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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辨與言說|也談割席:自比管寧前,不妨從華歆做起
跟朋友聊到互聯網言論的極化,朋友感慨不少多年好友,因為諸如性別對立、烏俄沖突等爭議話題紛紛“割席”。我雖然對生活中種種“割席”早已司空見慣,但出于某種文字潔癖,始終對“割席”一詞近年來在公共討論中含義的逐漸異化而耿耿于懷。故此作文以記之。
2020年10月,上海里弄。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作為典故,“割席”出自《世說新語》: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觀。寧割席分座,曰:“子非吾友也。”
管寧割席,又稱割席分座
上文大意就是,名士管寧,不屑與貪慕名利的華歆為伍,憤而割開兩人的坐席,以示決裂。《世說新語》把這個故事歸于《德行篇》,自然是把“割席”視為品行高潔的象征。
“割席”一詞在近年社交網絡出現的頻率陡增。網友間尋常的拉黑操作,似乎都得改稱為“割席”,才能顯出一種不言自明的正義感。這是“割席”的一重污染,即其內涵的庸俗化。這個結論聽起來似乎有點突兀。朋友反問:在這種語境下,每一個割席者都認為自己占據了道德高地——至于事實是否如此,是另一回事;但看起來,似乎沒有違背“割席”這個詞的內涵?
這就涉及另一個問題:既然“割席”實質上只是對社交關系的一種“切割”,那么大家為何偏好用“割席”而非“切割”一詞?換句話說,“割席”相較于“切割”的那種道德優越感,來源于哪里?
讓我們回到管寧割席的那個故事。管寧割席分座,對著同窗華歆說出“子非吾友”時,華歆想必是很難堪的。故事戛然而止,我們無從得知華歆如何反應。但華歆大概是認同管寧所秉持的道德準則,哪怕自己不能做到。原因有很多。例如,華歆后來在魏國出任高官,仍極力舉薦管寧,對管寧當年的斥責不以為意。
其次,華歆本身也是一位頗有操守之人,只是比閑云野鶴的管寧多了一份煙火氣。如《世說新語》同樣記載了一則褒揚華歆的軼事:
華歆、王朗俱乘船避難,有一人欲依附,歆輒難之。朗曰:“幸尚寬,何為不可?”后賊追至,王欲舍所攜人。歆曰:“本所以疑,正為此耳。既以納其自托,寧可以急相棄邪!”遂攜拯如初。世以此定華、王之優劣。
華歆這則故事同樣見于《世說新語·德行》
華歆與王朗坐船避難時,其他落難者想搭船,華歆拒絕。王朗表示既然尚有空位,理應伸出援手。這時的王朗似乎比華歆更具人道主義。不過,后來賊兵追上,王朗便想丟下此人,這時又被華歆攔下。華歆表示,自己之前的顧慮正是如此。不過既然答允救人,怎能出爾反爾。
華歆相比王朗,優點在于,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私心,并不加以掩飾或自我欺騙。在承認不足的基礎上,華歆不至于陷于王朗一般“偽圣母”的道德困境。
這一點也體現在管寧割席的故事中,華歆固然沒法像管寧一般對片金熟視無睹,但他撿起來看看后又扔去了;至于圍觀達官顯貴的高頭大馬,更是人之常情。以“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的道德標準來看,華歆雖比不上管寧一般淡泊,但反而更有一分普通人努力踐行道德操守的真實感。
更為可貴的是,華歆承認自己的不足,接受一個把自己置于道德劣勢的評價體系。在割席的典故中,人們往往欣賞、甚至自我代入不慕名利的管寧,卻很少去想,“割席”的道德優越性之所以成立,需要被割席者的默認。正因華歆自知理虧,沒有多說什么,割席才成為一段佳話。試想華歆如果怒斥fakenews,一派胡言,場面將何其荒唐。
可惜當今的“割席”正是如此。相當于在管寧割席后,華歆說:“割就割,老子早就看你不爽了,要割我先割……”如此互割,與小學生在課桌上畫三八線互不相讓并無本質區別。當雙方都自恃占據道德高地時,道德感本身就被消解了,甚至延伸出一種滑稽的感覺。與其說所有人都是管寧,不如說管寧也被庸俗化了。
小時候讀三國,一直對華歆的形象有所困惑。《三國演義》中他是逼著漢獻帝禪讓的曹魏爪牙;割席的典故里他儼然是個小丑;可《魏略》卻記載,時人將華歆視為龍頭,管寧為龍尾:這么一個趨炎附勢的家伙,怎么配位于管寧之上,忝居龍首?后來逐漸意識到,除了演義的抹黑,以及我對華歆的事跡了解有限外,華歆在割席的故事中,或許并不是個丑角。甚至于華歆的閃光點,恐怕比管寧對于如今的“割席大眾”更具有指導意義。
年初聽到一句話印象深刻:“能夠被說服,其實是一種能力。”生活中的大多數人,太害怕自己的觀點被駁倒、證偽,仿佛那意味著對自己人格與智力的徹底否定。不少公共領域的知識分子、大V在文章下方禁止留言或僅限粉絲留言,多少也有這種味道。可是,從邏輯上說,想要不被駁倒,何其簡單。對任何話題,只要構造一套自洽且不可證偽的話術,便能保證在形式上“永不出錯”,這對于具備一定的邏輯與語言表達能力的人而言,絕非難事。但如此不僅對增長自己的認知見聞毫無裨益,也更會使人安于一種虛假的堅硬外殼之中,沉浸于自己“不可能被說服”的現實,以及“不能被說服”等于“永遠正確”的幻覺中,參與著一場一場的“公共討論”。或者說,把每一場討論變成立場恒定的辯論賽。
當兩位堅守“不可證偽原則”的人對質時,他們唯一的結果就是互相“割席”。割席這個詞內嵌的道德優越性,同樣營造出一種“正確”的錯覺。殊不知,互不相讓地“割席”不僅在消解這種虛幻的道德感,也在解構割席這個概念本身。
看起來,人人都想成為管寧而不是華歆。但是倘若沒有自知理虧的華歆,管寧也只是空中樓閣。管寧割席的基礎,實則是一種對于是非判斷、道德標準的基礎共識,不以各方立場為轉移。這個共識的建立,既需要居高臨下的管寧,更需要自承其短的華歆。可惜世上想要割席的管寧多(也許他們最后證明只是王朗甚至王莽);甘愿被割的華歆卻少。從這個角度,華歆恐怕遠比當下的大部分割席者有著高潔得多的品行與道德追求。
在自比管寧之前,我們或許得先從華歆做起。
(作者系青年歷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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