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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書畫中的二十四節(jié)氣|雨水:夢隨春水,竹窗花雨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2022年2月19日,雨水。
雨水節(jié)氣,是米芾《值雨帖》中的自由放達,是陸游晚年手錄舊作《懷成都十韻詩》中的詞翰雙美,是唐伯虎《春雨鳴禽圖》中的自由灑落,也是鄧石如“竹窗花雨”印里的鐵漢柔情。杏花春雨江南,藏在詩書畫印里,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澎湃新聞·古代藝術(shù)》的系列文章“古書畫中的二十四節(jié)氣”本期呈現(xiàn)的是詩書畫印里的雨水。
“雨水”這兩個字,本身給人以憧憬與希望。有雨便有水,有水便有江河潤澤,便有五谷豐登,就有一年的好光景。民俗曰:靠天吃飯。老天爺有什么能耐?就是陽光和雨水?!按河曩F如油”,適宜的降水,對農(nóng)作物的生長很重要。說的詩意一些,便是“春雨足,染就一溪新綠”。作為早春的瓊漿甘露,雪最終都會變成雨。冬季里江河枯瘦,雨水來了,“隨風(fēng)潛入夜”,便是春滿人間。
二十四節(jié)氣最初起源于黃河流域,古人一直加以運用來安排農(nóng)事,由此成為影響農(nóng)耕文明的一個重要因素。至秦漢年間,二十四節(jié)氣已完整確立。中國地域廣大,氣象結(jié)果并不完全同步,只是對于全體中國人來說,始終心有所系,“節(jié)氣”儼然成了文化情結(jié)。
東晉 王羲之《雨快帖》
眾所周知,人離不開水,書法也離不開水。書法是水墨的世界。當筆尖蘸上濃墨,在清水中輕點的那一刻,馬上會洇開墨痕,落在紙上,也會生出筆墨意蘊,層次感極強。還別說,雨水和“書法”的關(guān)系極其密切,最典型的就是“屋漏痕”——用以比喻用筆如破屋壁間雨水之漏痕,其形凝重自然——當雨水順著墻面往下流,不會一瀉而下,必將順凹凸不平的墻面蜿蜒下注,形成極為頓挫有力的痕跡,如南宋姜夔《續(xù)書譜》所稱:“‘屋漏痕’者,欲其無起止之跡?!?/span>書寫筆畫時應(yīng)當追求類似的藝術(shù)效果。這個比喻是顏真卿琢磨出來的。唐陸羽《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記載,顏真卿與懷素論書法,懷素稱:“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常效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span>顏真卿謂:“何如‘屋漏痕’?”懷素起而握公手曰:“得之矣!”
北宋 米芾《值雨帖》
