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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掉手機的Z世代:當我們反抗“連接”時,到底在反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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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并文 | 萬小杰、陳雨航、加德拉 、萬旭琪 、何志琺
指導教師 | 許燕
編輯 | 林子堯
豆瓣上,在一個名為「反技術依賴」的小組里,聚集了17000多位年輕人,他們在這里分享心得,記錄自己在這過程中生活和身心上的變化,尋找自己真正認為有價值的事。在蘋果手機應用商店中,時間管理應用「Forest專注森林」和「番茄To Do」分別擁有20萬和48萬的下載量。
在信息技術高速發展的今天,連接是現代人進行工作、社交、娛樂和服務的基礎,已然成為了人們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的一部分。與此同時,連接也讓身處其中的人們身處信息泄露、社交倦怠、信息過載的日夜煎熬中。
無處不在的連接,讓 “不在線”似乎成為了一種奢望。但如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通過自己的方式,在數字時代中悄然逆行,醞釀著一場對于連接的反抗。
連接的代價:“永久在線,無法斷連”
「叮咚,叮咚,叮咚」,接連三聲微信提示音讓小柳停下了進行的任務,她正在為保研準備一份個人申請書,截止日期就在第二天,但她還是下意識地立即打開微信窗口,發現原來是好久不見的朋友發來消息。順勢聊了幾句彼此的學習生活近況,小柳正打算結束這段對話,忽然注意到朋友圈的圖標顯示了“+5”的紅色圓圈,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點進去,給評論的好友逐一回復。剛要點擊左上角的“關閉”按鈕,內心有個聲音告訴她:「休息一下,再刷會兒朋友圈吧」,糾結了片刻她還是放任自己的行為。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恍然回過神來,才發現半小時過去了。「不行,要趕緊完成手中的申請書」,迅速關閉窗口將目光移回一旁的word文檔上,小柳才發現原本的寫作思路被中斷,嘆了口氣,她最終狠下心選擇退出微信賬號。
「我真的沒辦法讓自己刻意忽視提示音,也無法克制住自己不去順帶著刷朋友圈」,她對自己這種不由自主的狀態感到不滿,煩躁、焦慮且無奈。明明任務緊迫,但由于擔心隨時而來的工作任務,小柳必須保持隨時在線,但一旦打開微信界面,隨之而來的便是沉溺于點擊、刷新、互動………當注意力回籠,遲來的愧疚感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永久在線,無法斷連」,不僅是微信,也是不同數字媒介共同的特性。打開淘寶、小紅書等app,首頁出現的內容有如讀心神探一般,準備好你最喜歡的「菜」,原本的隨便看看竟然占據了大部分時間;點進豆瓣,原本想獲取一份高分讀物、口碑電影的榜單,最后卻忍不住點進豆瓣小組,在「吃瓜」中忘記了最初的目的;刷新微博,本意瀏覽時事新聞,但看到熱搜廣場喜歡的idol被議論,情緒憤慨之下隨即加入一場混戰………效率大幅降低、情緒易受波動、深度思考中斷、生活作息擾亂,媒介使用者為深度連接付出了時間成本,也付出了昂貴的身心健康代價。
