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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探訪北京房山金陵遺址:那些被遺忘的與被銘記的
時間回到一百年前,當日本的關野貞博士初到房山對金代皇陵進行考察時,他拍攝了四張照片,后悉數發表在京都法蔵館所出的《支那文化史跡》第11卷(1941年)中,而這四張照片,竟成為我們今天溫故當年金陵面貌的重要資料。一百年后,當記者第一次涉足金陵,被觸動的不是崛起于白山黑水間的女真人,而是歷史的無可言說的蒼涼。
金陵全景(摘自[日]常盤大定、關野貞著:《支那文化史跡》第11卷)時人常說金陵的風水好,曾有一段時間往往將風水視為迷信,而現在,我們必須認真的審視這個概念,唯獨于此,才能知曉金人為何在此建陵,以及明人毀陵的原因。
金陵的主陵區在九龍山,它位于房山區周口店鎮車廠村龍門口北山前的臺地上,占地面積約65000平方米。九龍山北接連山頂,根據堪輿家的說法,這里有明顯的“行龍”痕跡。追山脈逆推,可見明顯的“少宗”、“少祖”、“太宗”、“太祖”等龍脈。九龍山低于連山頂,符合“玄武垂首”之說。九龍山之東為綿延逸通的山崗,是明顯的皇陵“護砂”,即“青龍入海”的“左輔”。九龍山之西為幾個突起的山包,亦是明顯的皇陵“護砂”,乃“虎踞山林”之“右弼”。九龍山西北側山谷中有泉水涌出,向東南流淌,千年不斷,是明顯的皇陵“水砂”,即所謂“朱雀起舞”。而九龍山對面的石壁山,是金陵的“影壁山”,此又稱“朝山”、“彼岸山”,石壁山中央有凹陷,堪輿家將其附會成皇帝批閱公文休息時擱筆之處,因此又稱“案山”。
自九龍山山頂俯瞰金陵主陵區故而這里風水俱佳,剛剛遷都北京(即金中都)的海陵王完顏亮便相中了這里,隨即將“太祖、太宗、父、叔”和大金立國前的始祖以下十帝(始祖葬光陵、德帝葬熙陵、安帝葬建陵、獻祖葬輝陵、昭祖葬安陵、景祖葬定陵、世祖葬永陵、肅宗葬泰陵、穆宗葬獻陵、康宗葬喬陵)分批遷葬于大房山陵,但其時這里曾建有龍城寺(一作“龍銜寺”),海陵王便拆毀寺院,在佛像之下鑿穴,“以奉太祖旻(即完顏阿骨打)、太宗晟、父德宗宗干”(《金虜圖經·山陵》),而完顏亶被殺,葬于山陰之處,因為“刑余之人不入”(《金虜圖經·山陵》)。
雖然海陵王開始了房山金陵的修建工程,但他本人遠沒有那么好運,被謀害于南下征宋途中的他,先是于大定二年(1126)被降為海陵郡王,葬于諸王兆域的大房山鹿門谷,后大定二十一年(1181)又被降為庶人,改葬于山陵西南四十里(《金史·海陵紀》),基本上已經遠離了自己苦心營建的皇陵區。
有金一朝,除宣宗葬汴京(河南開封)、哀宗葬蔡州(河南汝南縣)外,其他皇帝均葬于大房山陵。不僅如此,大金追封四帝,有三位葬大房山陵:海陵父德宗葬順陵,世宗父睿宗葬景陵,章宗父顯宗葬裕陵。熙宗父徽宗葬上京會寧府(今黑龍江省阿城市)。此外,房山還有諸王兆域,其中文獻可考的有梁王完顏宗弼、榮王完顏爽、宿王劃思阿補和海陵太子完顏光英等人。另外,可以確定的葬于大房山的后妃有二十三位,坤后陵是大房山惟一的一座后妃陵,乃世宗為昭德皇后烏林答氏而建,原葬有世宗烏林答氏以下六位后妃,其他諸帝后均陪葬諸帝陵,世宗去逝后,烏林答氏從坤后陵遷入興陵與世宗合葬。
因此,大房山地區可視為金代皇家陵墓區,根據史料記載并結合考古調查的情況來看,金代帝王陵主要分布在大房山東麓的九龍山、鳳凰山、連泉頂東峪、三盆山鹿門谷。此外,大房山南側的長溝峪也應有陵墓。
金陵三劫
