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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敦|周克希先生又“轉(zhuǎn)行”了
我在復旦念書的那幾年著實有些混日子,高中時對化學的迷戀謎般消散,很像載著灰姑娘去舞會的那駕馬車,午夜剛過,就恢復了南瓜的原形。專業(yè)課學得渾渾噩噩,考得跌跌撞撞,化學系里教我有機、無機、分析、量子的那些老師我不記得他們,他們也不會記得我。為了湊滿學分上的那些選修課我倒是學得比專業(yè)還認真。大三選修公共法語,兩個學期,考試全A,給我們上課的老師姓袁,那時剛從南京大學法語系轉(zhuǎn)來復旦。我畢了業(yè)去法國工作的那年袁老師也在法國進修,圣誕節(jié)前后我們通過電話,卻一直沒有機會見面。直到去年秋天,袁老師來武康路的畫廊看“文學的記憶”展覽,我們才算重逢,一晃二十年,袁老師已經(jīng)是復旦法語系的系主任了。
那天在松蔭里,袁老師說見到我很開心,也真高興能見到周克希先生,那是她的偶像,她說自己剛來上海的時候?qū)戇^信向周先生請益,周先生的回信很周詳,替她解決了不少法語翻譯上的疑難。袁老師對周先生那么景仰,那么尊重,我一點也不奇怪,畢竟是譯過那么多法語文學名著的翻譯家:《小王子》《包法利夫人》《基督山伯爵》《三個火槍手》,還有那幾卷《追尋逝去的時光》。去年歲末周先生整理出他所有譯著的不同版本,讓我翻拍書影,我請同事去周先生府上取書,整整三大箱,疊在一起夠得上畫廊里那棵兩米多高的圣誕樹了。
周克希先生“八十以后”展覽海報
畫廊的同事都說看不出周先生快八十歲了,我也看不出來,除了一頭銀發(fā),略遠韶華,卻不輸風華。笑容淡泊,氣度淡雅,眼神淡定,那是一種看慣了旁人的冷眼和熱眼后,明白了不必再用冷眼或熱眼去看旁人的淡定。歲月留給周先生滄桑,更留給周先生智慧。作為翻譯家周先生下筆也很“淡”,不是平淡,也不是寡淡,是不在譯文里喧賓奪主的淡然,讀得出淵博的文學素養(yǎng),讀不出刻意的文字經(jīng)營,周先生說 “文學翻譯是感覺和表達感覺的歷程”,也許只有翻譯過那些意識流小說的譯者才會有這樣的感悟。
翻譯其實并不是周先生的本業(yè),至少在他五十歲之前還不是。論輩分,周先生是我的“老學長”,本科念的是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上過大數(shù)學家蘇步青先生的課,畢了業(yè)轉(zhuǎn)入華東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教書。周先生說他年輕的時候愛看小說,先是喜歡俄國文學,后來又迷上法國文學,從此埋下了用原文閱讀法語小說的心念。七十年代他跟著上海外國語學院的一位藍先生學法語,每周一次,學滿兩年。八十年代初巴黎高等師范學校給了華師大一個到法國進修的名額,周先生毛遂自薦,如愿以償。在法國那兩年周先生一邊學黎曼幾何,一邊如魚得水地沉醉在法語文學的浪漫、典雅和精妙里,我相信那種體驗一定非常的美妙和愉悅,不然周先生也不會選擇用翻譯的方式來和大家分享這種體驗,更不會在十年后決然放下數(shù)學,一心做起了翻譯。真好,載著周先生去舞會的那駕馬車,沒有變回南瓜。
換行換得那么徹底,放在三十年前一定很不容易,旁人看來也許匪夷所思,不過我倒是相信這些表面看似毫無因果的事情,內(nèi)在多少有所聯(lián)系:數(shù)學和翻譯都追求精準、追求簡潔、追求邏輯,尤其是法語翻譯,我對這門語言的認識只能算是粗淺,但我能體會到它的優(yōu)美除了來自于它的發(fā)音(當然這一點總是因地、因人而異),更來自于語言本身表述的精準和富有邏輯性。
周先生也許是有史以來第一位轉(zhuǎn)行成為職業(yè)翻譯家的數(shù)學系教授,業(yè)余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的數(shù)學教授我倒還知道一位,比周先生早出生五十年的趙元任先生翻譯過《阿麗思漫游奇境記》,上世紀二十年代他在清華教過數(shù)學、教過物理、還教過語言和音樂。周先生也懂音樂,還替上海書店出版社翻譯過介紹音樂家貝多芬和歌劇家瓦格納的“發(fā)現(xiàn)之旅”叢書。那套口袋叢書一共出過九十多冊,精裝彩印,我從二十多歲開始買,一直買到三十出頭,書里介紹西方歷史、文學、音樂、美術(shù),真是開人眼界,記得介紹雕塑家羅丹的那冊也是周先生譯的,多才的人往往多藝。
周克希先生在華東師范大學教授數(shù)學時用的講義影印件
教了近三十年數(shù)學,又做了三十年的翻譯,周先生說往后的日子想過得清閑一點,在家寫寫字就好。比周先生早幾輩的翻譯家里,毛筆字寫得好的不少,林語堂、梁實秋、施蟄存;數(shù)學家里能寫毛筆字的我只記得蘇步青,我在杭州念的那所中學校名就是蘇先生題的,周先生繼承了舊派學人的衣缽,那是烏衣巷口的余暉。去年的展覽上我請陸公子為周先生節(jié)錄的那幾段《小王子》配圖,周先生看了陸公子的插圖贊許極了,還說自己也想試試,隔了幾天手機上傳來周先生的畫稿,亦中亦西,筆意傳神,那是法租界里的新月了。周先生常和我說自己不抽煙,不喝酒,怕我覺得他無趣,我倒真不覺得,每次想起周先生在龍門陣苦勸陸公子要試試蒜泥白肉上那半片肥肉的樣子,就覺得他有趣極了。其實像周先生那么通達的人當然不會無趣,只是余暉也好,新月也罷,望見時難免要驀然回首,望見處從來是燈火闌珊,要能有周先生這些本事,能像他這樣自如地“轉(zhuǎn)行”,我寧愿少抽幾斗煙,少喝幾杯酒,太值了!
周克希節(jié)錄《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選段,65x25cm,灑金蠟箋,2021
周克希錄楊絳譯藍德詩《生與死》 ,34x69cm,灑金蠟箋,2021
周克希錄魏爾倫《秋之歌》,30x16cmx2,紙本硬筆,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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