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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日本戰國名將明智光秀的兩個謎團和傳說
天正十年(1582)六月二日,在京都發生了一宗改變日本歷史走向的事件——本能寺之變。即將結束亂世、統一日本的織田信長被其親信明智光秀率兵突襲,寡不敵眾,最終在本能寺的烈焰中自殺,享年四十九歲。然而,在接下來的十日里,明智光秀陷入孤立無援、四面楚歌的境地,其后更是被趕來為主君報仇的同僚羽柴秀吉擊潰,光秀據傳在山科小栗棲村遇襲身亡。
時至今日,明智光秀發動政變的原因始終不明,圍繞這一人物,也留下了種種謎團。
一、“南光坊天海 = 明智光秀”傳說
明智光秀(1528-1582)死后,與他有關的一切看似就此消逝于歷史長河之中。可事實并非如此。各種關于他的傳說、流言與后世的罵名一并流傳至今,如“明智光秀埋藏金傳說”“明智光秀大難不死說”等。在這些流言蜚語里,“天海=光秀”這一傳說,至今依然甚囂塵上。
一些熟悉日本戰國史,或者玩過相關游戲的朋友可能知道“南光坊天海”這位高僧。他的身世有點玄乎,尤其是傳說“天海是光秀逃出生天、改頭換面后的名字”,更成為日本近年來膾炙人口的熱門話題。
其實,這個問題在日本也是壁壘分明的。史學家向來對它一笑置之,而坊間的業余研究者、小說家及喜歡涉獵歷史謎團的人則為這傳說議論紛紛,在各個平臺發表己見;雙方互不侵犯,也互不相讓。最近,這傳說更是成為相關電視劇、游戲的劇情組成部分。
有關“天海就是光秀”的說法,目前在櫔木縣日光一帶可謂人人皆知,不少當地的導游一定會繪聲繪色地介紹給游客知道。筆者曾跟專門負責日光地區的資深導游談過,得知大部分導游都對此說法深信不疑,甚至連京都的導游也頗為認同,更對筆者說“這已經是這里的常識了”。
支持這一說法的人,他們的依據大概有以下五點(詳細后述):
1.日光東照宮陽明門旁的天海木像上的褲袴刻有明智家紋 “桔梗紋”;
2.傳說日光附近的“明智平”是天海命名的;
3.傳說天海第一次與家康見面時,如見故友般長談言歡;
4.天海死后,與光秀有關聯的寺廟有獻贈香典;
5. 光秀修筑的周山城下的慈眼寺里,藏有光秀的木像和牌位。
桔梗紋
南光坊天海之謎
在進入考證前,筆者簡要介紹一下天海的生平和經歷。南光坊天海,院號“智樂院”,后來被賜尊號“慈眼大師”,是戰國末期天臺宗的高僧,僧官官階“大僧正”,即日本僧官系統中最高級的僧人。
天海肖像畫
天海與金地院以心崇傳(本光國師)以及江戶初期的巨儒林羅山,是德川家康在政治、宗教、學問三方面的最高顧問。家康死后,天海繼續得到家康的繼承人、第二代將軍德川秀忠,還有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重用。后于寬永二十年(1643)圓寂,傳說他享年一百零八歲。但嚴格來說,他的年歲不詳。
不過,他的名聲甚至連鄰國朝鮮王國派來的通信使都有所耳聞,可謂當時蜚聲國內外的人物(后述)。
下面我們就要進入正題了:究竟天海有沒有可能真的是明智光秀呢?為了考證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站在專業角度,從天海的生平事跡說起。
