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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揚談古詩文教育的“桐城家法”
(葉揚像:澎湃新聞 劉箏 繪)
想先從您小時候談起。我們都知道,您是桐城“七大家”葉家的后人,祖父是桐城古文大家,父親也是古典文學專家。您小時候學習古詩文,是否按照桐城派傳統來講授的呢?
葉揚:小時候知道家里原籍是桐城,因為戶口本上“籍貫”項寫著“安徽桐城”,但我其實是在上海出生長大。小時候在家里念書,從沒有刻意地說是桐城派的家法。不過,這里面也還是有淵源的,因為祖父(諱玉麟)是桐城派最后一位大家馬通伯(其昶)先生的大弟子,錢基博的《中國文學史》里面講桐城派,最后就講到馬通伯和祖父。
此外,我們家里習慣叫姚永樸為姚二先生、姚永概為姚三先生,這兩位是“桐城派三祖”之一姚惜抱(鼐)先生的后人,馬通伯是他們的姐夫(他們的大姐嫁給了馬先生)。我父親(諱蔥奇)小時候也得過姚二先生的指教。父親是在南京出生的,離安徽比較近,我的曾祖父就是南京治下的江寧縣的縣太爺。父親教我的方法,正是他自己童年時代受教育的方法,從這個角度來看,你可以說這是“桐城家法”,但我們很少把“桐城”這兩個字掛在嘴邊。當然,慢慢地我也會知道,比如經常從我父親那里聽到,“《唐詩三百首》《古文觀止》這些村學陋籍怎么能用”,這也許就體現出壁壘森嚴的“桐城家法”來了。
您還記得父親教您讀古詩文,用的是哪些課本嗎?
葉揚:我們講古文,用的總是姚惜抱先生的《古文辭類纂》。我的中文啟蒙過程,在以前刊發的《同等學歷的歲月》那篇文章中寫得比較詳細。我在認字之后,讀的第一本書就是《三字經》,這本書除了各類人文基本知識之外,還涉及一點歷史和歷代名人,父親教我的時候就像講故事。
葉揚的父親葉蔥奇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三字經》讀完之后,就是《四書》,從《論語》開始。我還記得我以前用的那本《論語》,讀的時候要在書上用紅筆去圈點,我在那篇文章里面也講過,還拿一張書簽形狀的長的白紙條夾在書里,紙條由上往下有從一到十共十個數字,先把十露在外面,讀一遍之后抽出來,再讀九,再讀八……一篇課文要讀十遍。我小時候腦子還算靈活,一般到五六遍就背下來了。《論語》《孟子》就是這樣一字不漏地背下來的。之后再讀《大學》和《中庸》,坦白講,當時覺得很無趣,尤其是《中庸》,因為不懂,父親給我講了,還是不怎么懂。不像《論語》,有一章是講孔子的日常生活,他怎么走路、怎么吃東西,這一章我覺得特別好玩。《孟子》也很有意思,這里面的孟子,給我小時候的印象特別深,覺得是個山東好漢,大丈夫。
然后,我父親給我用了一部書,外面很少見,叫《讀史論略》,是從《綱鑒》里面抽取出的精華,薄薄的一本,基本上把中國歷史講了一遍。這本書讀完之后,就是《左傳》和《禮記》,沒有全部讀,尤其是《禮記》,后面有些章節講到繁瑣的喪葬制度,父親就跳過去了。
除了《左傳》《禮記》之外,還要念古文。父親從《古文辭類纂》里面選了一百篇短文,韓昌黎的《馬說》是第一篇,柳子厚(宗元)的《永州八記》也全選進去了。念這些短篇古文的時候,我已經上了初中,理解力上去了,讀得就比較深入,有些片段一輩子都不能忘記。比如柳子厚在《袁家渴記》中寫大風,說“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去年我在上海圖書館講《牡丹亭》,說到字的搭配,“姹紫嫣紅”,“姹”與“紫”、 “嫣”與“紅”怎么會搭配到一起呢,其實前人早有這種用法,舉的就是“紛紅駭綠”這個例子。除了柳子厚,沒人這樣搭配過。那段時間,我讀古文收益最大。
前面說的是古文,父親是怎么教您學詩的呢?
