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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間》,我們的故事
“倘言普遍之中國人的心情,那么吾認為,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普遍之中國人的心情幾乎可以由‘郁悶’二字來概括。”這是作家梁曉聲在 2012 年出版的時評著作《郁悶的中國人》中的開篇詞,書中梁曉聲直面時代轉型變遷給人們帶來的陣痛折磨,通過對中國社會階層的現狀分析,以近乎執(zhí)著的態(tài)度表達著自己的勸世之心。
五年后,梁曉聲將其對歷史的感受和現實的思考寫進了長篇小說《人世間》中。書中以東北某城市的平民區(qū)光字片為背景,在以周家三兄妹為主線的上下三代人縱橫 50 年的故事里,主人公們既享有了時代上升時的光榮與夢想,也面臨過經濟變革下的艱難和抉擇,十幾位平民子弟在 50 年來中國社會巨變下經歷著跌宕起伏的人生。
《人世間》中的東北雪景
90 年代工業(yè)轉型帶來的社會變化,既是東北 80 后一代的集體成長記憶,也是這批新銳作家在東北歷史敘事里繞不開的重要一環(huán)。班宇的小說語言中,盡管一直透著東北特有的幽默氣質,但那些被機器卷進胳膊的下崗工人、離異不得志的小說家、喪母患病的看海少女們,頭上還是蒙著一層無處消解的“郁悶”。
“一代人對另一代人遙望是可以感同身受的。”除了可能的懷舊情結之外,班宇認為人在面對相似困境時產生的精神體驗共振,或許才是當下自己作品引發(fā)關注的重要原因。
那么當 80 年代出生的班宇遙望梁曉聲那代人的《人世間》時,又會有怎樣的精神體驗和困惑時刻的解答?帶著一些疑問,班宇踏上了拜訪梁曉聲的旅途。
《人世間》,我們的故事
梁曉聲 ? 班宇
圖文轉自“單讀”
全文約3000字,閱讀約8分鐘
#1
土地、時代和故事里的那些人
班宇小時候住在工人村附近,在開始寫小說的 30 歲那年,他決定就從這個自己最熟悉的區(qū)域寫起。
而《人世間》里光字片的鄰里和朋友之間的情感脈絡關聯(lián),跟班宇在工人村感受到的有很多相似之處,工人村作為沈陽工業(yè)文明的產物,聚集了幾乎所有廠子的工人生活在一起。
《人世間》中的小兒子周秉昆工作過的出渣車間
“人與人之間會更親近,這種親近有的時候會顯得界限感不那么強烈,在那樣的一個環(huán)境里面,人和人之間的交往就是這樣的。”
小說里的工人村破敗而混亂,住著一些在漫無邊際的生活中尋找彼岸的人,他筆下的人物會想象自己漂泊在海上,“海風,燈塔,浪花,礁石,在黑暗的前方,正等待著他逐個穿越”。
在班宇成長的 90 年代印象中,存在了三四十年的工人村其實已經成為了一個落寞時代的產物標識,“我覺得在這一點上,《人世間》中的光字片可能也是這樣。比方說大家覺得找對象找了一個光字片的對象,就是挺丟臉的一個事情。那么我覺得這一點可能是工人村和光字片精神氣質上一致的地方。”
在班宇筆下那個特殊時期人們命運的不確定和不可把握的狀態(tài),在時代跨度更為漫長的《人世間》里成了平常,支援“大三線”,知青歲月、高考恢復、經濟改革等等均在周家人的命運起伏中逐一展現。
班宇自己跟《人世間》里的周秉昆有著更多的共情,“他一直在跟著這個時代的浮沉,處于一種不知道該奮力向上,還是用盡所有的力氣向下游的狀態(tài)。”這個未能像哥哥姐姐那樣走出光字片的小兒子,在經歷了工人、雜志編輯和個體商戶的起伏變化后,仍然一次次地迎擊命運,守候著家庭和親友過著平凡的人生。他“更像是平凡的大多數的縮影”。
也恰如班宇小說中的同樣面臨困境中的人物一樣,即便再絕望,也保持著一種克制的悲傷。《逍遙游》中的正在經歷喪母患病許玲玲說:“哭了一會兒,該干啥干啥,差不多得了,不然菜都涼了。”
#2
為小人物立傳
“梁曉聲老師他寫這么長,寫的上中下三部《人世間》,他一定是有想在這樣的寫作里面去實施和完成的事情,這也是我想去探訪他的動力之一。”
在從沈陽前往劇集《人世間》長春片場的火車上,窗外 4 月份的東北平原呈現的仍然是冬天的樣貌。班宇回憶,在自己第一篇以工人村為主題的故事集獲得網絡征文賽大獎前,作為一名古文編輯,他的日常就是和國學打交道。
30 歲那年,班宇意識到“需要做點什么”。他從最熟悉的工人村寫起,從記憶最深刻的成長的 90 年代寫起,反映到現實的那段歷史中。班宇回憶:“有一段時間我家沒有工作人員是很大的比例,甚至只有我和我父親是有一種相對的社會身份的,其他人都是一種閑置的狀態(tài)”。
班宇還記得,同學的父親所在的沈陽最大的冶煉廠也倒閉了,他問準備怎么辦,同學很自然地說再找工作。“我覺得那個階段雖然說大家都很難過,但是依然在想讓另一個人覺得自己的問題不是問題,我終究會有一個解決的辦法。好像他們這代人會把自己的這種樂觀情緒或者說把這種不好的事情平復到一種集體主義里。”
