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是一個特別的虎年。如今，嘯傲山林的老虎已不再遙遠，因為許多人忽然意識到，不必求諸于野，家里就有只現成的小老虎（寵物貓）。春節期間，寵物主人們各種“照貓畫虎”，把貓咪P成老虎的圖片和視頻在網上到處傳播，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與此同時，許多人還發現，虎年吉祥圖片中的老虎也越加萌化，看起來就像一只可愛的大貓。

寵物主人的“照貓畫虎” 張力克 圖

俗語說“畫虎不成反似貓”、“畫虎成貓，反落人笑”，用來嘲笑人的好高騖遠，但無形中也給貓、虎進行了價值排序，其中貓是低于虎的，而現在的老虎，卻因為像貓才得到更多人青睞，世道眼看是轉變了。

從“貍奴”到“貓奴”

貓在中國的歷史很悠久，據考古學是四五千年前就存在了。文獻最早有記載是西周時代《詩經》中的《大雅·韓奕》，這首詩敘述周宣王時期韓侯入朝受封、迎親和歸國后的一些活動，其中有一段是對韓地的描述：“有熊有羆，有貓有虎”。這里把貓跟一些野獸相提并論，所以說的并不是家貓，而是肖虎的山貓。

西漢初有了關于家貓的記載，《禮記·郊特牲》中提到：“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迎虎，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家貓的出現被認為與農業生產發展有關，由于地里的糧食總被田鼠偷吃，善于捕殺田鼠的貓就受到農民的歡迎，因此功績還一度被供奉為神，跟老虎一樣享受祭祀。此后，人們發現養貓可以撲殺老鼠，保護家里儲藏的糧食，于是貓就走進家庭，成為家畜之一。

由于最早記載家貓的文獻出現在西漢，不少人認為，家貓是通過與外國的貿易（絲綢之路）進入中國的。還有一種說法，張宗子在《夜航船》卷十七四靈部曾這樣寫道：“貓，出西方天竺國，唐三藏攜歸護經，以防鼠嚙，始遺種于中國”，認為貓是唐僧取經時帶回來的。從哪里來的不細考了，但張宗文此文提到了貓的另一大功績，就是保護書籍，這對貓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機遇。

因為貓能護書，一部分貓脫離了農戶的家庭，進入了讀書人的內宅。不少文人家里都養貓，一些人還對貓有很深的感情。宋代詩人陸游就是一個眾所周知的貓奴，他曾寫下多首關于貓的詩。其中一首表揚貓的護書功績：“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山房萬卷書”。就是說用鹽作聘去迎接小貓回來，擔負圖書保護員之責。然而鼠患一去，貓咪在家不用工作，直接享受供養，天長日久逐漸懶惰起來，再有老鼠來，都不起身了，有陸游的詩為證：“貍奴睡被中，鼠橫若不聞。殘我架上書，禍乃及斯文”。

雖然如此不盡職，陸游家的貓卻始終沒有下崗。因為這一時期，主人發現貓另有一大功能，就是可以陪伴在旁。陸游還有一句講貓的詩也很有名：“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大冬天在家里烤著火，裹著毛毯，跟小貓擠在一起，自然就不想出門了。這里的貍奴已經儼然是伴侶動物的形象，跟春節期間在家陪主人過年的寵物貓完全一樣了！

當然，詩人說的“貍奴”，跟當下很多人嘴里的“貓奴”，并不是一回事。貍奴說的是貓，把它當成寵奴來看待（這比起能享受祭祀的古代貓來說，地位是下降了，但生活要相對安樂一些），供主人的役使和玩樂；而現在則是貓主人自嘲為貓奴，他們把貓當成家里的重要成員，將自己放到一種較低的位置，將日常照顧貓的行為比喻為侍奉小主子。這只是一種戲稱，但也表明有相當數量的主人已能更平等、尊重地對待家里的寵物，不再將其視為家畜。

日常生活變遷與多物種家庭的興起

支持婦女權益的人經常強調，婦女地位的高低是衡量社會文明程度的標準。類似地，熱心動物權益的人也認為，動物權益的提升是社會文明進步的標志。人類社會進入現代以后，對動物權益的關注與日俱增，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人類應該善待動物、不虐待動物。在西方，動物權利運動因此興起，一些國家還對動物保護進行立法。

《動物解放》

1975年，著名哲學家彼得·辛格出版了其代表作《動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被譽為“動物解放運動的圣經”。該書主要關注實驗動物和工廠化養殖動物，其產生的影響之一是西方素食主義者大增。斯蒂芬·平克在探討現當代社會暴力如何減少的書中曾提到，在過去20年（1980-2010），英國的素食人數增加了3倍，從占人口的2%上升到約7%；美國的素食者數量更少，但趨勢是一致的，在大約15年的時間（1985-2010）里，素食人數增長了3倍。他認為，素食主義的趨勢可以作為人們更加關懷動物的象征性指標?！?】

《動物解放》一書在1999年翻譯引進到中國的【2】，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似乎主要局限在學界，因為中國的民間動物保護者更多關注野生動物、城市流浪動物、家居寵物。中國也有素食者，但多是信仰佛教的緣故。在西方，關注婦女權益的人往往也支持動物保護，但與男性的角度有所不同。動物權益是眾多男性哲學家關注的問題，而生態女性主義者則發現爭取動物權益有助于女性的解放，由此發展出了素食生態女性主義【3】，而國內的女性主義者（不管是學界還是民間），提倡動物保護的人并不多。

