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陜南山里日本女人的一生:戰時遠嫁,從軍官太太到農民老婆
一波又一波的記者、“公家人”來看她。來了,她就嘮兩句,走了,說句:“慢慢兒的”。
聊到開心時,她緩緩翹起二郎腿哈哈大笑,露出磨得參差不齊的牙。更多時候話到嘴邊又咽下,搖搖頭沒精神:“不提了,不去想,一想心里就難受。”
隔三差五就有記者來采訪,村民們都習慣了,午后抱著孩子聚在她家門前嘮家常。他們聽說有出租車司機明明知道她家,開個高價,拉客人繞竹林關轉一大圈再回來。
他們感嘆王玉蘭88歲還會寫字,兩頰還有紅臉蛋,年輕時更是長得“排場”,會騎自行車,會跳繩。
王玉蘭覺得自己是個苦命人,嫁了四次,臉上不光彩。她做過軍官太太,當過農民老婆,沒生過孩子。
除了王玉蘭,她還有一個名字——水崎秀子。
“一等”軍官的闊太太
1929年,水崎秀子出生在日本福岡縣一個漁民家庭,是家中獨生女。
她不愿回憶童年,“一說心里就難受”。她怨父親在外面玩女人,女人卷走了錢,母親離家出走。
1942年,13歲的水崎秀子被送到中國長春,投靠在“偽滿洲國”做生意的姑姑。自此,“王玉蘭”再也沒見過父母,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去世的。
在姑姑家住了幾年后,十七八歲時經人介紹,王玉蘭和國民黨營長宗開國結婚。她顯然對這段婚姻很滿意,告訴記者當時姑姑也很高興,覺得她“嫁了個一等的”。
她回憶宗開國長得也很“排場”,兩人脾氣很溫和,都不罵人。結婚時宗開國請了關系好的朋友下館子,還送了她戒指。
王玉蘭從此成了太太,這段“太太時光”是她樂意提及的。
宗開國給她請了一個60多歲的老漢做飯,逢星期天回家時,就帶她去看戲、逛街。那時她只會說簡單的中文,也教宗開國說日語。
王玉蘭寫下日語名字“水崎秀子”和中文名。 澎湃新聞記者 于亞妮 圖有一次她從長春坐飛機回沈陽,宗開國有事,派人去機場接她。她比宗開國先到家,家里的朋友們讓她藏到樓上的房間里。宗開國趕回家后,大家逗他太太沒回來,讓他一頓著急。
“太太時光”大概只持續了半年,宗開國打仗去了。“往日打仗不興帶家屬,他出發了,把我撂了。”
王玉蘭從此沒了丈夫的消息。“他走了,我也沒個地方去。”她中文說不好,也不敢多說話,“心里整天咚咚咚,怕一句話說錯了就壞了。”
王玉蘭孑身一人,等不到宗開國,別人把她介紹給另一個當兵的雷國順。比起宗開國,雷國順是個“小兵”。
“小兵”的二房媳婦
1949年,雷國順把王玉蘭領回陜西老家,起初把她留在商南縣城,沒敢領回村。他家里還有一個老婆,父母包辦的。
王玉蘭后來跟養女宋秀梅回憶,雷國順跟家里人講,這個女人不會針線活,但是人家識字,就把她帶回來了。“后來啥都學會了,會放線、會做針線,做鞋做得好呢。”宋秀梅告訴記者。
這個曾經的軍官太太很難向誰哭訴心里的委屈,陜西話也說不明白。
她后來的兒媳劉改鳳聽說,婆婆當年來村里時,燙發,黑裙子,戴著金鐲子、金項鏈,穿著高跟鞋,皮的。之后沒錢,把首飾都賣了。
宋秀梅告訴記者,母親從東北回來時帶了一塊懷表,還帶了一床絲綿的被子,后來從雷國順家出來時,都給他留下了,什么都沒拿。
跟雷國順生活大約一年后,兩人到公家辦了離婚。
后來,村里的劉姓婦女主任把她介紹給村民宋治福,他比王玉蘭大一歲。
宋治福父母都過世了,家里很窮,住草房。王玉蘭還是答應了,她說宋治福也可憐,自己也可憐,兩個人在一起是沒有辦法的事。
他們結婚,沒有孩子。結婚幾年后,從別處抱養了一個2歲女嬰,起名宋秀梅。宋秀梅記得父親說他們家就像《紅燈記》里的三口人,一家人三個姓。
那時流行看樣板戲《紅燈記》,講的是抗日戰爭時期,中共地下黨員李玉和一家三代和日軍斗爭的故事。
在宋秀梅印象中,父母總是吵架。父親宋治福是個勤快人,但一個農民掙不了什么錢。“母親浪漫慣了,吃的穿的用的都要好的,喜歡在外頭串門,父親看不慣。”
王玉蘭每年過年都要給女兒辦置新衣服,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宋秀梅記得有一年,父親說今年沒錢不要給她買新衣服了,母親說:“就一個小孩你還不給穿,買!”