「當我意識到花費大量時間在網絡上,我卻什么都沒得到時,這一刻起我決定開始反抗」。
媒介技術滲透力的強大似乎已經讓戒斷媒介從一個常規的舉動,轉變為一種有意識的努力和一種個人聲明,「必須反抗」就像一種心理暗示不斷警醒著媒介使用者,更像是一種開啟斗爭的宣誓,帶有幾分儀式性色彩。
面對加速主義的車輪,注意力分散時代的浪潮,和手機成癮的萬花筒,作為互聯網原著民的年輕人們開始有意識地以反思性的姿態尋求各種方法,來實現斷聯、減速和脫癮。
逆行之路的開辟:“我選擇用‘魔法’打敗‘魔法’”
「智能手機發明后,往日那些由于無聊而抬頭看云、低頭玩手的時刻,顯得單純而遙遠。」
其實不止是抬頭看云、低頭看手機,正在家里準備考研二戰的燦燦覺得,在今天這個“無處不連接”的時代里,與那些時刻一起變得遙遠的,還有始終為一個目標堅持與奮斗的專注力,而如何找回這份專注力,她開始了多次嘗試。
起初,她瘋狂地刷小紅書、b站上推薦「時間管理類APP」的帖子,亦步亦趨地學習著那些所謂「自律型博主」的反抗之路,企圖借此將生活重新井然有序起來,來彌補過去浪費的時間。番茄時鐘、Forest專注森林、滴答清單……這些app她不加選擇地統統下載。
然而,燦燦突然發現,在等待番茄時鐘解鎖一個小時里,她會焦躁難安地進行倒計時,在得到解鎖后,她甚至有一種解脫感。「反抗」似乎僅僅轉化為了一種「等待」,專注力也自然在這種機械的等待行為中煙消云散。出于和幾個研友約好了用番茄時鐘「加入小組共同監督」,她并沒有放棄使用這款app。
漸漸地,所謂的「定時」被燦燦找到了破解的法子,只要不設置「強制管理」功能,依然可以瀏覽其他網頁。一天下來,當燦燦再一次劃走番茄時鐘的定時界面,手機適時推送的「日均屏幕使用時間」提示的「10小時56分」幾個數字又一次讓燦燦陷入無盡的焦慮與懊惱,「再玩手機就廢掉了」,她再次警示自己。反抗之路要就此夭折嗎?她有些不甘,雖然番茄時鐘沒能從根本上幫助她戒掉媒介,用「魔法」打敗「魔法」的方式或許走向了失敗,但潛意識中依然具有「反抗意識」,不服輸的燦燦繼續嘗試新的「逆行路」。
與燦燦一樣,小柳、小田與秋哥的反抗之路也并非一帆風順,他們嘗試過很多的方式,從用光電量到拔掉WIFI,從關掉手機到將手機藏起或放置在視野之外,物理空間的隔絕保持了身體與技術間的距離,但也帶來了極大的不安全感,效果常常不盡人意。而想要反抗「連接」帶來的信息焦慮與算法推薦的可兒與王飛則采取了卸載APP、關閉信息推送與“猜你喜歡”推送的方式,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媒介的碎片化使用時間,但大多會產生反彈行為。App被一次又一次的下載回來,她們花費更大段的時間去報復性汲取更多的碎片化信息,反抗仍然停留在最初的原點。
如何讓反抗不再停留在形式上?
在經歷了持續的探索與嘗試后,走到最終,燦燦才意識到,反抗行為只有真正上升到精神層面,當發自內心地認同反抗行為,進行自我約束,才能讓反抗落在實處。而這種「反抗精神」正是在漫長的嘗試中真正追尋的東西。
「通過反抗,我達成了與媒介的和解,獲得了一種對媒介、對自我的和對自己生活的掌控感,這種反抗精神是我覺得最重要的東西」。
反抗精神的“初現”:“我放下手機,開始思考”
這樣的「反抗精神」是當下才出現嗎?
