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趙翔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我坐在車上，翻過滿是積雪的嘎隆拉雪山，穿過隧道目光所及之處別有洞天，是一幅從南迦巴瓦的雪山皚皚到熱帶雨林郁郁蔥蔥的壯闊。

雪山、森林與村莊

從崗仁波切區域流出的雅魯藏布江造就了這一切，在向東流淌了近2000公里后，這條大河在喜馬拉雅東部的南迦巴瓦和加拉白壘的中間，形成了一個90度的大拐彎，從而向南跌宕而去。辛棄疾寫過“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我站在背崩的解放大橋邊，聽著江水的激流浩蕩，想著雅魯藏布或許就是一條想飛而沒有飛起來的河流。

二十世紀初的地理大發現時代，人們曾經認為如果布拉馬普特拉河的上游就是雅魯藏布江的話，那么能夠在如此短的距離形成如此大的海拔落差，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崇山峻嶺處有一個尚未被發現的世界最大的瀑布，讓這條江飛躍而去。

但最終，這個美好的拐彎，隱藏了一個蓮花圣地。

不知道當年蓮花生大師是否也是如此發現，他公元八世紀漫游西藏，在創立了藏傳佛教第一個寺廟桑耶寺的同時，他也劃定了很多隱修地和避難所，這些地方在傳說中可以幫助人們遁隱修行，尋求內心的平靜，在藏語里被稱為“維爾”。每個“維爾”都在等待著虔誠的信仰者最終找到它們。作為蓮花圣地的白馬崗（墨脫），就屬于這其中最大的一個隱修地。

“這是否就是野生動物在此和平純凈的土地上繁榮興旺的原因？”九十年代末，夏勒博士和呂植老師從多雄拉山口徒步前往墨脫調查孟加拉虎，在水蛭、瘴氣、蚊子、蜇人的昆蟲和暴烈的大雨中，他在《白馬崗的老虎》一文中這樣說到。

不論佛是否做了些什么，但是雅魯藏布峽谷作為水汽通道，仿佛是南迦巴瓦這柄“直刺蒼穹的長矛”砍出了一刀，讓南亞的暖濕氣流可以穿過巍峨浩蕩的喜馬拉雅，從而讓這里分布有濕潤區陸地生態系統幾乎所有的自然植被完整帶譜，也因此孕育了極為豐富的生物多樣性。

老虎之年，曾游蕩于我國的四個虎亞種中，華南虎已經從野外消逝、印支虎也多年未有記錄，東北虎的恢復給了大家欣喜與信心，而在雅魯藏布的深林里，孟加拉虎，也在期待著更多的關注。

華南虎（左上）、東北虎（左下）、印支虎（右上）、孟加拉虎（右下） 圖片來源見水印

01 猛獸與傳說

作為體型僅次于東北虎的猛獸，孟加拉虎分布于印度、孟加拉國、不丹、尼泊爾和中國，在我國主要分布于西藏。資料顯示，歷史上孟加拉虎在西藏的林芝縣 ( 現巴宜區) 、米林縣及西藏山南市與不丹接壤的少數地區、南坡的察隅縣和墨脫縣均有分布。

孟加拉虎 林毅拍攝于印度

印度孟加拉虎的生境 攝影/林毅

藏族傳統中，有很多關于虎的故事與傳說。老虎的藏語叫作“達”。據說，民間會把老虎分為林虎和竹虎，因為林虎生活在茂密的森林里，竹虎則來自有竹子生長的地方。而豹貓，在玉樹的藏語里被稱為“秀達”，即“樹上的老虎”的意思。

在很多藏傳佛教的大門外，都可以看到一幅蒙古人馭虎的壁畫，傳說中這幅圖是為了說明當年作為藏傳佛教格魯派的長期盟友蒙古和碩特部落，鐵騎進藏，幫助格魯派推翻了以藏巴汗為首支持噶舉派的政權，從而建立了全新的甘丹頗章政府。而在噶舉派里，有一法力高強的空行母，其特色是獅頭人身，化身即是獅面空行母，而她有兩位脅侍，分別是虎面空行母與熊面空行母。