貧農的糟糠妻子
宋秀梅聽母親跟她講過一個“東北男朋友”的故事,母親曾以為他打仗死了,才嫁給了雷國順。
和宋治福結婚一兩年后,有一個男人找到他們家。男人從東北出發時,身上帶著1000大洋,路上花光了,一路要飯到了陜西,打聽到他們家院子。
男人問鄰居王玉蘭是不是住在這里,鄰居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說院子里從來沒的這人。男人說他打聽過,只要見一面就行。鄰居怕男人把王玉蘭領走,沒說實話。
男人走了。過了五六天,鄰居才把這件事告訴王玉蘭。
王玉蘭哭了很多天。
但宋秀梅不記得這些了,她只記得當時家里吃上頓沒下頓,“都吃不上哭啥嘛”。
那時候,商南縣在生活上照顧身份特殊的王玉蘭。
宋秀梅記憶中,母親花八毛四去糧站領香油,回來可以兩塊五賣出去,賺些零花錢。她用零花錢買水果糖、雪花膏。
別人穿的都是老粗布,母親穿深藍色的好布料,是全村最好的。宋秀梅上小學,穿的也是班里最好的。
小學一年級,宋秀梅和班里同學吵架,同學罵她,“你媽是日本人!”她不信,回家問她媽:“人家說你是日本人”,王玉蘭罵小孩。
學校的小孩不依不饒,說你媽就是日本人。后來王玉蘭承認了,告訴宋秀梅:“你就說我媽是日本人你能咋?”
宋秀梅第二天找小孩:“我媽就是日本人你能咋?”小孩被宋秀梅的理直氣壯滅了氣焰,“我說你媽是日本人啊,你還不信呢”。
同學們表面嘲笑,心里好奇日本人什么樣。宋秀梅說很多同學借到她家玩的名頭,來看母親。
也有小孩上學路過她家門口,朝里面大喊一句:“打倒日本鬼子”!劉玉琴就是其中一個,王玉蘭不搭理她。
在村里,王玉蘭的人緣好得很。因為識字,她成了供銷社的售貨員,管記賬。村里誰家有紅白喜事,需要幫忙,王玉蘭幾天幾夜去幫忙,盡心盡力。
1976年,宋治福病死了。宋秀梅覺得父親生病是因為和母親整天吵架,氣得一口氣沒上來得了壞病。
王玉蘭很快改嫁,嫁到了丹鳳縣白李灣李明堂家。宋秀梅勸她不聽:你到哪去都是給人家養小的老的。
鰥夫的“老來伴”
李明堂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和十八歲的女兒,喪妻十幾年。
47歲的王玉蘭第一次去李家時,李明堂的弟媳婦劉新梅下廚搟面條,“來了個嫂子,長得好,心里喜歡。”
這里的人不是姓白就是姓李。王玉蘭進了李家門,村里人多半就把她當成自家人。
王玉蘭覺得李明堂很善良,手很巧,會做木匠活。李明堂不用她做飯,總讓她去休息。兒媳婦劉改鳳說婆婆說什么,公公都依。
他們成了村上紅白喜事最熱心幫忙的人。李明堂做一手好菜,切肉炒菜,王玉蘭做涼菜。
這時候的王玉蘭已經和陜西人沒有任何區別,吃陜西的辣椒,說純正的當地話。村里人對她評價很高,甚至要推選她做鄉人大代表。