“他們沒有放棄自己,更沒有放棄生活,相反,我覺得可能他們比我們想象的更強大,當陷入這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困境之中,他們可能還是要每天繼續(xù)打起精神來去重新期待答復。”這可能也是很多讀者讀班宇的小說時,被他筆下的“小人物”們鼓舞的深層力量。
《人世間》重現重慶“大三線”建設工地
“讀小說(《人世間》)的時候,有一個場景是我覺得特別動容的:周秉昆有很多好哥們,他們來家里過年吃飯,那個場景我覺得太好了。簡直就像我的父母和他們的同事,他們就是那樣的。當年一到春節(jié)的時候,又說又笑,大家抽煙喝酒聊天,房間里都是煙霧蒙蒙的狀況,但是你會覺得特別真摯又熱烈,所以那個場景我很受打動。”
在《人世間》之前,梁曉聲曾憑借《今夜有暴風雪》《年輪》等作品一直以“知青文學”的標簽為大眾熟知。這也讓班宇好奇,是怎樣的動機,讓梁曉聲轉而選擇創(chuàng)作一部橫跨 50 年,反映中國百姓生活史的鴻篇巨制。
抵達長春的第二天,班宇終于在電視劇《人世間》的拍攝片場見到了梁曉聲。梁曉聲說,“為小人物立傳”的想法,從 97 年母親過世后就開始萌生出了,可以說整部《人世間》周家五口人的生活也是梁曉聲自家的縮影。
“我父親是建筑工人,也是‘大三線’工人。當時他兩年才能休一次探親假,一次也就 12 天。中國工人對中國的發(fā)展,做了很大的貢獻。”幾乎在同時期,梁曉聲和三弟也早早地以知青身份下了鄉(xiāng),家里只剩梁曉聲的四弟和妹妹留在城里,在家照看有精神疾病的哥哥,直到母親去世后,梁曉聲才意識到那些像四弟一樣的留城青年們之間的深厚友情絲毫不亞于他經常書寫的知情之間的友情。
“所以那個時候就會有一種想法,哪天騰出時間來寫他們,突然想到以這一留城這一代人,和城市的關系比哥哥姐姐更緊密,因為你們下鄉(xiāng)了,你們兩年才回來一趟,十二天走了,他們是始終伴隨著城市。突然我意識到,以他們的背景,而不是再以知青的背景,來和城市主要的這四十幾年的變化糅合起來。”
梁曉聲說,他們這一代人,以前在文學作品的畫廊中表現得很少。自己有一種為他們書寫的心愿。“我個人認為平凡的人們的存在,才是人類社會最重要的基礎。”
《人世間》中主角們在光字片的家
真正動筆寫的時候,梁曉聲已經從任教的大學里退休。“突然覺得要老了寫不動了,意識到這件事要趕快做。”
2017 年,115 萬字的《人世間》終于問世。
即便在不少讀者看來,小說中周家三兄妹的身份發(fā)展變遷好似代表了中國在近幾十年時代變遷中產生的階級分化——周秉義代表著有學識、有能力的干部階層;周蓉代表著獨立思想且極具個性的高知分子;而周秉昆父子和朋友們則是任勞任怨,隨著時代起伏的普通工人。
但其實無論在小說中還是梁曉聲的創(chuàng)作意圖上,面對不同階級身份的人物時,都在以一種平視的態(tài)度去書寫。歸根結底,他們還是誕生在同一家庭背景下的三兄妹,還是平民子弟。面臨諸多的磨難和變化,善良始終是人物的底色。
#3
文學的盡頭
在電視劇《人世間》的片場,兩位小說家很自然地聊到了編劇和小說的區(qū)別。既寫小說,同時又做過很多影視作品編劇的梁曉聲,結合自己在電影制片廠工作的經歷談到:“我在寫小說的時候,已經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當我寫一個場景的時候,一定要是像演電影一樣的具象化地過一遍,再去寫出來。”
梁曉聲認為,相比純文學的描述,故事性才是小說和影像之間相互轉化的關鍵點。
他拿自己兩部作品《這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舉例,正是因為很強的故事性,即便在下筆的時候并沒有更多地去考慮影視化的可能,但是改編的影視作品還是很自然地拍出來了。“到了《年輪》則是先有的劇,我后來才把劇本整理成適合小說發(fā)表的形式出版了,《知青》也是如此。”
當兩代小說家談到文學、小說家之于今天的意義時,梁曉聲認為在文學演變歷程中,文學特別是小說已經完成了文化啟蒙的作用,在表達現實方面又沒有影視作品來得更有力度,在如今其實更多體現了個體感受表達的功能,“因此小說會越來越小眾。”
梁曉聲說,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到了六十幾歲的年齡,文學對于他的意義更多的是要看中國的大文化需要怎樣的文學。“因為自己走到現在本身是被文學成就的,到了這個年齡就會考慮是不是也要做點什么去回報文學。”
與梁曉聲分別后,班宇先前諸多的疑惑早已得到了解答。“看完小說并且見到了梁老師后,我終于感受到了并且明白了他為什么要那樣去寫作。”
但同時,他又“獲得”了一個新的疑惑:“小說在今天還能為大家?guī)硎裁矗砍擞耙暬猓降走€能為大家?guī)硎裁矗俊?/p>
原標題:《《人世間》,我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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