從史學的角度,天海的前半生并不見于史料之中,無疑是一個謎團。有關天海最早的記錄是在天正十八年(1590),豐臣秀吉攻打北條家的小田原之戰前夕,當時的天海還叫“稻荷堂隨風”,他跟隨常陸佐竹家出身、早前于折上原之戰被“獨眼龍”伊達政宗打敗,被迫逃回老家的蘆名義廣(佐竹義重次子),從會津來到常陸的江戶崎(今茨城縣稻敷市),在那里的不動院繼續修行,一待便是十多年的光陰。
由于天海與隨風的簽名一致,而且天海的嫡傳弟子胤海為先師撰寫的傳記《武州東叡開山慧眼大師傳》中也提及天海初名“隨風”,因此斷定隨風就是天海前半生的名字,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根據胤海的記述,天海本是陸奧國武家名門會津蘆名家的一族出身。天海在十一歲出家后,便展開了到處求學的生涯。他于十四歲在下野宇都宮(今櫔木縣宇都宮市)的粉河寺學師修法;十八歲時又前往當時日本的最高佛教殿堂——比叡山神藏寺進修佛法。后來,天海又南下大和國興福寺(今奈良縣奈良市)繼續進修。
天海從大和回到關東,進入東日本最強的學問之所、位于下野國足利(今櫔木縣足利市)的足利學校進修。胤海說天海回到東日本后不久,有一段時期到過甲斐國躑躅崎館(今山梨縣甲府市),向著名的戰國大名武田信玄傳授天臺宗要義。到了天正元年(1572),天海回到出生地會津,成為黑川城下稻荷堂(今福島縣會津若松市)的別當。
當然,胤海的記述可說是片面之辭,不少內容苦無旁證可考,但如果我們從這記述來看,天海的行動軌跡和活動范圍跟一直身在京畿的光秀之間幾乎沒有明顯的交接點。
那么,天海與家康是什么時候初次相會的呢?目前來說,最早可追溯到慶長十四年(1609)的時候。天海獲家康推薦,晉身成為僧正(注:僧官的一種高級職位,僅次于大僧正及權大僧正),并且與京都所司代(類似今日的京都市警察局長)板倉勝重一起負責代表幕府與朝廷談判交涉。換言之,天海在這之前已經與家康相識,而且為德川家效命。
順帶一提,天海成為大僧正是在元和二年(1617)七月,即家康死后半年。在這之前,天海已經與崇傳一起著手為草創的德川幕府整頓日本的寺社制度。不過,跟積極參與政務的以心崇傳不同,天海更關心的是宗教方面的政策,以及專心作為將軍家及幕府的祈禱師,也是這個原因,天海積極爭取自己坐鎮的川越喜多院,獲得幕府許可,取得關東地區天臺宗的總壇地位。
據時人的記載,天海的天壽就連善于養生的家康都望塵莫及。前面提到,天海是在寬永二十年(1643) 十月二日圓寂,享年一百零八歲。如果這是真的話,我們可以推算出天海是在天文五年(1536)出生,以當時的醫療水平及飲食營養水準,哪怕用現代的標準來衡量,都稱得上是難得一見的人瑞。有趣的是,天海的高壽就連當時從朝鮮來到江戶的朝鮮通信使都有耳聞。天海死去前四個月,即 寬永二十年六月,朝鮮通信使尹順之來到江戶后,更賦詩一首,贈予抱病不能見客的天海:
東來偶入大羅山,聞有長生不死仙。
歲序已周三甲子,容顏猶侶舊丁年。
“三甲子”就是三個六十年,即一百八十歲,和“長生不死仙”一樣,顯然是尹順之夸張贊美之辭。無論如何,這首詩足見當時天海的高壽傳奇早已廣為人知,甚至揚名國外。
按這個年紀推算,天海在年齡上很大程度是跟光秀重疊的,不少人認定這不是巧合,是證明兩人根本就是同一人的關鍵線索。那么,連帶上面提到的五點,接下來便要好好驗證一下真偽了。
解疑析惑
前面提到的五大依據里,第三、四點本身只是傳說,或者無法被證實。所以,我們集中談論其余的第一點、第二點和第五點。
第一點說,日光東照宮陽明門旁的天海木像上的褲袴刻有明智家紋“桔梗紋”。事實上,這個發現完全是一個誤會。嚴格上說那并不是桔梗紋,而是“五瓜唐花紋”,屬木瓜紋,即織田家家紋的一種。所以,人們說褲袴上的是桔梗紋,也不過是后人不小心搞錯,以及一廂情愿的附會罷了。退一步來說,不論是五瓜唐花紋、木瓜紋還是桔梗紋,都是在當時的衣服上常見的“紋樣”,所以不能代表這就是天海的家紋,更不算是什么隱喻。