小柳低下頭很認真地回想,似乎在很久之前,她就隱約有了這樣意識。「也許做出反抗舉動的時候,并不是我反抗的真正開始」,反抗的精神可能源于更久遠的過去,像一顆種子根植于每個逆行者的童年,此后一路生根、發芽、成長,影響他們的日常慣習與往后的人生。
「起初,我對學習并不上心」,父母從不在學習上強迫小柳,她自己也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但是小柳清晰地記得,那時放學前老師會點優秀學生帶全班領讀課文,爺爺總是最早來學校接她,卻從沒能看到在講臺前領讀的她。談及這件事,小柳搖了搖頭,有些苦澀,「透過窗戶,我仿佛能看到爺爺有些黯然的目光」,她的心有點疼,好像辜負了爺爺一直以來的期待。
「我想看到爺爺眼中的光,想讓他覺得這么早來接我很有意義」,也許就是從那時起,小柳開始學會改變,將更多的娛樂時間投入到學習中,書店和其他自習場所總能看到她的身影,而每每上講臺領讀,她總是習慣性的瞥一眼窗外,心里充滿了安定。
哥哥姐姐們很不理解小柳的努力,在他們看來,電腦、游戲機遠比看書學習要有趣得多,逢年過節兄弟姐妹們聚在一起能玩一整個通宵,「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們為電子游戲而癡迷的樣子讓我覺得有些害怕」,現在回想起來,小柳很慶幸當時的自己不再是當局者,而是一個旁觀者,對比之下,她覺得自己「反抗連接」這一步走對了。
秋哥和小張在成長過程中一直都是隨心而為,「想玩就玩,學不下去就刷會兒手機,從沒想過要克制自己想玩的欲望和沖動」,但面對考研、考公這樣人生重大選擇的時刻,他們開始明白要對自己的行為有所約束了。如果不嘗試反抗或者放棄反抗就會導致負面連鎖反應:學習、工作效率的降低導致考研失敗、升職失敗,失敗又往往會導致情緒的低沉,帶來一系列健康問題。旁人都覺得,是現實的壓力逼迫他們不得不反抗,但秋哥和小張自己明白,主動權在自己手中,要想更好地達成人生目標,放棄過去那些極易上癮的日常娛樂方式是必須的。
「我在考研的時候,非常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要成功上岸,那么,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就要讓自己學習效率更高」,再回首三年前的經歷,如今就職于Bilibili,擁有不錯薪資待遇的秋哥非常感謝那時的自己,現在的他工作基本穩定,已經沒有了三年前那么強烈的反抗意識,卻依舊沒有放棄反抗的習慣。
小張則是個容易被信息左右情緒的人,當他發現自己因網絡上的流言蜚語和對立觀點而心事重重、無法思考,甚至難以入眠時,他驚覺自己變得像「林黛玉」一樣終日郁郁寡歡,「想改變那時的狀態,于是嘗試用斷網來反抗,讓自己的情緒變得穩定下來才能理智地對待周圍發生的事」。
伴隨著反抗精神的覺醒,他們放下手機開始思考,究竟什么東西對自我而言最為重要?
“革命性”的成功:“從此,我拿回了自己的主動權”
究竟何種程度的反抗才算是成功?
也許是完成短期的既定目標,也許是對抗自我惰性,抑或許是在與自我欲望的拉鋸戰中獲得一局勝利,但小柳認為真正的成功是「發自內心地認同反抗舉動,用反抗行為來解放自己的心靈」。不被系統所困,不為外物所累,自由如風,這是她微博的個性簽名,也是她想成為的模樣。「要拿回自己的主動權」,她內心一直有這個念頭,也一直堅信自己才是自己時間的管理者。
「網絡上關于男女對立的問題已經被極端化地夸大」,被迫卷入負面情緒的宣泄與爭吵中,讓燦燦覺得失去了對自己情緒的主宰力,她突然覺得這樣的世界好喧囂,自己好疲憊,不想再去了解,也不想參與討論,因為不可避免地會受到負能量的影響變成一個陌生的自己。于是她嘗試通過反抗媒介讓自己遠離這樣的嘈雜,「從此,我拿回了自己情緒的主動權」。
小張則通過反抗媒介獲得了自我判斷力的主宰權。平日里他喜歡刷知乎,但一段時間的使用后他有些失望,他發現知乎宣稱的所謂「千人千面」的多元知識信息,實際上仍是千篇一律的同質化內容。更讓他感到不適的是,知乎似乎能看穿他的內心、窺探他的生活,「前一秒我在和朋友聊一個話題,傍晚就給我推薦類似的內容」,恐慌之下他開始懷疑這些科技公司通過獲取個人數據,利用算法對自己的價值偏好進行潛移默化的操控。一番掙扎下,他最終放棄了知乎轉戰Quora,「比起被進行信息投喂,利用自己的價值判斷來獲得有效信息才是我想要的」。
