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昆廷·斯金納北大演講:如何理解馬基雅維利發動的道德革命?
近日,享譽世界的思想史家、歷史學家、倫敦大學瑪麗王后學院教授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應北京大學“大學堂”頂尖學者講學計劃的邀請,訪問北京大學并發表系列演講。4月6日晚,斯金納教授發表了第二次演講。本次演講由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俞可平院長主持。
斯金納第二講的題目為“馬基雅維利:統治者與國家”(Machiavelli: the ruler and the state),重點關注文藝復興時期政治思想家馬基雅維利的專著《君主論》。斯金納教授認為,對“國家”這個概念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將“國家”視為政治行動的被動對象(passive object),統治者是國家的主人;另一種觀點認為國家是行為主體(agent)和某種人格(person),主權者或統治者的角色是作為人民的代表來行動。前一種觀點為馬基雅維利所持有,構成了本次講座的主要內容;持有后一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是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將在之后的兩場演講中涉及。
馬基雅維利的生平
斯金納從馬基雅維利的生平和時代談起,將他的生命歷程大致區分為三個階段。馬基雅維利1469年出生于佛羅倫薩,其時佛羅倫薩正處于文藝復興時期文化藝術的輝煌高峰。1469年到1498年這一階段,我們對馬基雅維利的生活所知甚少,不過可以確定他接受了良好的人文主義教育。從1498年到1512年,馬基雅維利擔任佛羅倫薩共和國第二秘書廳秘書長,這是共和國的一個重要職位。作為共和國領導的秘書,他的一項重要職責是協助大使出使各國,并將有關外國事務的報告及時發回國內。這些留存下來的外交報告構成了他全部作品中占比最大的一部分,其中記錄的對當時政治人物和事件的看法,構成了他日后創作政治著作時最主要的藍本。他的這些豐富的出使經歷,也賦予了《君主論》一種時常出現的內行者的口吻。馬基雅維利在1499年第一次出使,訪問弗利(Forlì)的統治者卡塔麗娜·斯福爾扎(Caterina Sforza)。在《君主論》中提到這位女性統治者時,馬基雅維利總是充滿敬意。一年后,馬基雅維利又被派往法國國王路易十二(Louis XII,King of France)的宮廷。他與路易十二有過數次交流,其中一些討論被直接寫入了《君主論》第十三章,馬基雅維利在這里嚴厲批評了路易十二在意大利的策略。1502年,馬基雅維利被派往羅馬涅(Romagna)地區,訪問其統治者切薩雷·博爾賈(Cesare Borgia)。馬基雅維利對他的觀察構成了《君主論》第七章的主要內容,博爾賈確實是一個引人注目的統治者,但似乎太過依賴于好運氣。在下一年馬基雅維利被派往羅馬,密切觀察教廷的選舉。他評價新當選的教皇尤利烏斯二世(Julius II,Pope)“瘋狂”、“魯莽”,將給意大利帶來災難,而這些判斷在《君主論》中得到了延續。1507年,神圣羅馬帝國皇帝馬克西米利安(Maximilian,Holy Roman Emperor)宣稱他或將前往羅馬接受加冕,與他隨行的將是一支龐大的軍隊。馬基雅維利被共和國派往他的宮廷以便探明皇帝的真實意圖。他在發回的報告中稱沒有人知道皇帝的真實想法,因為皇帝自己也不清楚。這種極度貶抑的評價同樣出現在了《君主論》中。
斯金納指出,從這些出訪經歷中可以得出兩點觀察:首先,馬基雅維利接觸了當時所有主要的政治統治者——教皇,路易十二,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其次,馬基雅維利認為他們都糟糕透頂。因而,馬基雅維利將自己視作那個給統治者提供建議的人。這一點在《君主論》的“獻詞”中表現得非常明顯。同時代相似文本的獻詞總是表現得非常謙遜,而馬基雅維利則表現得異常自信,將《君主論》視作他長期現實政治經驗和對古代經典著作持續閱讀的結晶。