老村支書白啟顏評價王玉蘭:人又勤奮,性格潑辣,說話又活氣,群眾基礎很好。村里有老人行動不方便,王玉蘭冬天去河里替她們洗衣服,幫她們做飯。
劉新梅很喜歡嫂子。那年她生病住院半個多月,王玉蘭每天到她家給幾個孩子做飯,洗衣服。大年三十她出院,年飯也是在王玉蘭家吃的。
李明堂女兒出嫁,王玉蘭做了8雙鞋,除了新郎新娘的,新郎的6個兄弟姐妹每人一雙。
王玉蘭和老伴李明堂。 華商報 李杰 圖日子安定下來,2002年王玉蘭曾經申請過回日本探親,沒想到得到的回應是,水崎秀子已經回國定居了。
王玉蘭被冒名頂替了。據日本《每日新聞》報道,假水崎秀子偽造了證件和印章,在1995年領著兒孫6人回日本落戶。
2005年,日本厚生勞動省派人來到陜西王玉蘭家,進行了DNA取樣等一系列復雜的取證調查后,確定王玉蘭為水崎秀子本人。
2006年4月,時隔60多年,王玉蘭和老伴李明堂一起回到日本,見到了表姐。77歲的王玉蘭已經不會說日語了,和姐姐說話得靠翻譯。
相隔多年,太多話不知從何說起。翻譯官在場,王玉蘭渾身不自在,吃飯也不好意思,丈夫在一旁大口吃。
正如13歲那年,她覺得日本沒有她容身之所一般,在日本待了兩個多星期后,王玉蘭選擇和丈夫回陜西。
她甚至沒有留表姐或者侄子的聯系方式,如果打電話,還要請翻譯官。
獨守空房的耄耋老人
2015年,李明堂過世。養女宋秀梅的丈夫周平安去吊喪,他一進門就看見丈母娘張著大嘴在哭。
在此之前,李明堂夫妻兩人已經把老房讓給了養子一家,兒子兒媳為老兩口蓋了兩間磚瓦房,把老房改成了當地流行的二層樓房,兩個房子前后院。
李明堂過世后,王玉蘭獨自一人住在小瓦房里,兒媳每天給她端兩次飯來,家里人吃什么,兒媳就給端一碗什么來。
兒孫們回家團聚也不例外,家里人一起在樓里吃,端一碗送到小屋里。中午兒媳送午飯來,順便收走早飯的碗。
土屋里除了幾個空箱子,幾床厚被子,沒什么家具。箱子上、鍋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屋里黑黢黢的,沒有取暖設施。
兒媳婦說給婆婆買過電熱毯,但是婆婆年紀大,不會調開關,怕出意外就沒用了。
2017年4月,媒體報道了王玉蘭,稱在中國生活了70多年的日本老太沒有戶口,無法享受高齡補貼等政策。
關注蜂擁而至。社會組織和當地領導看了老太太的居住環境,為王玉蘭聯系當地養老院,帶她理了發,買了衣裳和拐杖,去養老院參觀了一圈。
兒媳婦聽說有人要把婆婆送到養老院,還要簽協議:如果老人生病或過世,家里出錢醫治,接回埋葬。
她堅決反對王玉蘭去養老院,說婆婆有兒子媳婦,被接到養老院,讓她面子往哪擱?再者,婆婆在家里住了幾十年,現在去養老院,萬一國家給撥款,補助是不是就給了養老院?