五瓜唐花紋
第二點說,傳說日光附近的“明智平”是天海命名的。這個應該是目前較多的日本人都聽過的說法,但其實卻是理據最為薄弱的。為什么呢?翻查江戶時代至明治時代為止的日光地名資料或游記,由日光東照宮進入西邊的中禪寺湖的路線中,都沒有看到“明智平”的記載。那地方在當時一直沒有特定的名字標識,附近的第一伊呂波坂、第二伊呂波坂也是后來命名的,原本稱為“馬返坂”。
“明智平”最早的記錄要到二十世紀中期的昭和年間,在這之前的明治時代也流傳著一些佚名的說法認為 “天海=光秀”,但未曾提及“明智平”。因此,“明智平”的傳說其實是從近代才開始的,配合1933年(昭和八年)東武集團經營的“明智平吊索道”開業,“明智平”的名字才正式出現和深入人心。換言之,那很可能是當時配合開業而做的宣傳,但被后人拿來呼應故事。
第五點說,光秀修筑的周山城下的慈眼寺里,藏有光秀的木像和牌位。京都市右京區京北周山町的曹洞宗佛寺——慧日山慈眼寺在這幾年人氣回升。事緣該寺公開了一尊一直秘藏于寺內的神秘黑色木像,并聲稱是明智光秀的木像。其嚴肅、目露兇光的表情與一直流傳的“文人書生”形象大相徑庭,于是引來不少關注。此外,好事者發現“慈眼寺”的寺號“慈眼”,跟天海死后的謚號“慈眼大師”奇妙地一致,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新線索,結果使“天海就是光秀”的傳說再現江湖。
慈眼寺的“傳明智光秀”木像
不過,這個新說法也是沒有什么根據的。
第一,據該寺的記載,慈眼寺開基之年已不可考,只知在江戶時代的寬文十年(1670)復興,在這以前的寺史一片空白,無從稽考。因為該寺位于光秀晚年修筑的周山城下,就有人順此推斷慈眼寺里的木像就是光秀。
可是,據慈眼寺的記錄,這個“光秀木像”原來是由附近另一個跟光秀有關的寺院密嚴寺收藏,密嚴寺在十九世紀被廢棄前后,木像才搬到慈眼寺內的開山堂繼續供奉。雖然兩座寺都位于周山城下,也傳說跟光秀有淵源,但事實上不論是密嚴寺,還是慈眼寺的記錄均沒有提到木像的來歷,木像上也沒有任何線索,人們依據跟木像一起搬到慈眼寺、寫有光秀法名的牌位來斷定木像的身份。至于牌位是什么時候制造的也不得而知。
第二,上述兩個寺院的歷史淵源和木像的來歷恰好幫助我們否定所謂“慈眼寺”的寺號與天海的謚號“慈眼大師”有關。既然木像跟慈眼寺產生關聯是在十九世紀,那么“寺號的由來是因為天海的關系”之說也就過于薄弱了。何況慈眼寺是曹洞宗的佛寺,跟天海所屬的天臺宗分屬完全不同的兩個派系,兩者可說是風馬牛不相及。還有,只要我們細查記錄和地圖,光是京都內外的“慈眼寺”,包括周山這個在內,現存的就起碼有四五個,分屬不同宗派。“慈眼”本來是常見的寺號,單是因為位于與光秀有淵源的地方,便認為和天海有關系,那實在過于武斷了。
傳說的背后
我們知道光秀跟天海在年齡、活動時期上有部分的確是重疊的。但是,先不說跟光秀活躍于同一時期的人多如牛毛,見過光秀,同時于天海活躍時期尚健在的人也不少,如前田利家、織田信雄等。天海能夠瞞天過海,不被人察覺恐怕是不太可能的,相信他能夠做到的,恐怕只有我們這些后人了。
另外,認為光秀是天海的說法背后,不難想象就是企圖暗示德川家康奪得天下,靠的不是自身的實力,而是天海(光秀)對宿敵豐臣家的怨恨、大力支持家康才成功的,又或者相信光秀跟家康有合作關系。