葉揚:實際上,詩,父親教得很少,桐城的老規矩還是以文為主,《四書》是綱領。在我讀了《左傳》《禮記》之后,好像意思是學文有余力,然后才去學詩。詩并沒有放在首位,父親連《詩經》都沒有教,他讓我自己去看,“風雅頌”的“頌”不必看,“風”可以看看,“雅”也可以選幾首看看。但是父親給我講過一些漢樂府,樂府詩有個好處:故事很多。比如《陌上桑》,父親給我講,你看,羅敷長得好看,但是詩里一句也不直接描寫她怎么好看,都是從路人的神態見出她的好看。父親講書,的確跟我上中學之后受到的語文教育很不一樣,中學的語文教育都是講“中心思想”,圍繞思想性,父親總是從藝術性入手,講《孟子》的章法,講文章里面的波瀾。
葉揚的母親早年隨他的外祖父讀詩時自己手抄的《海藏樓選詩》,上有她的圖章;中間上面和右邊兩冊是七律,其他兩冊是七古,全謄抄在當時的老式“作文簿”上基本上,詩都是我自己看的。家里有一部我外祖父鄭海藏先生(諱孝胥)教我母親(諱文淵)的詩集,是外祖父選的,先選了他自己的七律,大約三十首,里面有很多重九詩,外祖父每逢重陽節必作詩,人稱“鄭重九”。后來父親講,為什么外祖父教我母親,從自己的詩入手呢,因為外祖父的生活經歷,母親很熟悉,從身邊人的作品入手,更容易學進去。這以后,就是杜少陵(甫)和陸放翁(游)的七律。父親以前批評《唐詩三百首》,說:《秋興》八首是一個整體,怎么能割裂開來,從中間選兩首呢?這什么選法,亂七八糟!外祖父的選本里面,《秋興八首》《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都是全部收錄的。
這些讀過之后,就是王摩詰(維)、李太白、杜少陵、蘇東坡(軾)的七言古詩。他選得很特別,五言古詩一首不選,我至今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七古以誰為主呢?杜少陵非常多,蘇東坡也非常多,當中不少是題畫詩。我最早的對詩與畫的關系的認識,就是從外祖父這個選本里面來的。
葉揚的父親葉蔥奇與母親鄭文淵在上世紀五十年代這些書教完之后,我也快要上中學了。母親去世后我們搬了家,所以我很幸運,街道里弄沒有發現還有我這么一個一直沒上學的小孩,我在家里待到十四歲才去上學。我的小姐姐葉逢當時正在市三女中讀高中,父親跟她說,給你講一講蘇詩。當然,東坡的詩我在外祖父的選本里已經讀過不少了,但是父親這次專講五言古詩。他也不刻意教我們作詩,用文言作文是教過的,比方說,有一次,全家一起去中山公園,回來父親就讓我寫了一篇《兆豐園游記》,還有一次全家去南翔郊游,回來父親又讓我寫了一篇《南翔遠足記》。
雖然父親對我們作詩沒有什么要求,但他一再講,作詩要從五言入手,先把句子寫平順了,然后再去考慮其他;律詩先不要作。父親講的蘇東坡的五言詩我是旁聽的,也動手把這些詩一首一首抄下來照背。這些是到中學為止我自學的經歷。我小時候就是這樣讀書的,從沒有明說是按照桐城派的傳統來,但是桐城派的規矩還是在那兒。
您的詩文吟誦與一般人所熟悉的普通話吟誦截然不同,富于音樂之美,給人以極深刻的印象。您的父親是如何教您學習詩文吟誦的?
葉揚:父親從未刻意教過,但是自幼耳熟能詳,大哥的三個孩子,我是看著長大的,家人(譬如我大姐)哄襁褓之中的他們入睡,也在用父親的腔調吟東坡詩。1949年之后父親就沒有在外面工作,教我的時間最長,聽也聽熟了。
那么,您父親的吟誦之法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葉揚:可惜我已經不能再向他提出這個問題,而只能猜想了。是童年時代在南京,跟祖父、跟姚二先生所學?有沒有結合主辦“麗澤文社”、“晦明文社”的唐元素先生(即瓜爾佳氏震鈞震在廷先生)的吟誦之法?(詳見《百年斯文》150、153-154頁,父親去文社上課時,年僅十三歲)這些,如今都不得而知了。不過有一次父親給我模仿外祖父吟詞,外祖父用的是福建腔的官話,那調門兒跟我們家里的確實不太一樣。
當時您自己喜歡的古詩文有哪些,還回憶得起來嗎?