1512年,佛羅倫薩共和國遭到西班牙軍隊入侵而覆滅,美第奇家族回歸重掌政權。馬基雅維利被迅速免職,不久又被指控參與了反對美第奇家族的陰謀而被押解入獄并遭到拷打。從出獄一直到1527年離世,馬基雅維利基本上都處于政治隱退狀態之中。不過也是在這同一時期,馬基雅維利產出了他主要的政治著作,《論李維》、《用兵之道》、《佛羅倫薩史》,以及他第一部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政治作品——《君主論》,完成于1513年,但直到1532年才印刷出版。
統治者的德性
斯金納在之后的演講中轉向對《君主論》的討論。《君主論》是一部非常短小精悍的作品,其26個章節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如何獲得權力;以及在獲得權力后,如何保有權力。后一個問題也即一個國家的統治者為了維持國家,必須具備哪些品質(qualities)。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第十五章指出,他將提供給統治者們有用的(useful)建議;而在二十一章,他指出所謂“有用”,指的是能使一個新君主的地位像一個久已確立的君主那般穩固。
馬基雅維利將統治者必須具備的那一組品質用virtù(拉丁語為virtus,漢譯通常為德性或德行)這個詞加以概括,斯金納認為,理解《君主論》的關鍵就在于理解這個詞的含義。但是不像霍布斯在給出每個關鍵概念后就會迅速給出其定義,馬基雅維利從沒有給出virtù的定義,我們必須通過閱讀文本來發現這個概念的意涵。不過,斯金納認為,馬基雅維利在使用這個概念時,保持了完全的一致性,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加以理解。首先,virtù意指的品質能使統治者盡量減少機運在政治生活中扮演的角色。virtù和命運的對抗,是一個淵源有自的主題,在羅馬宗教中,命運女神便具有極為重要的位置。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提出了兩個新穎的比喻。命運首先被比擬做一條河流,若不能預先修建、鞏固堤壩,當洪水來臨時便會造成巨大的破壞。因此在這里強調的品質是遠見(foresight)和明智(prudence)。在馬基雅維利另一個較為臭名昭著的比喻中,命運被視為一個女子,因而青睞更具男子氣概的人。這個比喻意在指出,virtù另一項要素是勇敢(courage)。其次,virtù意指的品質能使統治者保有權力,維持其地位或國家(maintain your state)。maintain your state是一個馬基雅維利慣常使用的表述,其意大利語為“mantenere lo stato”,stato具備雙重含義,既指統治者作為君主的地位(status),也指作為一種制度形態的國家(state)。第三,統治者的目標并不僅僅在于維持其地位或國家,而更要努力追求榮耀,通過偉大的事業而留下永久的聲名。
除了從正面論述virtù的內涵,馬基雅維利也從反面入手,指出具備何種品質會使統治者失去其地位和國家。他提出了兩種品質,即統治者遭到人們憎恨或是遭到人們輕視。在《君主論》第十九章中,馬基雅維利通過考察羅馬帝國諸皇帝的歷史來闡明這一點。綜上所述,virtù意指的品質能使統治者對抗命運的沖擊,使他維持地位和國家并追求榮耀。但是以上的分析似乎仍沒有走得太遠,我們希望能更準確具體地指出virtù究竟包含何種品質。
斯金納強調將馬基雅維利放回古典哲學和文藝復興哲學思想語境的重要性。通過在這一語境中考察馬基雅維利與同時代思想家的互動,我們將能更好地理解馬基雅維利的意圖。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家復興了羅馬道德哲學家關于德性的闡述,后者非常具體地提出了構成德性的兩套品質。西塞羅在《論義務》(De officiis)中列舉了四種首要的政治德性:明智、勇敢、節制,以及最重要的,正義。正義的一個重要方面是守信,所謂“必須永遠保持誠信”(fides conservanda)。在這四種政治德性之外,古典作家還精選出兩種專屬于君主的德性,并認為它們甚至超逾了“正義”。塞內卡在《論恩惠》(De beneficiis)和《論仁慈》(De clementia)中分別對慷慨(generosity)和仁慈(clemency)這兩種君主德性做了詳細的闡發。可以看出,羅馬道德哲學家以及他們的文藝復興后繼者主要列舉了六種品質來闡明德性的內涵,馬基雅維利與這一傳統的關系正是我們要繼續加以探究的。