如果要從琳瑯滿目的書畫作品中精選出一件作品,作為“雨水”時節(jié)的象征物,莫過于米芾《值雨帖》:“值雨。草草。不知軸議何者為如法。可換更告批及。今且馳納?!?/span>米芾大多尺牘開頭一般用“芾頓首再拜”,此札中“芾頓首。早拜見”極少見。全篇大意是:“早上拜見您,正好下雨。草草而過,不知道討論的核心話題怎樣才妥當?shù)?,若要更換的話,麻煩批示給我,今天將能夠奔赴收取。”需要指出,“軸”字尚有“病不能行”的意思,因而《值雨帖》中的“軸議”,也可能指討論某人因病而不能行事。此札約書于1103年,老米時52歲,風(fēng)格已成熟。米字沉著痛快,恣肆豪放,八面出鋒等特點躍然紙上。用筆迅疾而勁健,盡力、盡勢、盡興,痛快淋漓、雄健清新的氣勢太險、太美、太絕,結(jié)字自由放達,天趣抒發(fā)。
北宋 米芾 《海岱帖》
米芾另有《海岱帖》,亦名《焚香帖》:“雨三日未解,海岱只尺不能到,焚香而已。日短不能晝眠,又,人少往還,惘惘!足下比何所樂?”這是米芾任職漣水縣令時所作,雨期連綿,有些焦慮。此札乃米芾不多見的草書作品。老米不喜唐人草書而力主回歸今人,故成此格調(diào)。相比之下,唐代李陽冰《城隍廟碑》則是求雨心切:“有唐乾元二年秋,七月不雨,八月既望,縉云縣令李陽冰躬禱于神,與神約曰:五日不雨,將焚其廟。及期大雨,合境告足。具官與耆耋群吏,乃自西谷遷廟于山巔,以答神休”。李陽冰擔(dān)任縉云縣令時求雨,“與神有約”,雨來或不來,要么焚廟,要么遷廟,足見其心之堅。此時“冰篆”面目已成,確立了在篆書史中不可動搖的地位。
北宋 蘇軾《李太白仙詩卷》
“北宋四家”中,蘇軾書《李太白仙詩卷》中有句:“人生燭上花,光滅巧妍盡。春風(fēng)繞樹頭,日與化工進。只知雨露貪,不聞零落盡。”字里行間,透露出對人生如雨露,短暫即逝,零落黃泥的感慨。有人以為,據(jù)其中關(guān)鍵字眼來看,此詩非李太白所作,然亦非庸筆。蘇軾此帖,字跡神采飛揚,用筆率意,字形跌宕,全篇神完氣足。
北宋 蔡襄《山堂詩帖》
蔡襄《山堂詩帖》中有兩首詩,前半部分有句:“欲尋軒檻倒金尊,江上煙云向晚昏。須倩東風(fēng)吹散雨,明朝卻待入花園?!?/span>人生如夢,仕途多艱,但仍需有一份憧憬。蔡襄的字,一如既往地精嚴端莊,溫文爾雅。
“南宋四家”之一的陸游晚年為其友人手錄舊作《懷成都十韻詩》,其中寫道:“放翁五十猶豪縱,錦城一覺繁華夢。”“北窗風(fēng)雨耿青燈,舊游欲說無人共?!?/span>內(nèi)容憶及作者五十歲左右在成都做官時的生活景況,書風(fēng)瘦硬通神,格調(diào)豪放跌宕,可謂詞翰雙美?;仡櫞笤娙松性?jīng)的“遠行”,立馬就會想到另一位曾在成都的大詩人杜甫,有關(guān)春雨的名句膾炙人口:“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陸游《臨安春雨初霽》中的名句更是耳熟能詳:“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南宋 陸游《懷成都十韻詩》
在中國人心目中,無論是廟堂之上,還是江湖之遠,節(jié)氣乃是一種共同的記憶。唐代青釉褐彩“春水春池滿”詩文壺上有《佚名詩》:“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春人飲春酒,春鳥弄春聲?!?/span>看前四句以為是寫春景,后四句沒寫在上面,其實才是主題:“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span>原來是戀人思春!筆畫瘦硬,氣勢開張,無拘無束,充滿率真恣肆之氣。此瓶上的關(guān)鍵字是“春”。當春滿人間,能夠喚醒大地的,莫過于“春雨”。人到中年,猶記少年時代誦讀過的詩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