兒媳婦大嗓門,當著王玉蘭的面,跟外人們解釋其中的道理,王玉蘭一邊默不作聲,末了說一句,媳婦說得對。說完跟記者指指自己的臉,小聲說一句:“人總是要臉嘛,名聲不好聽。”
王玉蘭不去養老院了,心里覺得愧疚,畢竟收了人家的拐杖。
來探訪王玉蘭的不止領導,記者,還有公安局的人。
4月中旬,幾個穿警服的公安來到小土屋門前,問王玉蘭,“你兒子給你飯吃嗎?”“給。”“一天給幾頓?”“兩頓,我晚上不吃。”“要是不給你飯吃告訴我們。”“好。”
公安局的人走了,王玉蘭反復跟身旁的記者說,“這個人說要是不給我飯吃就告訴他,也沒留個電話呀?”
王玉蘭的養女宋秀梅住在臨縣,她腿腳不方便,走路一瘸一拐,跟過往的人打聽李家兒媳管不管她媽,別人說管。
她告訴記者:“她要是不管,我讓我老伴兒去把她接回來,畢竟養活了我二十多年,我管。”
王玉蘭嫁到李家后,宋秀梅怕李家介意,不常去李家。她老伴去鎮上路過,就過去看看丈母娘,臨走留下200塊錢。
“好得很”的日本媽媽
戶口的事,村支書李蘇武說,王玉蘭去日本那年,居住證什么的都被日方收走了沒還回來,她是日本國籍,退不了日本國籍,就辦不了中國戶口。
李蘇武介紹,為了給老太太彌補損失,2016年,縣里破例給老太太辦了合作醫療,民政部門以她養子的名義申請了臨時救助,有幾千塊錢。因為是臨時的,每年要重新申請。
過年時,村里領導還會拿一袋米一桶油來探望王玉蘭。去年,還拿來一床被子。
記者們一天幾波人輪流來采訪王玉蘭,她跟記者說想吃肉,有的記者給她買肉夾饃,有的記者給她買餃子。
王玉蘭手抖,鄰居喂她吃餃子。 澎湃新聞記者 于亞妮 圖領居們抱著孩子聚在跟前看熱鬧。王玉蘭拿著筷子顫顫巍巍,夾著餃子半天送不到嘴里。鄰居看不下去,把孩子放在一邊,喂給她吃。
鄰居們七嘴八舌閑聊,跟記者說這老太太年輕時利利索索,干干凈凈,現在吃飯都費勁,也沒空捯飭自己了。
當年在王玉蘭家門口大喊“打倒日本鬼子”的小學生劉玉琴今年55歲了,她成了王玉蘭家的鄰居,常來找王玉蘭逗笑。
劉玉琴記得王玉蘭年輕時很活潑。村里人都不會騎自行車時她就會,還把腳騰空變著花樣騎,給大家表演。她還會跳繩,兩個人在旁邊搖大繩,她在中間跳。
最讓劉玉琴佩服的是,王玉蘭88歲了還會寫字,她起哄讓王玉蘭現場寫給記者看看,王玉蘭手抖著拿起筆,說眼睛看不清了,在記者本上寫下:水崎秀子。連筆字,寫完給記者解釋,水崎是姓,讀“mizusaki”,秀子是名字,讀“hideko”。
劉玉琴讓她把中文名也寫下來,她慢慢寫下王玉蘭,說“王”是王八的王。眾人哄笑,她也哈哈大笑。
養女宋秀梅如今有了外孫,外孫看電視里的日本人很壞,他問姥姥,“你媽媽是日本人,你害怕不,壞不壞?”宋秀梅說不壞,好得很。
夕陽西沉,鄰居們記者們都回去了。王玉蘭從小板凳上慢慢地,一點點挪起身子。她的腰不好,說是去年床塌了摔的。
她關上磚房的門,在里面再用小板凳倚上,萬一有個什么動靜的,能聽到。她說自己膽子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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