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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次貸十年︱“脫實向虛”創業者:從月入百萬到負債千萬
職業:外匯交易員
居住地:中國·上海
“很不好的十年,大起大落。”
在Jack現在位于寶山區上海大學附近的一套公寓里,我和他第一次見了面,這套180平房子既是他的起居室也是他的辦公室。
他接著說:“以前住在外灘邊上。現在跑到這里來了。”三年前,他賣了房子和車子,婚也因此沒結成。
以及,一千多萬元的債務。
(一)
Jack認為2007年是他做國際貿易時最好的一年。
2007年,中國進出口總額達到21738億美元,出口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為37.5%,拉動經濟增長1.5到2個百分點。
在深圳,他有一家做數碼產品代工公司,主要的客戶在歐美,三個月下一批單子,一個月就能賺好幾萬,Jack記得當時上海新建商品房均價才7000元。
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風一吹,沿海的代工出口企業便倒下一片。
“客戶就斷掉了。”海外客戶基本上已不再下單。上家不再下單和結錢,但下家還等著他的貨款。企業間拖欠貨款形成一個“三角債”,任何一方停止付款生意就進行不下去,Jack開始虧損。
“當時我以為最多幾個月就會結束,還可以撐一撐。”但誰也不曾預料,一場從2007年美國房地產泡沫開始的危機竟然會持續那么久,在全球化日益深化的21世紀,中國進出口貿易首當其沖。
“等于前三年的貿易白做。”Jack說。根據國家發改委的數據,2008年上半年全國約6.7萬家中小企業倒閉,占總數的8.5%。下半年情況更嚴峻,一些沒有倒閉的中小企業依靠減發工資或裁員才得以生存。2008年11月,以美元計價的出口增長率下降了2.2%,進出口增長率下降9%,十年來首次出現負增長,其后,出口增長速度逐月迅速滑落。
(二)
關閉實業后,Jack“脫實向虛”——轉行金融。
他毫不掩飾對金融的癡迷:“金融在我眼里就是零和游戲,就是想辦法從別人那里賺錢,你賺錢別人就虧。風險很大,但非常有魅力、有誘惑性。”
2006年,Jack想做投資,在股票、房地產的嘗試后,他發現,做外匯交易是最容易賺錢的。第一個月,他投下去一萬美元,賺了一萬美元,整整一倍的盈利率。
“你做實業的人,接觸了房地產,就對實業沒興趣了。做金融的人,就不會去做房地產。因為金融是暴利。”
半年后,外匯賺來的錢又全部賠了進去。暴利和風險同時展現在Jack外匯交易的最初嘗試中。天生喜歡風險和刺激,關閉實業后,Jack便毫不猶豫地投入了這場“零和游戲”中。
和其他外匯交易員一樣,Jack沒有選擇做人民幣外匯交易。
2008年的金融危機對于人民幣國際化而言,其實是遇到了歷史性機遇。當美元獨霸的國際貨幣體系遭到挑戰,人們相信貨幣的多極化利于國際金融穩定。雖然中國央行在這十年中積極地推動人民幣國際化和匯率改革,但在匯率自由化和資本賬戶還未完全開放等原因下,除了銀行間外匯交易員,個人與民間機構并不會輕易選擇交易成本高的人民幣作為炒匯幣種。
2009年,Jack用8個月學習外匯交易,并研究出自己的系統。他把收益比量化成直觀的圖表,登上國際網站打榜。3個月后,他登上榜單,第三名的成績為他招來了客戶。跟單者用15%的提成買下打榜者的信號。
盈利的數字如滾雪球般到快速上漲得讓人暈眩。最高時,Jack手中管理的資金有一億多美元。
前三年,是連順。
那時好不風光。幾億的人民幣跟著他的系統進行外匯交易。他月入百萬,生活過得聲色犬馬。不僅在上海買了房子,買了車子,再給在廣東老家的父母買了樓做茶樓。一群人圍著他聽他念操作理念,當時別人將他捧上天,拿著攝像機對著他,他一點沒有不自在,越講越興奮。
金錢將他吹得越發膨脹。當時好多人來找他,如果別人說話方式他不喜歡,他都不搭理別人,“就是忘記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2012年,平均收益率在60%的Jack開展“保收益”業務——為客戶擔保20%的收益,超出部分歸自己。他保了四千萬的資金收益。