唐 青釉褐彩“春水春池滿”詩文壺
唐伯虎《春雨鳴禽圖》右上角題詩云:“山空寂靜人聲絕,棲鳥數(shù)聲春雨余?!?/span>點出了空山人靜,春雨鳴禽的主題。絲絲春雨中,鳥兒的第一聲輕啼,帶來了春的消息。用筆抑揚頓挫,自由灑落,墨色清潤華滋,濃淡相宜,塑造了一只嬉戲枝頭,昂首鳴春的八哥形象。嘴啄用以雙鉤,身體部位均用大筆沒骨涂染,略分濃淡,神態(tài)活靈活現(xiàn),呼之欲出??v觀全幅,鳥樹藤竹,疏密錯落,墨色層次相互掩映,呈現(xiàn)出美的韻律。唐寅是“吳門書派”的干將,書風(fēng)儒雅清朗,畫格高、意境遠,強調(diào)以形寫神。只不過時運不濟,難遂心愿。與仕途決絕之后,少了一位可有可無的官僚,卻多了一位不可或缺的書畫才子。今年恰逢壬寅,乃是唐伯虎的本命年,再讀此畫,頗多感慨。
明 唐伯虎《春雨鳴禽圖》
出生紹興的徐渭,與唐寅類似,人生處于失意狀態(tài)。雖然原因不同,但結(jié)果是相近的,與官場決裂,成就藝術(shù)人生。兩人書風(fēng)截然不同:唐寅雖失意而頹唐,最終走向平和,徐渭則表現(xiàn)為激越、叛逆,從《春園細雨》七律詩軸和《春雨詩帖》長卷等兩件作品便可窺豹一斑。無論是“春園細雨暮泱泱,韭葉當籬作意長。舊約隔年留話久,新蔬一來出泥香?!?/span>還是“春雨剪雨宵成雪,長堤路滑生愁絕。軍中老將各傅書,二十四蹄來蹙鐵?!?/span>讀起來無不有蒼涼之意。如果要在明代藝術(shù)史中尋找一位人物,可以與整個時代劃等號,那便是徐渭,一個藝術(shù)大才、全才。終其一生,充滿悲劇色彩,然徐文長“樂難頓段,得樂時零碎樂些”,有著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和思考,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成就了自我。
明 徐渭《春園細雨》七律詩軸
明 徐渭《春雨詩帖》長卷(局部)
明代馬元馭號棲霞,又號天虞山人,常熟人,亦屬蘇州地域。《南溪春曉圖》布局協(xié)調(diào)巧妙,層次分明,錯落有致,疏密有序。運筆峭勁灑脫,一氣呵成,用墨酣暢淋漓,濃密相宜,色調(diào)典雅,枝干用淡墨畫成,葉子以三綠稍加墨畫出,桃花則用白粉,略有小寫意風(fēng)格??v觀全圖,畫有桃樹、柳樹折枝各一枝,柳枝從畫面右下方橫插進來,一直伸展到畫幅頂部。一只鴨鶻停憩在柳枝上,正低著頭梳理羽毛,敏捷的眼神,盡情地抖動著羽毛,把鳥兒機智靈敏的特性刻畫得淋漓盡致。此情此景,可以感受到春天萬物復(fù)蘇、生機盎然的意趣。
明 馬元馭《南溪春曉圖》
楊澥所刻“雨中春樹”出自唐王維詩:“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span>此印邊欄較殘,筆畫逼邊,形成特殊的藝術(shù)效果,運刀起伏較大,筆畫相對較細,紅面醒目,對比強烈,營造出美妙的意境!