葉揚:父親教過我的詩文里面,《孟子》對我的影響特別大。這可能跟我本人的性情有關。我總覺得,夫子這個人溫柔敦厚,很少發脾氣,但是孟子不一樣,他的人格非常突出,非常有原則。也正因為孟子的關系,我后來偏好陽剛一類的古文。曾文正公有“古文四象”之說,將古文分為陽剛、陰柔兩類,陽剛的代表人物就是韓昌黎(愈),陰柔則是歐陽文忠(修)。所以我特別喜歡韓昌黎的詩文。記得我在復旦讀書的時候,有一次和一位同學一起去拜訪楊豈深先生,那時候楊先生還是外文系系主任,住在萬體館對面的一幢高樓里面。他見到我們,讓我們坐下以后,劈頭問我的一句就是:中國詩你喜歡誰的?我是英文專業的學生,他卻不問我們這方面的問題。我答說韓昌黎。楊先生很奇怪:為什么是韓昌黎?我就跟他講了一通如何欣賞陽剛云云。
當然,也不能一味地陽剛,所謂有“百煉鋼”,還要有“繞指柔”。我家里詞是不教的,完全讓我們自己看。我很喜歡蘇辛詞,蘇東坡能寫“大江東去”那樣豪放的東西,但是“似花還似非花”這樣陰柔的句子,他也能寫;辛稼軒(棄疾)能寫“渡江天馬南來,幾人曾是經綸手”,但是到了“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百煉鋼”一下就能化為“繞指柔”。李易安(清照)也是如此,“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她能寫,“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她也能寫。所以,陰陽剛柔也是要相兼的。
一開始我是不大要讀詞的,嫌它大多過于陰柔,后來慢慢才轉變了觀念。意大利歌劇有個術語叫falsetto,意思是假嗓,實際上詞這個文類一開始就是falsetto,男人要模仿女人的聲音,寫了給歌女唱的,《花間集》里收的溫飛卿等人的詞就是這樣的。到了蘇東坡,才把詞變成自己抒發胸臆的工具,所以李易安才會說,“詞之壞自東坡始”。但是在東坡之前,李后主已是如此,前半生做帝王的時候,詞寫得不怎么樣,因為是寫給宮女唱的,不是他自己的東西,后半生成了階下囚,沒宮女給他寫詞唱了,全是他自己的東西,詞一下子就不一樣了。
“文革”時期正值您的少年時代,那個時候,您還會隨著父親讀古詩文嗎?
葉揚:我1962年進五四中學讀書。那時候的功課負擔不像現在的孩子們這樣重。五四中學是重點中學,每天有六節課,第六節總是自修課,學校的作業,自修課上都可以做完。回家之后,要么打球,要么和弄堂里的小朋友一起玩,時間很多。我就和父親講,小時候四書囫圇背了一遍,好多都沒懂,我要再看一遍,尤其是《大學》《中庸》。初中時代,重讀一遍《四書》,收獲非常大,不懂就隨時去問父親。
到了“文革”,外部的環境當然很亂,但是家里面還算好。紅衛兵第一次來抄家,把父親收藏的郵票拿出去撕了,因為有幾枚是民國郵票,上面有蔣中正的肖像,但是書都沒動。到了我小姐姐在復旦出事的時候,復旦的紅衛兵又來抄家,但是非常幸運,他們是跟著復旦外文系的王老師一起來的,都聽王老師的話。王老師打開父親和大哥的書櫥,看了一眼,說,這都是他們專業的東西,沒什么,又把櫥門合上,保住了家里的藏書,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上世紀六十年代,葉揚與父親在一起“文革”時期,關起門來,我還是跟著父親繼續讀古文。以前他給我選的一百篇短的讀完了,還想讀點長的。從1968年到1971年我離開上海去江西這三年之間,父親就把《古文辭類纂》中那些長篇的古文——比方三蘇的策論,《三國論》《留侯論》《高祖論》等——挑出來教我讀。桐城派當然是講古文,不講駢文的,不過父親倒沒這個門戶之見,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不算古文,他教了;庾信《哀江南賦》是駢文,典故非常多,他很仔細地教我讀。他說,江淹的《恨賦》《別賦》都是好文章,《文選》里面有,你自己去看。所以,那個時候,我看了很多賦。
小時候還讀過一本《龍文鞭影》,里面全是典故,記得父親有一次說,賦其實比古文容易寫,它有一個公式,把那些典故弄熟了,套進公式就可以了;可是古文要寫好,那就難了。《古文辭類纂》之外,他還用過王先謙編的《續古文辭類纂》,讀桐城派的古文家的作品,從桐城三祖的方(苞)、劉(大櫆)、姚,一直到梅伯言(曾亮)等人。我一開始讀桐城派的古文,譬如姚惜抱先生的《登泰山記》,沒看出好在哪里,只覺得干枯,其實那種文章是非常精練的。
記得當時家里有一部《聊齋志異》,父親告訴我說:你讀過《史記》,那是太史公書,《聊齋》是異史氏記,一定要讀,蒲留仙的文章棒極了!《聊齋》讀起來就挺有意思,偶爾用些典故,也不難懂。其中有一篇《嬰寧》,說嬰寧愛笑,總有二十來處寫她笑,沒有兩處是相同的,就好像《蘭亭序》中的“之”字,沒有兩個是寫得一樣的。
當時您讀的詩有哪些?