蒙人馭虎圖 圖片來源于網絡

傳說中吐蕃王朝的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就是出生在波密，如今波密城外還有藏王古宅，而波密是前往墨脫和察隅的必經之地，這里的茂林深篁也曾經是老虎的棲息地，不丹孟加拉虎的主要分布區旺楚克國家公園也距離西藏邊境不遠。而在吐蕃王朝出現之前，在如今的阿里地區就已經延續數百年并擁有燦爛文明的象雄古國，對老虎可能也非常了解。老虎的亞種中，里海虎又名波斯虎，曾經在古絲綢之路上在伊朗、伊拉克、阿富汗等國家都有廣泛的分布。藏族古老的文獻中經常提到一個叫做“達斯”的地方，和中原王朝對波斯的稱呼“大食”很近似，在藏語里的直譯就是“虎豹”。

在藏族傳統里，虎經常和藏族的圖騰野牦牛一起出現。比如，老虎和野牦牛通常是負責守護神山的兩大門衛，通往神山的路口經常有左右兩塊巨石分別象征這兩種動物，因此不少地方的名字都帶有“達雅”二字，藏語即“虎牛”。也有地方會將這二者的形象融合為一，比如黃河源頭的雅拉達澤雪山，藏語意為“牛角虎峰”，據說是因為山峰的形狀像極了長著牛角的虎頭。

無論如何，在漫長的歲月里，藏族人對老虎并不陌生，擁有著威猛的形象和巨大力量的孟加拉虎，在藏族人的生活與文化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

02 逐漸的消逝

二十世紀中葉，全球的老虎種群數量都面臨極速的下降，西藏的老虎的消息也在越來越少，一些零星的調查，拼湊出了孟加拉虎這些年的變化。

比如，1978年，在如今墨脫縣更為東部的察隅縣曾經有人獵獲了一只老虎；1979年5月，同樣是在察隅縣的糍粑溝打死了一只，如今這里是糍粑溝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也是孟加拉虎一個重要的潛在分布區。

1990年前后，墨脫格當鄉興凱村村民曾經打死了2只老虎；1994年，同樣是在格當鄉，當地人又獵殺了一只老虎。時間到了1999年，墨脫縣誤捉過一只孟加拉虎，這是距今所知，最后在野外被發現的孟加拉虎。

至此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西藏東南部的孟加拉虎都只剩下了若有若無的信息，也是在90年代末，研究者開始陸續來到墨脫，通過痕跡調查、人獸沖突、訪談信息來評估孟加拉虎的生存現狀。

1997年，邱明江等在獸類學報上發表文章說，金珠藏布流域（墨脫格當鄉、達木鄉）這兩年老虎捕食家畜屬實，相當于正常狀況下11頭虎的捕食量；

1998年，張明等在對金珠藏布流域野外收集的孟加拉虎足跡數據進行數理統計,結合在當地的大量訪查工作,確證了該流域至少有5只虎的分布，另外嘎隆藏布流域發現1只虎的蹤跡。文章表示：金珠藏布流域虎的活動家域有一定重疊,說明它們可能存在一定的親緣關系。對金珠藏布流域及鄰近地區虎的活動情況也進行了調查,調查結果表明虎的分布和數量自70年代以來呈減少趨勢；

2001年，唐芳林等發表文章：基本可以確定目前西藏只有墨脫縣境內有孟加拉虎的分布，估計總數是在8-12只，其中格當鄉是比較集中的分布點，總數量是5-7只。

2002年，張恩迪、夏勒博士、呂植老師等在獸類學報發表文章，基于墨脫的調查，目前格當鄉境內大約有4～ 5頭虎。1997年和1999年，均見母虎和小虎同行，說明該種群尚有繁殖。

隨著紅外相機技術的發展，近年來的墨脫調查，開始大量使用紅外相機陷阱，這填補了之前痕跡調查、訪談等信息的不足。

2019年，王淵、劉務林等在獸類學報發文，孟加拉虎曾在西藏墨脫縣各鄉鎮均有分布記錄，但自 2002 年后該地區未見確認報道。2013—2018 年，利用紅外相機技術、信息網絡收集法和足跡鑒定法調查了墨脫縣孟加拉虎的 9 個潛在分布區域。結果顯示，墨脫縣僅存 1 ～ 3 只孟加拉虎非定居個體，僅在旱季 ( 每年 10 月至來年 3 月) 活動于背崩鄉、墨脫鎮雅魯藏布江南岸區，以及格當鄉金珠藏布南岸區。