清 楊澥刻 雨中春樹
髡殘《雨洗山根圖》創(chuàng)作于康熙二年(1663),時52歲,風(fēng)格已然成熟。構(gòu)圖繁密嚴謹,畫出了雨后山川清新怡人的景色。用筆嫻熟蒼健,禿筆渴墨,以線造型,在深淺、斷續(xù)、粗細線條的相互交叉、轉(zhuǎn)換、頓挫中表現(xiàn)幽僻的景致,意境蒼莽,突出表現(xiàn)林葉低垂、瀑布奔流、溪水浸潤、云霧流動等和雨水密切相關(guān)的景象,意境悠遠深邃。左上自題五言一詩:“雨洗山根白,凈如寒夜川。納納清霧中,群峰立我前。石撐青翠色,高處侵扉煙。獨有清溪外,漁人得已先。翳翳幽禽鳴,鏗鏗轟落泉。巧樸不自陳,一色藏其巔。欲托蒼松根,長此對云眠。”字里行間透露出林泉之意,書法風(fēng)格近石濤又有區(qū)別。
清 髡殘《雨洗山根圖》
杏花、春雨、江南的意象組合,應(yīng)該是王翚心中最美的意境。《杏花春雨江南》作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時王翚59歲,正是個人創(chuàng)作最佳時期。整幅畫設(shè)色淡雅,用筆秀逸脫俗,圖中山巒層疊,小橋流水,樹青草綠,淡粉色杏花點綴其間,清新淡雅,一派雨后春光明媚的江南山村景致,極具生活氣息,頗有世外桃源之逸趣??钭质敲鞔呐硭鳌逗湍咴?zhèn)江南春辭》:“節(jié)序相催將迸筍,青春白晝簾瓏靜。廻塘鷗鷺浴相喧,照水鴛鴦嬌弄影。蕩子未歸春服冷,佳人自汲山前井。誰家青鳥啣紅巾,銀鞍玉勒隨香塵。春色好、春光急,朝煙未散山猶濕。山行應(yīng)接不暇及,山下湖光靜凝碧。三月游船盡傾邑,向人語燕檣頭立。游絲網(wǎng)花落池萍,流年一去誰能營?!?/span>風(fēng)格近文彭、唐寅,淡雅精致。
清 王翚《杏花春雨江南》
杏花與春雨,是自然界的一對佳偶。古典詩詞中的杏花,多以春雨為襯。追溯來看,“杏花春雨江南”出自元虞集《風(fēng)入松》詞,初讀詞句覺得平淡無奇,最后一句“杏花春雨江南”六字,成了千古名句,終能躋身千古佳作。虞集對這一神來之句頗為得意,《臘月偶題》詩中又寫道:“杏花春雨在江南”。的確,江南的婉約細膩,與杏花的清麗疏朗和春雨的寧靜軟綿極為匹配,由此成為入印和入畫的主題,代有佳作。
清代印人中此類主題印特別多。
林皋為工穩(wěn)印大咖,曾刻“杏花春雨江南”印,流利清雅的印風(fēng)將江南的秀色呈現(xiàn)出來,不禁想到蘇軾《水調(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句:“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span>
清 林皋刻 杏花春雨江南
王諧刻“杏花春雨”,字形疏朗,筆畫舒展飽滿,朱白對比恰到好處,真可謂“秀色可餐”。
清 王諧刻 杏花春雨
阮欽來刻“臥看江南煙雨”,此印以切刀為之,字形繁簡一任自然,錯落有致,形成特殊的留紅呼應(yīng),“江南”二字是“印眼”,對整個印面的動態(tài)感經(jīng)營有至關(guān)重要作用,“南”字主要是起到穩(wěn)定作用,使動靜相宜。
清 阮欽來刻 臥看江南煙雨
周子芳所刻“夢隨春雨過江南”妙在章法,筆畫有意繁復(fù),不惜彎曲延長,但因為比較細勁,故而字形之間留紅較多,與字形內(nèi)的留紅形成呼應(yīng),給人亂花迷眼之感。
清 周子芳刻 夢隨春雨過江南
孫三錫刻“家在鶯聲細雨中”整個印面因為切刀而有瑣碎感,朱白對比煞是有趣,浙派文字特點以隸為篆,盡管整個印面因為切刀而有瑣碎之感,但都控制在每個字形內(nèi),字與字之間仍留有細紅面,在細碎中見整飭。最有意思是,“家在×××××”成為印人創(chuàng)作一種常見的固定格式,留下系列精品之作。