葉揚:詩,父親讓我自己去看高步瀛的《唐宋詩舉要》、姚惜抱的《近體詩鈔》。我家藏有一部方回的《瀛奎律髓》,版本非常好,上面有紀曉嵐(昀)的批注。
我覺得紀曉嵐這個人非常了不起,我有位中學同學叫王鎮遠,后來在復旦中文系師從王運熙先生讀研究生,他發表過研究紀曉嵐的文學批評的論文。現在一般人所熟悉的紀曉嵐,是電視劇《鐵齒銅牙紀曉嵐》里那個形象,其實他是有清一代的大批評家。而且他有文學史的觀念,這是別人所沒有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和《四庫簡明目錄》許多內容都出自他的手筆。拿西方文學來舉個例子,在賀拉斯之前,荷馬一直被奉為神明,直到賀拉斯才直言無諱地說,荷馬有時候也打瞌睡;紀曉嵐也是這樣,不管你是杜少陵還是蘇東坡,寫得不好的,他都要批評。紀曉嵐的批評,對我是啟發最大的。所以,有一次我也講,現在中文系、外文系的學生,不懂得如何去“品”了:好的,好在哪里,壞的,壞在哪里,如今都不知道了。中國文化里面這個“品”字非常重要,“品”者三口,兩三個人湊在一塊兒,一張口就要開始品評了。父親跟我說,要知道詩的好與不好,去看《紅樓夢》里香菱學詩那一回,看看黛玉怎么教香菱的,那也是一種“品”。
等您逐漸成長之后,您對早年讀過的詩文的理解,與最初有什么不同嗎?
葉揚:年紀漸長以后,我也在跟著大哥學英文。在家里是先學中文,然后隨著母親學英文,學了半年之后,母親去世了,就跟著大哥繼續學英文。進中學之前,已經讀了狄更斯《雙城記》的原文。
“文革”之中,父親、大哥都在挨斗,父親拿著掃帚打掃完弄堂,回到家里,關起門來,就讀喜歡的書,自有一番樂趣。我向大哥提出來,中學四五年,英文沒再往下讀了,都是自己讀書,比如司各特的小說,請大哥繼續教我。大哥教我,是按照的正統的英國散文傳統來講的。他讓我先從《旁觀者》上愛迪生和斯梯爾的散文開始,隨后讀蘭姆、黑茲利特,一直到二十世紀初的比爾博姆、切斯特頓,一家家讀過來。大哥從圣約翰大學英文系畢業之后,后來到了光華大學任教,周煦良先生是系主任,徐燕謀先生是教授,我大哥從助教做到講師,他喜歡英國散文,跟徐先生是一個路子的。“文革”前的高校英語課本《大學英語》第七、第八冊是徐先生編的,其中也選了好多英國散文。這些年跟著我大哥讀英國散文,對我進一步理解中國古文,是很有幫助的,將中西文章章法兩相比較,很有進益。
大哥還教我念了一部史蒂文森的《趕驢旅行記》,其中的風景描寫漂亮極了。正因為讀了西洋的游記之后,到了美國,我才知道,若是要把《登泰山記》用英文講給洋人聽,除了研究古羅馬文學的專家,沒人能夠欣賞。
上世紀五十年代葉揚與大哥主萬在一起拉丁文文學與桐城派古文在簡潔這一點上是相近的,賀拉斯的《詩藝》,很短的一行,譯成中文就要花費很大的篇幅。《趕驢旅行記》里那種非常漂亮的描寫,只有張岱、王思任筆下的晚明小品才差堪比擬。所以我后來翻譯了一本《晚明小品》。那個時候父親已經過世了,書出來之后,我在心中默禱,請父親不要罵我,因為他要是看到我把歸熙甫(有光)的《項脊軒志》當作晚明小品,放在第一篇,肯定要不高興的:歸熙甫明明是古文大家,怎么能把他的文章放在小品里面呢?但是,歸熙甫的文章,的確和后來的晚明小品有相通之處。耶魯大學的史景遷教授為張岱作英文傳記,受過英美文學傳統熏陶的讀者就比較容易感興趣。我在UCLA有位好友,中文名字叫石聽泉(Richard E. Strassberg),他翻譯了一部Inscribed Landscapes,從酈道元的《水經注》、蘇東坡的前后赤壁賦一直到明清小品。這樣的文學作品,在西方是比較能夠被欣賞、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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