如今,當個人數據成為可再生的資源,連接成為可窺探個人隱私的手段,為了保有自我精神價值而進行的反抗更顯的珍貴,「我希望至少有一部分自己是完全屬于我,而不被他人所知的」,那部分自己是擁有情緒控制能力、批判思考能力與創造能力的自我,是對抗「連接代價」的精神凈土。
反抗的過程也是一個失去的過程,當小柳和燦燦回憶反抗的經歷,他們對失去的娛樂生活有些遺憾,但不后悔。「如果這是獲得主動權必須付出的代價,那么我愿意」,畢竟可以自由地去追尋新的東西來填補缺失的部分,像是閱讀中獲得的新知識,又像是考研途中結識的幾位良友,這些年輕的逆行者們顯然將眼光放得很長遠,他們深刻地意識到這些才是未來人生途中更為寶貴的財富。
連接之城的“眾生相”:“自由的逆行者”與“掙扎的迷途者”
并不是所有人都追求對連接的反抗,有些人將連接視為生活的恩賜。
「我每天花1小時在抖音學說話,因為小時候沒人教我」。
假如你要選擇失去一種感覺來換取繼續使用手機?在上海昌碩科技工作的西西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觸覺,每天在流水線上組裝手機配件,我的手已經麻木了」。但事實上,她不需要失去感官就可以每天夜里盯著手機屏幕直到沉沉睡去,再在早晨帶著倦意奔向下一批零件的裝配。如此往復的日子,可能要持續到她回陜西老家結婚為止。
西西的生活是枯燥而漫長的,一個鴨腿加一份炒面,高熱量的食物會讓她在工作的時候「元氣滿滿」——西西這樣形容自己的工作狀態。除了夜班,西西絕大部分的夜晚都在十人間的宿舍和手機相伴度過。
西西的理想是豐滿而具體的,「我們廠里有女孩子,拍抖音火了,開直播有人刷禮物,還有人在網上陪聊,也可以賺錢」。但西西覺得自己長相普通,「不像那些能火的女孩一樣會扭,說起話來是榆林的口音,沒人喜歡」。
2015年,西西讀初一的時候,和自己的兩個同班同學合買了一部二手小米,她出了200多塊錢,她們君子協定在前,「我們輪著玩,每周一和周四輪到我」。西西已經記不得她用那部手機看過的明星,讀過的小說,只記得熬夜后第二天數學課的昏昏欲睡,還有一落千丈的成績。初中肄業的父母也只是干著急地從勸慰到警告再到放棄,卻沒能發現她熬夜的黑眼圈。
每年春節,是西西最討厭手機的時候,也是最想「反抗手機」的時候。「爸爸在家里抽煙打牌,媽媽忙里忙外一刻不閑,同齡人不是王者榮耀就是抖音快手」,她提起小時候春節的熱鬧,既有回憶又有迷茫。或許當時爸爸媽媽能發現她的那部「合資手機」,現在的自己是否會變得不一樣?沒有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大部分時間,西西覺得手機是自己最親密的伙伴,除了社交app里未曾蒙面卻愿意和自己徹夜長談的朋友和代入感極強的穿越女主爽文小說,西西還喜歡抖音上的「人生經驗分享」。她很注意避免在陌生人面前露怯,因為抖音上說,這樣會讓人瞧不起自己。
「反抗媒介」這個詞,對西西來說陌生到有些奢侈,經過一番解釋她才理解了這個詞的意思。西西只會覺得工作日熬夜刷抖音第二天工作沒精神會被主管罵,玩一整個王者榮耀的春節“沒年味”。她不會為在陪聊平臺上傳身份證而擔憂隱私泄露,更不會想到還有人為她陷入「信息繭房」而擔憂。
相比于抵制數字連接的逆行者,對西西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單單是生活就已經足夠困難了,手機于他們既是生存工具又是娛樂設備,更多的時候他們希望通過媒介看到他們所向往的知識世界,用色彩涂抹自我的空白,「反抗媒介」這樣的意愿在他們看起來甚至有些何不食肉糜的離奇。
網絡連接編織起一座密不透風的圍城,少部分人能掙脫,但更多的城中人,他們曾有過警惕和疑慮,「沉溺于社交軟件的我最終能否適應真實的現實生活」,但最終仍向媒介「妥協」,因為媒介已經成為他們無法擺脫的生存方式,他們以為透過媒介看到的更廣闊天地,實則只是日常單調生活的重復與略微延伸。
當生活只有苦味,當媒介成為苦味生活的甜味調劑品,對于這樣的他們,反抗又從何談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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