清 孫三錫刻 家在鶯聲細雨中
自晉室南渡后,文化經(jīng)濟中心遷移,江南逐漸成為中國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中心,也是書法篆刻創(chuàng)作代表人物生活居住地。這其中存在文化遷徙現(xiàn)象,見證了有關(guān)文化的思想觀念、經(jīng)驗技藝等文化特質(zhì)從一地傳到另一地的過程。最典型的個案就有鄧石如,他雖為皖人,平生活動中心常在維揚一帶。作為一代書宗,鄧石如終身布衣。書法史中能夠青史留名的布衣屈指可數(shù)。鄧石如的書印雖得到普遍關(guān)注,卻很容易忽視其詩文修養(yǎng),尤其是詩歌創(chuàng)作?!霸娧灾尽?,鄧石如雖無功名,只是志不在科舉,并非回避個人文化修煉,從他的書印創(chuàng)作內(nèi)容可以看出個人文化修養(yǎng)很高,如“開卷神游千載上;垂簾心在萬山中”,“滄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峽云,洞庭月,彭蠡煙,瀟湘雨,廣陵濤,廬山瀑布,合宇宙奇觀,繪吾齋壁;少陵詩,摩詰畫,左傳文,馬遷史,薛濤箋,右軍帖,南華經(jīng),相如賦,屈子離騷,收古今絕藝,置我山窗?!?/span>氣吞山河。“竹窗花雨”一印堪稱鐵漢柔情,豪放中見細膩之情,文字亦篆亦隸,印面似圓非圓,刀味筆意渾融,寬扁而齊整,僅一處殘破,使氣息空靈?!盎ㄓ辍倍种械狞c畫形成裝飾感和動態(tài)感,格外有趣。
清 鄧石如刻 竹窗花雨
如果將鄧石如的創(chuàng)作和清廷貴族永錫的《雨水》冊頁對比,難免要涉及到“身份”的問題。其實也并不奇怪,因為人和書不可分開,只是“人以書傳”和“書以人傳”存在根本區(qū)別。不唯身份而論,才是正道。鄧石如的書印體現(xiàn)出庶民氣質(zhì)。宋代文人是浪漫隨性的,骨子里則是理性的,說到本質(zhì),宋人有著樹立高遠理想的強烈愿望,堅持思想的純粹性和客觀性,歸根結(jié)底存在禮法的各種限制。到了明代,士人認為理想主義與生生不息的世界相游離,轉(zhuǎn)而追求情感豐富、生趣盎然的事物,尊重人的本真性情的流露,不拘禮俗,尤其是像鄧石如舍棄功名之念,便呈現(xiàn)出自然天性,即庶民氣質(zhì)。
清 永錫《雨水》楷書冊
永錫的“雨水”冊頁可以看到“館閣氣”。宮廷書畫的嚴謹和刻板,除了稟賦和才氣的差異,可以看出生活和成長環(huán)境。對個人的書畫印風(fēng)格塑造性非常強。其中寫道:“木德青陽展,根從天一生。(立春加十五日,斗指寅,則雨水。七修類稿,雨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月令始雨水,屬仲春之月。漢初猶以驚蟄為正月中,雨水為二月節(jié),至律歷志,則以雨水為正月中,驚蟄為二月節(jié),《淮南子·天文訓(xùn)》并同,故《農(nóng)桑通訣》云:‘按月農(nóng)時,特取天地南北之中氣,立為標準。若寒暖遠近之殊,正開常變之異,未嘗不推測后先,以期人與天合、物乘氣至,初非膠柱鼓瑟之謂。’)陰凝舍霢霂,土潤暢滋榮。正月應(yīng)中氣,寅方指玉衡。溪邊獺取祭,霄半雁長征。妙合乾坤泰,昭蘇動植萌。和甘相感召,庶匯葉咸亨?!?/span>全冊將雨水的來龍去脈,說的很清楚。
清 永錫《雨水》楷書冊
清 永錫《雨水》楷書冊
