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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雪林:以域外文化解釋楚辭
蘇師研究屈原(公元前340?-278)的辭賦,起始于她對“九歌”神話的興趣,早在1927年就先后寫下《九歌中人神戀愛的關系》及《屈原與河神祭典關系》(刊在《現代評論》)。此后執教武漢大學(1931-1949),為了講授“中國文學史”,必須教“楚辭”。
《楚辭》,在亙古綿長的中國文學史里是承繼《詩經》最重要的詩歌韻文體作品。? ?盛行于戰國先秦漢初時代,以楚地詩人筆下瑰麗特殊的地域色彩與曼約委婉的辭韻出之。流風所及,開兩漢賦體及其后詩文樂府之先河。《楚辭》最重要的作者當然就是楚人屈原和他的代表作:《離騷》、《天問》、《九歌》。??
蘇師教學一貫認真,既然要開課,自己立刻細讀原文并大量參閱古今箋注和參考書——武漢大學的圖書館是出名的典藏豐富。卻發現歷代屈賦的章句注釋,從東漢王逸(活躍于107-144年間)以來,無非香草美人、君臣遇合之類的“譬喻說”。把屈原的文學境界固囿在他與楚懷王君臣不遇這一據點上。后代諸家的學說,多少就是架構在古人說法上,鮮有突破。
特別是文理駁雜凌亂的《天問》,是歷來最費解、難解甚至可以說無解的篇章。王逸的“呵壁說”略謂:屈原失意于楚懷王,自我放逐,徘徊流落在先王廟、公卿祠,仰見壁畫上種種開國事跡,憤而縱書《天問》于壁上,實是呵責問天;詞句混亂難以了解,則歸諸屈原悲憤過度,意識神智不清所致。蘇師認為此說全屬臆測,沒有史實根據。
后世和近代學者不少持“錯簡說”者,如清代詩人屈服(1668-1739,號悔翁),聞一多(1899-1946),陸侃如(1903-1978)諸先生。
蘇師也認為是錯簡的問題。因為屈原的時代還沒有紙張,文字寫在竹簡上,系之以繩索,是謂“冊”。年代久遠繩索斷裂、竹簡散亂,又缺乏可以比對的“冊”;很容易造成手民的誤書、誤植、誤列,甚或有脫簡(竹簡遺失、脫落)等情事發生,因而章句錯亂不可解。
雖然古今學者試圖糾正改編,但錯簡仍是錯簡,《天問》仍不得解。
于是蘇師決心著手整理《天問》。她以精審的國學根底,輔之以縝密的構思和堅毅的意志,將《天問》各句各節,一一拆散,分別寫在不同的卡片上;用有機的方法,將文句按其義理、音韻、長短,嚴加推斷,仔細反覆排比。因是竟得次序儼然、嚴謹有則的天問正簡。
1943年她據之寫了一篇《<天問>整理的初步》,發表在《紀念吳稚暉先生八十誕辰學術論文集》(衛聚賢編《天問正簡》附錄,476-496頁)。此文實為正簡最早的起步。定本《天問正簡》成書于1974年,是為《屈賦新探之二》。(按:《屈賦新探》共四冊[臺北,1973-1980],這是蘇師研究屈賦五十年、融會中外古文化史論的巨著,除了大量精密的釋義及考證,還有蘇師手繪的插圖、圖表,及實物照片。之一:《屈原與九歌》,508頁。闡釋《九歌》為祭祀諸神的套曲。之二:《天問正簡》,519頁。整理《天問》并注疏。之三:《楚騷新詁》,593頁。《離騷》、《九章》、《遠游》、《招魂》諸篇的疏證。之四:《屈賦論叢》,757頁。自成單元的有關屈賦的論著。)
蘇師的《天問正簡》將全文以其義理分為:天文、地理、神話、歷史、亂辭五大段。天文、地理、神話每段各四十四句,歷史部分,夏、商、周三代每代各七十二句,亂辭二十四句。
考古語言學家楊希枚教授(1916-1993)在1971年寫的論文《說古籍編撰的神秘性》里指出,蘇師提及的各段數字皆與“四”有聯系。如:四十四、七十二、二十四。他認為這“與中國古代對于某些數字的神秘信仰有關”,數字“四”“與東西南北方向有關,而常用為象征天地宇宙的符號”,如:四方、四季、四維、四喜,等等。同樣,“希伯來人就以‘四’為大地的符號;大地有四隅,天穹有四極……又如伊甸樂園的河分為四支……四對四色馬奔馳于大地,而分趨向四極,類此之例,不勝枚舉。”楊教授文中強調:“這一神秘信仰,八和九代表至大至極的陰極和陽極,七十二則為兩極之積,也即天地之合,因此也就是至高無上之力量或主宰的象征符號”。這篇論文正可補充證明蘇師整理《天問正簡》各段各篇數字之正確,與其世界性。
至于《天問》的釋義,蘇師早在1943年整理正簡之后,就陸續撰寫了《屈原<天問>中的舊約創世紀》、《后羿射日》、《諸天攪海》三篇神話故事的論文,刊登在《東方雜志》上。此外還有《崑崙之謎》專著。她發現我國故紙古籍(如《山海經》《淮南子》《穆天子傳》等關于史地、神話的書籍,大抵是漢代人篡作)無法解決的神話問題,她竟然在讀《舊約·創世紀》中得到證實。而《舊約·創世紀》實受西亞兩河流域文化影響,同樣內容的神話紀事也可在古希臘神話、古印度神話里得到印證回響。她開始廣泛搜查閱讀相關書籍。她認為這些域外文化入華的時間最早略在夏商周時代,以后又發生在戰國初年;比吾人一向的觀念,漢唐記載、敦煌文物都早得多。
此外她覺察到《天問》的體制在國學史里非常罕見,以一百七八十個問題來書寫全文(因為脫簡,文字時有出入)。而這種文體卻在《舊約》和印度古經文里可以找到呼應。