換言之,這背后存在一種質疑家康、抹黑家康的潛意識。加上“明智平”傳說始見于明治時代后,也就不難想象這是當時政治上狠批幕府思潮的產物。當然,對于想為旅游時光增添樂趣玩味的游客來說,浪漫主義、陰謀論的確是不錯的調味劑呢。
二、明智光秀肖像畫之謎
接下來我們再來探討另一個有趣的謎團。本書的封面使用了一幅廣為流傳的明智光秀肖像畫,這幅畫藏于大阪府岸和田市本德寺,相信非常多的讀者在網絡上都有看到過。
本德寺的“傳明智光秀”肖像畫
然而,筆者很遺憾地告訴各位,這幅肖像畫在歷史學上,正確的名稱是“傳明智光秀畫像”;再坦白地說的話,其實我們沒有任何證據確認畫中人是明智光秀。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首先,位于岸和田的本德寺基本上跟光秀沒有任何關系,按道理不應讓人聯想到畫中人。不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當地流傳本德寺的開基住持南國梵珪其實是明智光秀之子。至于是哪一個兒子也有不同說法,有說是光秀的長子光 慶,也有說是光秀的一個不見于史載的兒子,名叫“玄琳”。
究竟是光秀的哪個兒子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認為既然創寺開基的住持有可能是光秀之子,那么畫中人自然很有可能是住持懷念亡父之作。
當然,單憑此論也實在太過牽強,于是好事者們增添了第二個根據來加強說服力。肖像畫的上方寫有畫贊、偈語和畫成的日期,寫明畫中人的法名是“輝云道琇禪定門”,畫于慶長十八年(1614)六月六日。
光秀比較可信的法名共有兩個,一個是跟光秀一族關系深厚的近江國坂本西教寺里的牌位所記“秀岳院宗光禪定門”;另一個是美濃國可兒郡天龍寺里的牌位所記“長存寺殿明窗玄智禪定門”。顯然,光秀的法名不止一個,所以我們不能斷定本德寺的那個法名一定不是光秀的法名。
不過,從贊畫日期跟光秀忌日(六月十三日)無關,本德寺又與光秀沒有什么關系,畫中人也沒有任何能讓人們聯想到光秀的痕跡和線索,硬要斷定畫中人就是光秀,同樣太過牽強。可是,這話題還沒結束。好事者們又舉出了一個“證據”來肯定畫中人就是光秀。
他們認為畫中人的法名“輝云道琇禪定門”隱藏了暗號,由于光秀是弒主的反賊,故而斷不能讓人輕易察覺畫主身份,于是要暗藏玄機。他們認為“輝”與“光”相通,“琇”中有“秀”,合起來就是“光秀”,因此,這位畫中人無疑就是明智光秀。
不知道各位讀者是否同意這說法的邏輯,無論如何,這些傳說和謎團都充分反映出不少日本人喜歡探討和創造歷史謎團的程度,以及他們是怎樣通過考察歷史,在歷史的空白處編造、傳承傳說,并從中尋找樂趣。事實上,明智光秀的例子也不過是眾多事例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總之,不論這些傳說背后的故事真假如何,其實都不會影響到明智光秀與本能寺之變在喜歡“謎團”的日本人心中的地位和作用。同時,對于我們理解日本人的歷史觀、成敗觀和生死觀,乃至想象力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本文節選自胡煒權著,《明智光秀與本能寺之變》,華文出版社2022年2月出版,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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