與興起于白山黑水間的女真人一樣,金陵的興與廢也是迅速的,歷史上,它曾有過三次大的劫難。
首次浩劫是在明朝末年,在東北連吃敗仗的天啟皇帝把火兒撒到了金陵頭上,據清康熙二年(1663)圣祖仁皇帝御制碑記載,“惟金朝之陵在房山者,前我師克取遼東,故明惑于形家之說,疑與清朝王氣相關,天啟元年,罷金陵祭祀;二年,拆毀山陵,劚斷地脈;三年,又建關廟于其地,為厭勝之術”。可見風水太旺也不行,與滿清有著遠親的女真金因為這可遭了殃,明人不但毀陵,而且把“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圣帝君”也搬了過來,正好壓在金太祖陵之南,作為壓勝之用,后來考古工作者在太祖陵南部正中50米處發現明代修建的關帝廟遺址,正與史書記載吻合。
明人的毀陵行為是粗魯的,在毀陵之前的一百年,著名文人吳寬(1435-1504年)曾途經這里,寫下《大房金源諸陵》詩,其中提到“奉先西下亂山侵,澗道回旋入莫林。翁仲半存行殿跡,莓苔盡蝕古碑陰。”可見在吳寬生活的年代,金陵還存有金代所立的石翁仲和古碑等物,但經過明天啟年間的毀陵,這些地面遺存幾乎損毀不見。
考古工作者發掘并復原的金代碑亭,從石碑和碑趺來看,顯然是被人為砸毀,后就地掩埋,考古工作者將其挖出其次是在滿清入關后,清朝數位皇帝都曾對金陵進行重建,重建就重建唄,這些滿清皇帝也不知跟誰學會了一些套話,張口就是仁義道德,似乎有種“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的天命感,如康熙帝就說“從來國運之興衰關乎主徳之善否。上天降鑒,惟徳是與。有徳者昌,無徳者亡,于山陵風水原無關涉。有明末造,政亂國危,天命已去。其時之君臣,昏庸迷謬,罔知改圖,不思修徳勤民,挽回天意,乃輕信虛誕之言,移咎于異代陵寢,肆行摧毀。迨其后流寇猖獗,人心離叛,國祚以傾,既與風水無與,而前此之厭勝摧毀,又何救于亂亡乎?古之圣王掩骼埋胔,澤及枯骨;而有明君臣乃毀及前代帝王山陵,其舛謬實足,貽譏千古矣。”(《圣祖仁皇帝御制金太祖世宗陵碑文》)
清人首先拆除了明代為厭勝而建的關帝廟,但他們似乎不太確定金代數個帝陵的具體位置,就在金太祖睿陵附近建一大寶頂,在金世宗興陵附近建小寶頂,兩座寶頂前都配有享殿,享殿前又建以碑亭。從關野貞拍攝的照片和考古發掘來看,兩座碑亭并不處于同一水平線上,太祖的碑亭在世宗碑亭的東南方。這樣一來,使得金陵現存的地面建筑大都帶有清朝重建的痕跡,從保存金陵遺址的角度說,重建也是對原遺址的破壞(徐蘋芳先生語)。
關野貞考察此地后,看見荒廢的金陵與破舊不堪的清代建筑,似乎他并沒有搞清楚太祖陵和世宗陵的位置,就謹以東陵(大寶頂,即太祖陵)和西陵(小寶頂,即世宗陵)加以描述,后來在常盤大定寫的《支那文化史跡·解說》第12卷中指出其一為太祖陵,其二為世宗陵。
東陵前景(摘自[日]常盤大定、關野貞著:《支那文化史跡》第11卷)與現在大致位置和保存現狀比對圖東陵墳丘(摘自[日]常盤大定、關野貞著:《支那文化史跡》第11卷)與大寶頂的現存狀況對比圖西陵墳丘(摘自[日]常盤大定、關野貞著:《支那文化史跡》第11卷)與小寶頂的保存現狀對比圖
金陵歷經明代的破壞和清朝的重建,原貌頓失。但對金陵的破壞遠沒有結束,而第三次,就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這一次對金陵遺址地面建筑的破壞是致命的。也就是說,關野貞所拍攝的金陵照片,其中能看到的建筑在今天大都已消失不見。