楊希枚教授1961年發表的另一篇論文《蘇雪林先生天問研究評介》就已寫道:“雪林先生對于天問的題解、體例和語句結構的意見是值得注意的……她解釋《天問》的意思應就是問天;天問作者借發問以反映出自己有關天文地理各方面的神話,也就是關于天的知識……代表著戰國時人的一種宇宙論(Cosmology?)?,而以文學的形式表現出來而已。證諸天問的內容,此說應是無疑。”對于蘇師所舉域外文化與《天問》里的句例比較,他說:“誰看了都不會不驚訝于它們在文體、甚或文意上的類同性(Parallelism)的。”
楊希枚教授,生于北京,武漢大學生物系畢業。1943-1980年任“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臺灣大學教授。退休后1981年返北京,任中國社科院歷史所研究員。著作極豐,文字鞭辟入里;是國際知名的學者。
在我讀過的有關或討論蘇老師屈賦考證的文章里,楊教授當年寫的這兩篇仍是最好、用功最深、最有價值的論文。同時還提出意見供作者補充參考。
蘇雪林蘇師大量引用域外文化來探究屈賦詩騷,就是將世界性的“神話比較學”納入中國古典文史哲學及民俗學研究。
這是她畢生最重要的學術貢獻。這是前瞻性的世界文史觀。
不管在文章里還是給我的信里,最讓老師痛心的是:幾十年來一般論者都以為她用域外文化解釋屈賦,是藐視中國固有文化,是“野狐禪”,是“臆測”。不管她多么周詳地比較解釋思想的相類、神話內容的相同,提供參考書目,都無法使他們認同夏商周時代戰國時代域外文化曾經傳到中國;曾經直接影響屈原的學術思想、寫作,和當時楚地的世風民俗。
蘇師的老師胡適先生是提出“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現代大儒,他對蘇老師的屈賦探詁亦不贊一辭。因為沒有實物,沒有看到有文字記載的簡籍。
作為蘇門弟子,我也時常尋思:蘇師孜孜探究屈賦,為什么在學術界得到的共鳴不多?大家對她的敬重推崇是因為她文學修養的深厚,言之有物的健筆。她畢生勤學勤寫,四五十種著作:包括學術論文、散文、評論、小說,還有詩詞、畫集、日記。但是屈賦研究卻被認為不見實物,證據不足,非正法眼藏。
屈原執扇圖在蘇師提出“域外文化”這個觀點之后半個世紀,出土文物終于證明:不是沒有實物!
簡籍可能已經焚毀于秦始皇,因為涉及域外文化、神話故事,被視為方士欺人之談;或兵燹于漢初。但是也有可能仍舊深藏在地下。
僅就三星堆古巴蜀遺址一處,研究其出土文物的許多考古報告,就足以證實夏商周時代有“異質文化”在巴蜀出現(約2800BC—1100BC)(見《南方絲綢之路研究論集》,段渝主編,2012年。文獻眾多,此處僅舉其一)。三星堆金沙遺址出土的青銅神樹、青銅縱目面具、金杖、金面具……都是古代兩河流域文物的表征。“異質文化”的傳入大致以古印度為樞紐(古稱“蜀身毒道”),利用南方絲綢之路,由巴蜀往來,遠至近東、中東——兩河流域。
而巴蜀與楚鄰近、交還密切,楚文化也受到這種“異質文化”的沖擊,是極自然的事。從楚地入江、一瀉千里,到山東不是不可能——蘇師主張海路,山東半島是域外文化聚焦的地方。
我以為,屈賦楚騷里兩河流域文化的特異色彩,不一定要到山東才能得到靈感;從巴蜀來的“異質文化”不就是近在眼前的“域外文化”嗎?既然銅器、金器、
青銅神樹(可能就是蘇師論及的《山海經》里的“不死樹”,《舊約圣經》里的“生命樹”)都可以制造出來,精致如此,相信必有能匠大師傳授,則故事神話、思想學問的傳介絕非不可能。到屈原的時代,域外/異質文化已經是楚文化的一部分了。
三星堆最早發現在1929年,緊接著不斷的兵荒馬亂,遺址沒有開發,任憑盜賊游民任意破壞,直到80年代中才啟動學術性的發掘工作。其出土文物之豐富、對世界文明之價值,可說是無與倫比。90年代以還,中外考古學家的學術論文不下四五百篇。三星堆文物展遍赴歐美、日本各大城市,造成怎樣的轟動!
萬般遺憾的是,蘇老師年事已高、不良于行,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到處旅行、參觀研究博物展覽的文物;她沒有機會看到實物、讀到文章。尤其是關于南方絲綢之路與其“異質文化”的重要性,更是若干年來段渝等學者深入探究的焦點。而蘇師早已離世。
三星堆博物館蘇師對自己的研究是有信心的。她在有生之年為自己的學術做了最大的努力和貢獻。所以她可以坦然在《浮生九四》(1991)自序里寫道:“現世雖無知音,我將求知音于五十年、一百年以后。即五十百年以后仍無人賞識,那也不妨,文章千古事,只需吾書尚存,終有撥云見日的時候!”
是的,必然還有更多文物出土,更完整地印證蘇師對屈賦的探詁;讓人們認知她“視為性命一般,非常寶愛”的屈賦研究。讓遺憾還諸天地。
(2017年4月,西雅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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