通過這些書畫印,得以窺見江南文人普遍的心態(tài)。盡管在不同歷史時期,江南的文學(xué)和藝術(shù)意象不盡相同,但在世人心目中,“江南”是一個文教發(fā)達、美麗富庶的代名詞,令人神往。唐寅和徐渭同屬“江南文人”。唐寅和陳淳更是同屬吳門一地,且都與文徵明有很深的淵源。唐寅和文徵明同庚,壽命卻短了近一半,影響力大不同。文徵明雖亦是仕途不利,但他致力于書法,以此來安身立命。也許說到陳淳之名,很多人覺得很陌生,說陳道復(fù)會好一些,而如果說到“陳白陽”,則大名鼎鼎。“青藤白陽”具有相近的氣質(zhì),徐渭極為推崇陳淳。陳淳學(xué)文徵明書畫而能自立門戶,關(guān)鍵在于“自我意識”——用筆強調(diào)筆鋒要與形體相依,在寫實中展現(xiàn)飄逸豪放的寫意之美,故而其寫意花鳥達到了文人畫所崇尚的至高境界。他有兩件同名的《山茶水仙圖》,乃兩種截然不同的風(fēng)格:一件點染,花繁葉茂,工致秀潤,精妙絕倫,怪石嶙峋,空靈蒼秀,雖五色斑斕,氣格含蓄安詳,群芳雖艷卻不俗;一件純墨,用水墨加淺設(shè)色,以勾勒之法配合沒骨畫法,兼用勾花點葉、點花勾葉筆法,沒骨、有骨、色、線渾然一體,自成一格,雅逸迷人。在自然生態(tài)中,并沒有如此開滿的水仙,但在作為詩人和畫家陳白陽的意象中,水仙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畫家就要把不羈之心表現(xiàn)出來,放歸到不受任何干預(yù)和限制的洪荒野性時空。
明 陳淳《山茶水仙圖》
明 陳淳《山茶水仙圖》
中國的二十四節(jié)氣,都有相對應(yīng)的動植物意象。雨水時盛開的花主要有迎春花、水仙花、山茶花等等,尤以后二者入畫極多,多見經(jīng)典之作。明朱竺《梅茶山雀圖》中梅、茶、雀三者相映成趣,神態(tài)靈動,為其難得佳作。落款中“長洲”就是蘇州。朱竺的父親朱貞孚也是一位書畫家,擅長山水。朱貞孚則師承其舅謝時臣,妙筆生花,平凡之物而能點石成金。讓人感覺驚艷,色彩鮮艷明快,紅白相間,濃淡相宜,別見風(fēng)致。
明 朱竺《梅茶山雀圖》
任伯年《茶花畫眉圖》的章法布局非常獨特,款字在正上方,左上和右下留空呼應(yīng)。畫眉鳥栩栩如生,層次感明顯,尤以山茶花的白色之妙用,奪人眼球,山茶花的怒放與畫眉的安詳形成強烈反差,但最終融為一體。讀此畫,不禁想到明代李漁《閑情偶記》有關(guān)于山茶的描述:“山茶——花之最不耐開,一開輒盡者,桂與玉蘭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開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然石榴之久,猶不及山茶;榴葉經(jīng)霜即脫,山茶戴雪而榮。則是此花也者,具松柏之骨,挾桃李之姿,歷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
清 任伯年《茶花畫眉圖》
說到任伯年,必然要言及亦師亦友的吳昌碩。吳昌碩和鄧石如近似,帶有庶民氣質(zhì),但他們骨子里仍然是一個文人。鄧、吳兩人唯一的差別在于,五十六歲的吳昌碩在同鄉(xiāng)丁葆元推薦下,以揚州鹽運署幕僚的身份,補漣水縣令之缺,就是米芾曾經(jīng)呆過的地方。因為無法忍受官場俗套,最終只能刻三方“一月安東令”,掛冠而去。在吳昌碩的書法作品中,找到和雨水節(jié)氣有關(guān)的作品幾乎毫不費力,對一個創(chuàng)作極為勤奮,作品量大質(zhì)高的大師級人物來說,堪為后世楷模。癸丑雨水書“柳陰趍惟日涉,花宮樂有人同”篆書聯(lián),為吳昌碩70歲時所作,字形多為正方,用筆尚有拘謹之色,整體上仍有一些刻意,可見積累求變非一日之功。
近代 吳昌碩 柳陰花宮篆書聯(lián) 癸丑雨水
