈辱悲慟,是絕少被提及的。在他們看來,人類的歷史就是文明不斷戰勝野蠻的歷史??墒?,什么是“文明”?什么又是“野蠻”呢?從戰敗者的視角來看,事實恰恰相反,是本土的文明被外來的野蠻打敗了,被迫屈服的文明見識了自身歷史進程的斷裂,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劫難。這種劫難,在一些文明那里是大傷元氣的危機,對另一些文明來說則是全然的滅頂之災。有的民族將這場劫難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轉化成督促自身革新和前行的巨大動力;另有些民族則似乎并不具備記錄歷史的能力或條件,當世人們看到他們幸存者的后代沉默謙卑的面孔時,會以為他們已經失去了關于自身過去的所有記憶,并且失去了言說的能力。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火的記憶》如果他們不開口說話,如果他們不知道如何復原遭受劫難的記憶,以及劫難之前繁盛文明的記憶,自會有人代他們訴說和想象這些記憶。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就在他的巨著《火的記憶》(三部曲)的開篇序言中聲明,他寫作此書的動機之一,在于“拯救美洲被劫持的記憶”。在書中我們可以讀到作家關于西班牙人征服美洲歷史的充滿畫面感的敘事,他顯然是站在戰敗者這一邊的,對殖民者之惡大加控訴。讓·弗蘭科(Jean Franco)對加萊亞諾的這種“拯救者”姿態并不認同,他認為,所謂“被劫持的記憶”已經被人類學家和教士轉錄記載了下來,當后世的作家基于這些文字記錄展開敘事時,就談不上是“拯救”了;他并且指出,“誠然,加萊亞諾是很小心地在書中標注了引用文獻的來源的,但他同時也聲明著作權為己所有”。弗蘭科認為像加萊亞諾這樣的后現代作家事實上是盜取了原住民的歷史證詞,自詡印第安人的代言人同時為自己賺取稿費。他的批判雖有所偏激,卻點出了一個事實:美洲印第安人并非沒有歷史記憶;他們的記憶盡管殘缺不全,還是以各種不尋常的方式保留了下來。
傳統上所認為的歷史,是以白紙黑字呈現的書面文本。那些視印第安人為野蠻人的人可以辯稱,印第安人沒有發展起成熟的書寫文字系統,沒有書面記錄的歷史,所以他們沒有歷史。今天的歷史研究已經不限于書面文字,口述記憶、圖像甚至日常生活用具等同樣可以成為研究材料或對象。以這樣的認識來看,就不能說印第安人沒有歷史了。事實上,依照他們自己記錄歷史的傳統方式,美洲印第安人以圖畫文字(表意符號)、口頭傳說、歌謠、戲劇等形式保留了本民族被征服的記憶,其中有些記憶還被轉化成書面文字——在征服者的統治下學會了西班牙語書寫的印第安人,用拉丁字母拼寫自己的語言,記錄下他們從上輩人口中聽來的歷史;被派駐美洲的西班牙教士用西班牙語或是當地人的語言,記載下印第安人當面訴說的回憶。這些史料是極其珍貴的,因為關于殖民征服,我們讀到的主要是征服者記錄和修訂的歷史,絕少聽說還有從相反的視角看到的這段歷史——即由被征服者敘述的歷史。讓這些史料廣為人知也是難度巨大的,不僅要對散佚各處、版本眾多的文本進行歸納和甄選,還要將印第安人的古老語言轉譯為西班牙語。這就是墨西哥人類學家、歷史學家米格爾·雷昂-波爾蒂利亞(Miguel León-Portilla)博士孜孜不倦從事的一項工作。他在1959年出版了一部影響巨大的著作,名為《戰敗者的見聞》(Visión de los vencidos),又在1964年出版了《戰敗者的見證》(El reverso de la Conquista)。在這兩部書中,他將他挑選出來的印第安人關于殖民征服的記述呈現給西語世界的讀者,并且聲明自己不是作者,只是各篇章的編撰者。在被翻譯成包括日文和韓文在內的多國語言后,直到今年,雷昂-波爾蒂利亞的著作才有了中文版,兩部書合二為一,題為《戰敗者見聞錄》。
《戰敗者見聞錄》我最早是在讀索颯的文字時得知有《戰敗者的見聞》這本書存在的。索颯老師將書名譯為“戰敗者的目光”。或許是先入為主之故,我更喜歡“目光”而非“見聞”的譯法。在西班牙語中,visión一詞兼有觀看、眼光、看法之意?!稇饠≌叩囊娐劇诽峁┑牟粌H有印第安人所看到的,也有他們對所看到的發表的看法,或者說,它呈現了印第安人是如何“看”的。當然,如何看也就意味著能看到什么,視角決定了被看到的內容。在殖民者看來,美洲大陸上發生的是一場光榮偉大的探險和征服;在被征服者看來,這全然是一場浩劫,一場被預言過的、令他們徹底絕望的巨大災難。