這像極了一部情節緊湊的影視劇,大膽的決定后往往會遭遇意外。隨后,美國為了應對久久無法復興的經濟推出第三輪量化寬松(QE3),Jack過分自信又充滿危險的決定與迎面而來的大環境變動碰撞了。整個市場的波動脫離了系統的預測,行情變化幾乎是“沒有方向的”。
系統走技術層面。在市場變化后,系統根據各種金融模型和經濟理論,自行作出判斷。但QE3的到來打亂了這一切。此后一直到現在,外匯市場因黑天鵝事件的增多而更倚重基本面的判斷,單純的數據分析無法再應對變化莫測的國際形勢。
“就像金融危機的時候,我以為它兩三個月,最多半年就好了,但是沒有,美國經濟不恢復客戶沒有錢,就不會下單了。”
這波外匯變化亦如此。原本,外匯走勢在他眼里就像地心引力,即使飛到地球邊緣還是會回來,但這次情況不同。“飛到月球去了,就不好弄了,而且不是偶爾一兩次。”
2015年1月15日,瑞士央行宣布瑞郎與歐元脫鉤,瑞郎暴漲40%,國際金融市場巨大震蕩,多家投行和外匯交易商虧損巨大。這只被稱為21世紀國際外匯市場的黑天鵝,也成為壓倒Jack的最后那根稻草。
那一日,目睹風暴發生的Jack在電腦前呆怔了整整一個多小時——他抽了五包煙,并斷絕了一切與外界的聯系。隨后的三天,他獨自待在家中,醒時喝酒,醉了睡覺,如此循環。
Jack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一則狗血的劇本中。落難的主角便遭遇眾叛親離,酒肉朋友棄他而去,談了六年的女友告吹,房子賣了,車子賣了,還背上了一身債務。
(三)
2017年5月,在郊區一個有些破舊的小區里,我成了除保潔阿姨外,春節過后第一個拜訪Jack的人。
瑞郎暴漲后的噩夢仍然延續著。事發后,客戶紛紛要求清算結賬。暴跌30%加上保收益20%,意味著他個人要還出五成的本金。賣了房子車子和拿出所有積蓄后,他還要還一千萬多元債款。
盡管經歷了大起大落,現在的Jack看起來并不消沉。在人生最低谷時,一個畫家朋友與他說,“福禍無門,惟人自召”。他突然茅塞頓開,將其奉為真理。
關于人生的起與落。Jack最欣賞褚時健。曾經著名的煙草大王在身陷囹圄后竟能在古稀之年東山再起。褚時健75歲在山上種橙子,85歲時橙子通過電商賣到全國各地,已經滿頭白發的老頭又一次一躍成為勵志典范。
Jack還說了一句巴頓將軍的名言——看一個人的能力,不是他事業走到最高峰的時候,而是看他跌到最低谷之后能反彈得多高。
他說這兩個名人的目的是在隱喻自己。他問:“人生不是有三浪嗎?我已經一起一落了,之后就本能地要回來了。”
“以前沒有把錢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應該要照顧身邊的人,如果能力再大一點,就去山區幫助貧困的人。而不是和朋友吃喝玩樂,在我事業不好的時候沒有人留下來,一個都沒有。”
所以,如今他很珍惜來看望他的朋友。事業順利時相識的一起運動的朋友來看他,他非常高興,他說:“他們還是很認可我的。”
Jack估摸著,再等半年,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那時他的債已經還完,新的系統快要推出。他喜歡旅游,準備以后一半的時間用來工作,一半用來旅游。有人向他學外匯投資,他給出忠告:“不要像我一樣,野心不要太大。”
野心和自負帶來了不小的教訓。與曾經聲色犬馬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現在他生活的半徑小得可憐,除了偶爾跑去市區與朋友喝酒和去隔壁的上海大學跑步,他幾乎不用離開這個小區,即使自己做飯,食材也都是快遞上門,頂多,他下樓去小區的雜貨店買包煙。
“我已經脫離社會很久了,這三年來,我幾乎沒有社交。”他對我笑笑,“所以你來,我很開心,有人陪我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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