據放羊人劉守山大爺回憶,東邊的碑亭中的碑是康熙帝御筆,用漢文書寫,西邊的碑亭是滿漢兩種文字(應為順治帝御筆《御制金太祖世宗陵碑文》),兩個碑亭同毀于1975年左右,毀亭的動機很簡單,是出于平整土地的需要:山里人多地少,土地不夠分,所以拆毀建筑來擴大耕種面積在當時絕好不過。因此,在平整土地的過程中,這些清代建筑遺存也就靜靜的躺在關野貞的照片里了。劉大爺用地道兒的京腔對記者說:“我小時候兒還騎在碑亭的王八兒(龜趺)頭子上玩兒呢。這碑去哪兒了?都讓炮給崩了,拆下的磚讓人壘房子去啦。”而金陵遺址西側皋溝中的皋塔的,傳說它下面壓的是金兀術,之所以稱皋塔,指的是牛皋,也就是《說岳》中“氣死兀術,笑死牛皋”的那位。劉大爺還回憶說,打小兒它就叫皋塔,有兩層高,四面坡頂,磚砌,在南側二層正中刻有“征陽門”三字,1974年的時候為了蓋學校,“就地取材”地把皋塔給拆了。皋塔一拆,至于金兀術跑沒跑出來,這誰知道呢?
現存皋塔只剩塔基部分,應盡快加以保護塔前不遠處還曾有一方石碑,底部的碑趺早已不見,位置也移動過,劉大爺描述說,它原來就靠在皋塔前的一顆棗樹上,該碑也是龍紋碑首,但碑文所刻竟與《說岳》相當吻合,只可惜該碑于2000年左右被一天津文物販子盜走,我們不能據此碑來了解皋塔更多的信息,抱憾不已。
劉守山:那人·那羊·那狗
劉守山大爺的詼諧和對當地情況的熟稔引起了記者的興趣,當即決定再對劉大爺進行一次私人訪談。
守山大爺和他的名字一樣,似乎從他出生起,就注定了與房山、與金陵相守終生。生于1946年的劉大爺已逾古稀之年,身體還硬朗的他與他的羊,他的狗,還有這座大山生活在一起。
劉守山大爺抱著剛出生的兩只小羊羔,大爺在笑,小羊羔們也在笑大爺說,他祖祖輩輩都是守陵人,當初海陵王把金陵建好后,遷來了54戶人家,專門負責看守皇陵,作為回報,皇帝把皇陵附近的土地賜給他們耕種,今天車廠村的劉家和馮家都是守陵人的后代。
在小時候,奶奶曾給他講過搶皇陵的故事,什么是“搶皇陵”呢?就是每當祭祀皇陵的時候,用一對牛、一對羊、一對雞、一對鴨、一對鵝和一對駱駝,在祭祀之后,大的呢,如牛和羊就由這54戶人家給分了,小的呢,如雞鴨鵝之類大伙兒就上去搶,這就叫做搶皇陵。
大爺還告訴記者,其實清人是知道太祖陵和世宗陵的具體位置的,他們在真的墓葬之上修建享殿,就是怕后人再度毀陵,大小寶頂的修建還起到了迷惑盜墓份子的作用。民國時期,軍閥有組織的盜墓猖獗,當時人送外號“小老虎”的劉鎮山在房山一帶大肆盜墓以充軍餉,金陵能幸免于難就是因為“小老虎”誤認為大小寶頂就是陵墓所在,但挖開寶頂后,看什么也沒有就放棄了。是否清人有如此前瞻性,我們不得而知,但劉大爺的這個思路頗具啟發性。
不過之后的敘述頗為錯亂,他接著說當時54戶陵戶都由旗人看守,以備不虞。記者不禁納悶,繼續追問下去,大爺說他祖輩是從山西遷過來的,乃山西洪洞人氏,但洪洞大槐樹的故事被建構起來不早于明洪武時期(通常學者認為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傳說反映了明洪武、永樂時期大移民的史實,并將洪洞視為政府大規模強制移民的中轉站)。因此,時間邏輯的混亂使得劉大爺的講述充滿著邏輯漏洞,有搖搖欲墜的危險。不過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因為每個人在講述遠祖的時候,總喜歡把時間線拉的很長很長。我們在聽故事的時候,“很久很久以前”便成為了一個慣用的敘事開端。那么,劉大爺的講述靠譜么?