我們可以在書中讀到,在西班牙人到來之前的十來年間,居住在墨西哥中部的阿茲特克人陸續見識了一系列不祥之兆:天空中兀自顯現的火光、狂風引發的“湖嘯”、深夜里哭泣的神秘女子、漁夫捕到的頭上有一面鏡子的怪鳥……當白皮膚、大胡子的西班牙人第一次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將這些前所未見的人視為天神,以為是傳說中必將回歸的羽蛇神終于回來了,于是滿懷敬畏地奉上珍貴禮物,甚至以活人獻祭的方式來表達他們最大的敬意……盡管已經發展出令西班牙征服者嘆為觀止的文明,阿茲特克人的目光尚未具備超越自身認知格局的條件,只能以“同化”的方式來看待自海上而來的怪異生靈——以慣有的觀念和價值來理解他們,將他們納入自身文明所具有的解釋系統。這一觀念系統是魔幻的、神話的,用勒克萊齊奧詮釋墨西哥古代文明的話說:“神話以夢作為材料,以語言作為結構,由時空中彼此呼應、和諧組合的意象和節奏構成。神話所涵蓋的知識并不是日常生活層面的知識,它同時是宗教的、儀式的、信仰的、魔幻的,是對人類和諧的原初的確信,是言語用以對抗死亡和虛無的凝聚力?!碑敯⑵澨乜巳藢ι裨捠降念A言深信不疑時,文明毀滅的悲劇就已注定——他們對這些陌生來客的身份做出了誤判,他們根本不知道這些怪物到訪此地的險惡目的?,斞湃撕陀〖尤送瑯尤绱?。他們同樣執著地生活在神話觀念的世界里,把西班牙人當成神靈,即便是后來回憶起與西班牙人戰斗的場景,在我們讀來也顯得荒誕不經,比如《戰敗者的見證》所收錄的一份原本用基切語記錄的文獻,提到了當地人如何與西班牙征服者激戰:
德功領頭人沖向天空,變成一只雄鷹,身上長出豐密的羽毛,這是真正的羽毛,不是人為貼上去的假羽毛。同時,身上還長出翅膀,戴著三頂王冠:一頂黃金的,一頂珍珠的,還有一頂是鉆石和綠寶石的。德功領頭人試圖殺掉騎馬的托納蒂烏,但他沒有擊中先遣官而是擊中了戰馬,還用矛刺掉了馬頭。
文中的“托納蒂烏”意為“太陽神”,西班牙軍官阿爾瓦拉多在印第安人眼里成了他們偶像崇拜中的眾神之一。這一段敘述,用今天的眼光來看,不知有幾分真實,幾分魔幻。在文學理論家看來,這應當是不折不扣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這段文字也揭示了印第安思想中的一個關鍵觀念——變形。在他們的各種儀式和傳說中,人可以化身為各種動物。在阿斯圖里亞斯的經典小說《玉米人》中,我們就可以看到“變形”的主題。這樣的觀念從屬于印第安人最基本的信仰:人和大自然萬物緊密相連,人的力量與大自然的力量互補互通、生生不息。來到此地的歐洲人具有的則是與之截然對立的理念:人征服自然,然后開發之、利用之。一邊是以科爾特斯、皮薩羅等征服者為代表的歐洲人,一邊是以蒙泰古祖瑪、阿塔瓦爾帕等落敗君主為代表的印第安人,他們生活在兩個幾乎互相對立的觀念世界里,使用兩種全然不同的話語,正如勒克萊齊奧所說:“墨西哥君主憂慮、神魔的話語,西班牙人狡詐、威逼的話語。一種處于儀式和神話的世界,而另一種表達的是文藝復興時期歐洲的實用和統治思想?!?/p>
阿斯圖里亞斯:《玉米人》在雷昂-波爾蒂利亞呈現給我們的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印第安人經常提到西班牙人在黃金面前流露出各種丑態。當他們接受阿茲特克君主贈送的黃金制品時:“臉上露出了笑容,高興得手舞足蹈。他們就像猴子似的舉起金器,然后又高興地坐下。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個個心花怒放?!碑斔麄儾饺胗〖尤说纳駨R時:“見到滿眼的燦燦黃金都驚呆了,像死人般一動不動。”如果要給資本主義全球體系形成的歷史寫一部圣經式的《創世紀》,這些活靈活現的形象是非常適合寫進去的。電影《雨水危機》(También la lluvia)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戲中戲:將要扮演哥倫布的西班牙老戲骨即興發起一段彩排,站到一個長著印第安人面孔的服務生面前,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聲嘶力竭地連聲發問:“?Dónde está el oro?” (哪里有黃金?)而服務生則面無表情地保持沉默。印第安人不明白,為什么這些大胡子如癡如狂地追求黃金,卻把他們奉上的與黃金同樣珍貴的克查爾鳥羽毛當成破爛?;蛟S直到今天,他們的那些選擇躲入深山老林生活的后代仍然不明白,為什么這個世界對物質財富如此著迷,在那些把他們當成失敗者、野蠻人的“成功人士”的眼里,除了利益還有什么?