也是在這一年，在經過整整20年之后，振奮人心的消息終于傳來，中科院昆明動物研究所布設在墨脫的2臺相機終于捕捉到了孟加拉虎的活動影像。基于調查結果，蔣學龍老師等在Oryx發表了文章，在墨脫的調查顯示了中國的物種保護和恢復成果。文章同時指出，在臨近墨脫100公里的藏南地區的Dibang 峽谷以及Mishmi Hills，研究報告顯示至少有11只老虎，那么可以推測，在實際控制線附近，或許有一個小的“跨境種群”的存在。

2020年12月，在國家林草局秘境之眼項目，以及西藏林草局、林芝和墨脫主管部門的支持下，山水和西子江生態保育中心合作，也在雅魯藏布大峽谷開展了生物多樣性快速調查工作，目前已經布設了120臺紅外相機。雖然我們尚未記錄到老虎的活動，但調查記錄到了赤斑羚、羚牛等15種有蹄類，代表這個區域是全亞洲有蹄類種類最為豐富的區域。雅魯藏布江下游地區作為橫斷山脈、喜馬拉雅山脈、青藏高原和南亞平原四大區系交匯之處，多樣的生態系統為老虎提供了豐富的食物資源。而這些鏡頭里不斷走過的云豹，六種花色的金貓，以及成群的豺，表示了這依然是一個健康的生態系統，足以承受一定數量的孟加拉虎。

穿梭在墨脫森林中進行調查的工作人員

這些年的調查結果顯示，在經歷了從70年以來的分布和數量下降之后，目前雅魯藏布江流域確有老虎的活動，但極有可能是游蕩的個體，目前沒有穩定的繁殖個體。但這也同時說明了孟加拉虎恢復的潛力，這些年東北虎保護的成功，很好地證明了我們其實有能力讓孟加拉虎重新回來。

03 更具有雄心的保護目標

2017年，新華社曾經報道，為了不對野生東北虎生存和遷徙造成影響，吉林省將一條規劃中的高速鐵路改道。這條規劃中的高速鐵路原本已經寫入吉林省政府工作報告。但研究野生東北虎豹的生物學家表示，計劃中的高鐵線路將穿越野生東北虎豹棲息和遷徙熱點區域，一旦建成將變成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阻斷野生東北虎活動和遷徙的路線。對于生活在吉林省境內的大約27只野生東北虎來說，絕對是個壞消息。

令人欣喜的是，在有關專家向吉林省政府提出意見后，吉林省政府十分重視，將規劃中的高鐵改道，避開了野生東北虎遷徙的熱點區域。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我想，縱然我們懷揣著宏大的發展計劃，也依然會被自然的那些細致和美好所折服。試圖通過技術的進步，比如在原先具備完善的生態系統碳匯功能的區域，通過大規模的工程建設和使用清潔能源技術，來試圖減少碳排放實現中和的方式，終究只是工業文明的延伸，最多是“綠色工業文明”，而并不是生態文明，在倡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時代，這樣的發展思路，很難不被說是“南轅北轍”。

當然，更為便捷的交通方式、共同富裕目標下的人類活動、一個多世紀以來各方對于爭議邊境不斷施加的影響，國內外復雜的環境、以及雙碳目標的高質量發展愿景都決定了雅魯藏布會迎來一個復雜且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但我們仍然應該堅定的圍繞在生態文明的總體目標下，在一個綜合的邏輯中來制定一個“更具有雄心”的保護與發展計劃。畢竟，東北虎都回來了，那孟加拉虎有什么理由不可以呢？

據說，雅魯藏布的大規模工程未來可能會給當地帶來每年百億的經濟收入，但其實，如果參照同樣被譽為秘境香巴拉的的云南香格里拉，在疫情之前的2019年，每年的旅游收入已經可以達到265億元。如果認識到雅魯藏布獨一無二，世界罕見的自然資源，加以合理的開發，那么其帶來的經濟收益，不一定會亞于一個大規模建設項目，并且更可持續。這難道不正是“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最佳例證嗎？

我們無法去決定雅魯藏布未來怎么樣，我們也不知道這片林子何時才可以重現虎嘯長林，恢復這片林子里屬于猛獸的那份榮耀。但我們希望這個美好的秘境，可以慢一點，也可以多一些參與和討論，畢竟這個區域，是屬于我們所有人的“維爾”，或許，也是最后的。

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這里或許擁有這個時代最好的答案。

雅魯藏布江畔的墨脫，絢麗和壯觀完美結合

原標題：《歸去來兮，雅魯藏布的孟加拉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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