國人對動物尤其是寵物權益的關注，我的觀察是主要受日常生活變遷的影響，動物保護理論、思潮的影響相對有限。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人們的生活質量有了較大改善，生活方式也有很大改變。人口遷移、流動的情況增加，單身獨居的狀態一直在延長（尤其在大都市）。根據民政部的數據顯示，2018年我國單身成年人口高達2.4億人，其中超過7700萬成年人是獨居狀態。2021年我國獨居成年人或過億?！?】

在單身的情況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養寵物，尤其是養貓，因為相對便利（不需要遛，比較安靜）、更符合都市人的生活狀態。iiMedia Research（艾媒咨詢）的數據顯示，2021年中國有58.4%的單身人群養寵物，非單身群體養寵的比例僅為26.3%。【5】日前，有網友發起獨居必備四件套投票，在貓咪、泡腳桶、小度、投影儀中，選擇寵物貓的以絕對優勢位居第一。【6】由于長時間跟寵物一起生活，主人和寵物之間建立了深厚的情感，漸漸地把寵物視為自己的家人。

社會學家安德里亞·勞倫特·辛普森（Andrea Laurent Simpson）在其新書《伴侶動物如何進入家庭》中提到，美國的寵物主人正在改變家庭的定義。美國獸醫協會發現，85%的狗主人和76%的貓主人認為他們的寵物是家人。她稱寵物正在對美國的家庭產生深遠影響，而她的這本書將有助于解釋多物種家庭作為一種新的多樣化、非傳統家庭結構的存在?！?】類似的情況在中國也開始顯現，隨著單身人口的增加，伴侶寵物的重要性日益凸顯，正逐漸改變著我們對傳統家庭的認知，并給社會治理帶來了新的挑戰。

如何建設更和諧的人寵共生的城市生活

《2020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顯示，中國寵物犬貓數量已超過1億只，有57.1%的寵物主人把寵物看做孩子，其次是親人?！?】《2021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顯示，寵物貓的數量已超過犬，成為飼養最多的寵物。同時，該報告還指出，公眾對養寵行為的態度趨于分化，非養寵人群對寵物的態度、養寵意愿、對養寵行為的態度都趨于負面。而公眾最不能接受的不文明養寵行為中，棄養、隨地便溺不清理、溜犬不栓繩排在前三位?！?】

寵物貓

這些調查可作為城市治理的重要參考。在疫情防控的這兩年中，寵物議題多次成為焦點。最開始是因為主人被隔離，造成寵物無人照料、必需物資（如貓糧）匱乏等問題。后來，有寵物被懷疑感染新冠，或被認為有類似風險，而被要求（或強制）進行無害化處理的案例，數次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一度成為輿情事件。而一些地方的一些人性化管理措施，如允許攜寵隔離的做法，則深受公眾好評。這充分說明，在寵物更多被視為家人的今天，簡單粗暴、忽視動物（尤其是寵物）生存權的管理方式將遭到強烈反對，對此必須進行更人性化的治理模式探索。

其次，如何調解養寵與非養寵人群間的矛盾也應提上議事日程。具體到貓，主要是棄養帶來的城市流浪貓問題。一些愛心人士經常喂貓，另一些人則非常反對，認為流浪貓有擾民行為。目前，中國不少城市紛紛參考國際經驗，開展了絕育、救助和領養流浪貓的活動。例如2014年，杭州市政府投資30萬元啟動TNR項目，即流浪貓群落絕育項目（Trap誘捕、Neuter絕育、Release放歸）【10】。2020年，上海啟動“上海市文明養寵三年行動”，成立了小動物救助領養公益服務中心，發布社區流浪貓移動絕育手術車?！?1】如何更好地集中各方力量、妥善解決這個議題，我們還需要進一步努力。

在社會層面，寵物文化的形成與傳播，對促進社會政策的完善、緩解不同群體間的矛盾也有助益。在新年期間，寵物主人與喜愛動物者對貓虎一體形象的積極傳播，就有助于不同群體之間增進理解。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虎為百獸之王，象征著武勇威猛、驅兇避邪、吉祥如意，如今這個萌化（貓化）的新老虎形象，化百煉鋼為繞指柔，雖然不再威猛，去兇辟邪的含義卻沒有改變（貓在傳統文化中也能驅邪），代表了民眾對未來多樣、幸福家庭的生活愿景！

注釋

【1】（美）斯蒂芬·平克：暴力為什么會減少，安雯（譯），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546-547頁

【2】（美）彼得·辛格：動物解放，孟祥森，錢永祥（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99年

【3】武田田：動物權益:從哲學理論到解放運動，外語學界，2016年第4期

【4】https://news.sina.com.cn/s/2020-07-10/doc-iirczymm1610832.shtml

【5】https://www.iimedia.cn/c1061/77729.html

【6】http://k.sina.com.cn/article_1267454277_4b8bd145040012m2g.html

【7】Andrea Laurent Simpson：Just Like Family: How Companion Animals Joined the Household，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21

【8】https://www.163.com/dy/article/G16RUM1R0520I4F7.html

【9】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6373326

【10】流浪貓絕育計劃重啟，定點醫院免費做手術：https://zjnews.zjol.com.cn/system/2015/03/02/020529547.shtml

【11】上海文明養寵三年行動啟動，發布首輛流浪貓移動絕育手術車，澎湃新聞，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4604175199297619&wfr=spider&for=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