《雨水危機》海報剛剛經歷了文明之毀滅的印第安人,不但不明白那些白人究竟要怎樣,也不明白自己該怎樣。讀著這些證詞,最令人心痛的倒不是手無寸鐵的印第安人如何被征服者砍頭削足,而是劫后余生的印第安人茫然無助的神情和心情。阿茲特克人的都城陷落后,“茫然、痛苦的武士們靠著高臺的矮墻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失敗,看著老幼婦孺痛哭流涕。頭人、貴族和他們的國王躲在獨木舟上,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他們無能為力;面對強盛帝國的轟然崩頹,他們不知接下來該往何處去。烏維索欣科人在寫給西班牙國王的信中問道:“我們該何去何從?”他們曾幫助西班牙人攻打宿敵,然而即便成了名義上的勝利者,他們的文明遭到了毀滅,他們因此也同樣淪為戰敗者。墨西哥土地上的原住民本會沿著自身文明的軌跡走向更高層次,一個強盛的帝國已經初具規模,或許他們終究會發展出一套成熟的書寫文字系統以方便維持龐大的官僚管理體系,建成一個政教合一、軍力發達的不亞于奧斯曼土耳其的美洲超級帝國。這條命運之路被外來的異族硬生生切斷了。他們沒有了家園,沒有了君主,沒有了長期信仰的神。墨西卡智者哀嘆:“我們還能到何處去呢?……讓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吧,因為我們的神祇已經不在了!”他們要么離開這個世界——或是自行了斷,或是躲入密林,要么被卷入歐洲人的命運之中,從此走上一條充滿苦難的道路——背負貧窮和侮辱,做溫良順從的天主教徒,在布局全球的資本主義體系中永居最底層,耗干生命和勞動力。
《戰敗者見聞錄》是一部不該被忽略的歷史證詞,也是一部關于文明滅亡的悲劇。雷昂-波爾蒂利亞博士以文獻學家式的嚴謹對這些證詞做了說明,也采用了一種超然的態度作了評述:“既然征服的創傷已經深深地印在我們很多人的心里,那么自覺研究那些不可能抹去的事實正是為了鞏固人類自身的存在并凈化人的情感。”在這里,他使用了“凈化”這個古希臘人用于研究悲劇的詩學詞匯。誠然,閱讀本民族最悲慘最血腥的歷史,也該是懷著一種憑吊古戰場的態度的,不能讓往昔的仇恨成為今天民族對立、種族沖突的源頭,放下書卷,還應展望人類更美好的明天,然而美洲印第安人的歷史創傷又與今天他們的后代面臨的種種問題緊密相關,當我們讀罷悲劇、情感“凈化”后,今日印第安人的現實問題又會不時躍入我們的眼簾。前文提到的《雨水危機》就展現了這樣一個耐人尋味的場景:一個電影劇組來到玻利維亞高原拍攝有關殖民征服的歷史影片,當地印第安人為了賺取一點可憐的片酬爭相前來試角;在電影中他們扮演哥倫布時代抗擊西班牙人侵略的土著人,出了片場他們又熱烈投入抗議外資公司控制當地水資源、捍衛自身權益的社會斗爭。索颯在談到當代印第安人運動時指出,這一問題的“本質不是種族問題,而是政治和社會問題。它的核心指向殖民主義和現代資本主義的性質”。歷史敘事并不能改變歷史本身,但卻會對現在和將來產生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轉譯和傳播印第安人關于過往劫難的證詞,仍不失為富有批判和斗爭意義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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