斯金納首先關注超出正義之外的兩種君主德性:慷慨和仁慈。馬基雅維利顯然對這兩種德性具有濃厚的興趣,因為在《君主論》第十五章一般性地討論德性問題后,緊接著的兩章便分別討論了慷慨和仁慈。在第十六章,馬基雅維利始于考慮哪種類型的行為,最適于為君主贏得廣泛的“慷慨的名聲”。那些在現今時代被視作(be held to/tenuto)慷慨的人“會在大方的舉止中花費他的全部財力以便維持他慷慨的名聲”。但這種行為會非常危險,因為耗盡自己的財富后,君主為了繼續維持自己慷慨的名聲,或者橫征暴斂而使民眾憎恨他;或者變得拮據而不受人民敬重,因而遭到輕視。為了保有權力,被憎恨和輕視恰是統治者應盡力避免的兩種品質。不過,與其說馬基雅維利告誡統治者對慷慨這種品質保持警惕,毋寧說統治者應該對“被視作的慷慨”、“通常被認為的慷慨”保持警惕。那些在現今時代通常被視作慷慨的人,遠沒有真正展現慷慨這一德性,而是展現了“奢侈”(extravagance)這一惡行。真正的慷慨在于不使民眾賦稅過重并避免奢侈的行為。馬基雅維利試圖指出,在這個腐敗的時代,德性和惡行的名稱被相互混淆了,人們丟失了對德性的真確理解,而誤將奢侈視作慷慨。
相似的論述邏輯也出現在馬基雅維利對仁慈的討論之中,他關注現今“被視作”仁慈的那些舉動。當屬地皮斯托亞(Pistoria)在1499年發生內部騷亂時,佛羅倫薩“為了避免殘酷之名”沒有處決騷亂頭目以便結束暴力,而是選擇袖手旁觀終使“皮斯托亞遭到毀滅”。馬基雅維利繼續考察了向被視作仁慈的大西庇阿(Scipio Africanus)的舉止,他為了維持仁慈之名,常常未對其下屬軍隊的暴亂行為施加懲罰或管束。乍看上去,馬基雅維利似乎是在反對仁慈可被視作一種君主德性;其實,馬基雅維利并不認為佛羅倫薩或大西庇阿的舉動可被視為真正的仁慈,它們實際上是過分的放縱(mere overindulgence/troppa pietà)或是一種軟弱的個性(a lax character/natura facile)。
因此,在君主德性方面,現今通常理解的慷慨和仁慈并不會有助于統治者維持其地位和國家。如果達到對慷慨和仁慈的真正理解,會有助于統治者保有其權力嗎?關于慷慨,馬基雅維利并未明言,但關于仁慈則給出了肯定的答案。切薩雷?博爾賈在羅馬涅地區一開始便使用殘酷手段確保穩定,從而不需要在之后頻繁地訴諸暴力。在馬基雅維利看來,這恰是真正的仁慈。
關于四種政治德性,馬基雅維利又持何種態度呢?馬基雅維利認可明智和勇敢為統治者保有權力所必需,對此已經在他關于virtù和命運的討論中涉及。馬基雅維利開始背離古典道德哲學家的教誨,體現在“節制”和“正義”方面。馬基雅維利并未對節制給予過多關注,而關于正義這一政治德性則展現了與此前傳統的決定性斷裂。馬基雅維利并不認為正義隸屬于為統治者所必需的virtù之中。西塞羅認為“必須永遠保持誠信”,而《君主論》第十八章標題則為“君主應在多大程度上守信”。馬基雅維利回答道,那些始終堅持秉持正義而行動的人,在一個充滿了如此之多不正義之人的世界中,將不會保有他的地位和國家,而是會迅速地遭到毀滅。馬基雅維利補充道,一個統治者,特別是一個新君主,不能總是以正義的方式來行動,因為為了維持其地位和國家,他將經常被迫違反誠信并打破承諾。如果可能的話,君主不應該背離正義的行為方式,但他也必須熟習如何不正義的行動并采取惡行,如果這為保持其地位和國家所必需。正義并不是保有國家的唯一方式,有時不正義也是必需的;但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馬基雅維利并不認為統治者可以毫不關心正義。統治者毫不關心正義或許可以保有其權力,但將無法贏得長久的榮耀。
斯金納指出,我們可以承認馬基雅維利重新定義了virtù的含義。雖然他同古典道德哲學家一樣將virtù視作有助于統治者維持國家的特定品質,但這些品質卻并非都是道德品質(moral qualities),而這正是馬基雅維利發動的道德革命之所在。
在最后似乎仍有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民眾會稱贊那些依循正義而行動的統治者,而憎恨統治者的不正義舉動。對統治者而言,被民眾憎恨正是最危險的一件事情。這是否意味著馬基雅維利的理論中出現了自相矛盾的一面呢?斯金納認為,馬基雅維利意識到了這一點并提出了應對措施。統治者要利用謊言、偽裝、欺騙來掩蓋自己不正義的一面,以便顯得正義。在一個君主制國家中,統治者的各項活動都在私下進行,他營造的表象成了民眾能夠接觸并據此作出判斷的全部源泉。一個試圖進行欺騙的君主將總能找到某些上當受騙的人。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