丙寅雨水書“抱一”為吳昌碩83歲所書,功力爐火純青,筆墨老辣蒼茫,渾厚有力,率意之極,不拘一格。
近代 吳昌碩 抱一 丙寅雨水
此外,還有一件內(nèi)容為“樹角夕陽歸獵馬,花陰微雨寫來禽”的篆書聯(lián)。相同內(nèi)容的對聯(lián),我見過有五件,可見對此文辭喜愛之極。讀此聯(lián),不禁想到晏殊“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名句。從款字和篆書風(fēng)格來看,當為早期作品,筆畫瘦硬,尚顯生硬之態(tài),但大家氣象已見端倪。
近代 吳昌碩 樹角花陰篆書聯(lián)
如前所述,水仙花開正是雨水時的自然現(xiàn)象。吳昌碩喜歡畫“清供圖”,水仙時常就是主角,讀此畫,可見極為隨心所欲,信手拈來,除了水仙作為筆下意象之外,時而是牡丹、荔枝、佛手擠在一起,繁復(fù)艷麗,時而又一枝蓮花,一壺香茶,簡約明快,時而觚觶尊罍,花果飄香,時而又梅蘭竹菊,濟濟一堂。《花卉圖》中的水仙有“神仙”之寓意,水仙綠葉仙姿,葉片以墨筆勾線,石綠填色,濃厚的色彩增添了鮮活生機,一枝一葉,無不精神飽滿,所用各色俱各自然而能不落于清新平薄,即便大紅大綠亦復(fù)有變化,不落于脂粉俗艷,用色復(fù)雜,能在變化中實現(xiàn)統(tǒng)一,既豐富又沉穩(wěn),重色之斑斕渾厚與大氣磅礴之畫面極其協(xié)調(diào)。畫家以意造為法,達到了“心神默”與“造化能”的境界,構(gòu)圖獨具匠心,富于變化,情趣盎然。左上方題款:“歲朝清供。歲朝寫案頭花果,古人所以感時物之遷流也。茲擬其意。乙卯歲寒”,吳昌碩時72歲,正是創(chuàng)作的巔峰期,元氣淋漓,氣足墨酣,內(nèi)涵深厚,富金石之氣,使觀者為之心壯。
近代 吳昌碩 《花卉圖軸》
雖然現(xiàn)今科技發(fā)達,有了天氣預(yù)報等先進手段,在農(nóng)耕生產(chǎn)方面對于節(jié)氣的依賴程度減少,但在越來越多的國人心目中,“節(jié)氣”早已是記錄自然時令變化之外的一個文化象征,為中國人所獨有,雖然時序更替,古今不同,但核心的文化精神和傳統(tǒng)是不變的。讀豐子愷的“兒童不知春,問草何故綠”的繪畫,明顯能夠感覺到新的時代變化之烙印,立馬會想到韓愈的詩句:“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這不正是中國文人一脈相承的心性和精神嗎?
當代 豐子愷《兒童不知春,問草何故綠》
有人說,“雨水”應(yīng)念去聲,意思是“遇水”,諧音訛變?yōu)楝F(xiàn)在的“雨水”。這樣的解釋更有意思。如此一來,遇水而濯,乃是迎接春光的洗禮。種子濯而生發(fā),苗木濯而鮮碧,不禁想到屈子沉吟:“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像我等凡夫俗子,時常要面對塵世風(fēng)雨。不管如何,始終要堅信未來。歲月流逝,不曾帶走經(jīng)的美好相遇。“雨水”來臨,不妨誦一章詰屈聱牙的古詩詞,迎接即將到來的繁盛花事。人時常需要“濯心”,讓昨日的浮塵、苦惱褪去,哪怕是傷心往事,也可以隨風(fēng)而逝。四季輪回,周而復(fù)始,每次都會是美好的開端,就這樣不斷地調(diào)整,開啟人生旅程。
背上行囊,出發(fā)吧!
(本文原題為《夢隨春水 竹窗花雨——雨水書畫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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