記者認為,其中自有他合理的成分,為什么這樣說呢?我們知道,“(明)天啟元年(1621),罷金陵祭祀,二年,拆毀山陵,劚斷地脈;三年,又建關廟于其地,為厭勝之術”,所以金陵的祭祀被廢棄了一段時間,清軍入關后,為追祭先祖,不僅重修了被明人毀壞的金陵,又恢復了金陵祭祀,據清乾隆年間張世法纂修的《房山縣志》所載《皇上平定兩金川遣卿致祭金陵記》可知,順治時“修復祀典,設守陵五十戶,每歲春秋仲月命禮部擇期,惟知縣官陵至祭,而金太祖世宗之靈爽遂長享血食于不衰”。故而,結合劉大爺所說,其雖是守陵人的后代,但是可靠的敘事開端應在順治帝恢復金陵祭祀以后,至于他們祖先是從山西洪洞縣遷過來的,則又是一個祖源的母題。
之后,大爺還神采奕奕為記者講起當年(2001-2002)考古發掘的經歷,其中有很多主意都是大爺出的,比如當時為了開完顏阿骨打皇后的鳳紋槨的棺蓋,其為漢白玉質地,沉重無比,如果沒有好的措施必然會對石槨造成破壞,大爺就出主意說,先用里面襯著稻草的木板把槨蓋的兩側夾著,慢慢向上提,打開一個縫后立即插進鐵管,這樣一來,考古工作者便順利的將石槨打開。而讓記者很佩服大爺的是,他曾在主陵區東側的排水溝里發現了一對兒漢白玉石雕——金龍盤玉柱,每根重達二百多斤,當年的金陵遺址還沒通車,大爺僅靠一己之力就把這一對金龍盤玉柱給搬到了工作站,現在這對金龍盤玉柱存放在金中都水關遺址博物館。每當提起這對金龍盤玉柱,劉大爺都會眼前一亮。
金陵保護,任重而道遠
金陵遺址于2006年被確立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就現狀而言,并不十分樂觀,記者實地考察后發現還存在著不少問題,比如在離金陵遺址不遠的石門峪山上,盜墓行為非常嚴重,不完全統計,有數十個盜洞。
新的盜洞更可恨的是盜墓賊為了盜賣一件漢白玉須彌臺座,竟然將其從半山腰推至山底,致使這件須彌臺座摔成幾段。
被盜墓賊摔碎的須彌臺座此外,金陵遺址主陵區內的在建新墳也很多,對遺址的保護和景區建設必然有著不良影響。
某負責人告訴記者,國家應對這里重視起來,金陵是北京一處不可多得的文化遺產,但目前相關配套設施不到位,金陵的重要性沒有得以凸顯,單靠幾個60多歲的護林員想守住這么一座大山簡直不太可能,它需要社會各界的共同協助,也需要政策的相對傾斜。
當通州漢代路縣故城遺址評上2016年度考古“十大發現”,除了固有的學術意義之外,其實還是對上世紀五十年代北京城的一個遲來的道歉。在習總書記“保護文物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讓歷史文物活起來”等有力舉措下,全國的文物工作為之一新。而當金陵再次浸潤在華夏溫暖的陽光里,它必然會感受到新時代的恩澤。
(參考文獻:北京市文物研究所:《金陵遺址的調查與研究》,《北京文物與考古》(第6輯),2004年;北京市文物研究所金陵考古工作隊:《北京房山區金陵遺址的調查與發掘》,《考古》2004年第2期;宋大川、夏連保、黃秀純:《金代陵寢宗廟制度史料》,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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