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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志 | 失樂園,復(fù)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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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歷的新年,象征著一場新的輪回。在漫長的人生里,是這樣順應(yīng)著節(jié)氣、天文變化的歷時里的節(jié)日昭示著一次次新的希望。家族志的一篇文章里寫道:“稱呼某地是家意味著人類心甘情愿地承認(rèn)自己(曾)依附于某一片土地,這顯然是一種示弱的姿態(tài)。”在中國傳統(tǒng)里,以家庭為單位的精神依托把人與人聯(lián)結(jié)起來,因而在紛亂流離的生活里,人在時空中始終有一個確定的坐標(biāo),通過它,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找到自己。
虎年新春,湃客鏡相聯(lián)合北大傳播學(xué)課程的作者們,共同書寫家族歷史。并以自身童年至青年視角的轉(zhuǎn)換,折射出幾代人溝通、理解和凝視。是在代際輪回里生生不息的傳承——文化與情感,故土與新人,賦予了中國人“家”的精神歸屬。
采訪并文 | 王雅婷
指導(dǎo)老師 | 王洪喆
編輯 | 林子堯
我在想:人在誕生之時就被預(yù)先放置在某個地點(就像上帝將亞當(dāng)放置在伊甸園里),并依附于某個地點。在遷徙的過程中,人從原來的土地上剝離,又附著在新的土地上,從屬于另一個地點,但土地不從屬于人類。從亞當(dāng)與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那一刻起,土地就不屬于人類了。如果之后在別處重建家園,對遷徙者(如亞當(dāng)與夏娃)而言,這不過是在流浪旅途上搭建棲身之所。但是對遷徙者的孩子(如該隱、亞伯)而言——這個他們誕生時被放置的地點——則是家。孩子們的第一個家。
我想問的是:在人類的遷徙途中,在土地的復(fù)得與復(fù)失的過程中,家如何依附于物存在,又超出于物延續(xù)下去?
家的超空間形式存在于代際之間的精神體驗的傳承。我想,稱呼某地是家意味著人類心甘情愿地承認(rèn)自己(曾)依附于某一片土地,這顯然是一種示弱的姿態(tài)。無論我們的人生軌跡如何不同,我們對家的記憶總是能追溯到出生時的那個家,因為我們都曾經(jīng)是孩子。家的記憶源于子輩對父輩棲身之所的認(rèn)識。
一:老房子
關(guān)于樗嵐村舊村改造的新聞報道,人名標(biāo)記為奶奶所寫
人與土地的關(guān)系——喪失、遷徙、重建的情節(jié)在人類歷史上不斷迭代。我家的故事也可以從此展開,當(dāng)我說起“我(最初的)的家”,我是指爺爺奶奶的家,被稱為“老房子”的那個家。我的家在山東煙臺萊山區(qū)海岸線邊緣樗(chū)嵐村。2005年之前,它被稱為樗嵐村,一塊城市中的農(nóng)村飛地。2005年經(jīng)過舊村改造,它更名為黃海城市花園了。
我的爺爺家世世代代是樗嵐村的,在當(dāng)?shù)厮闶切麓逋濉O鄠魉纬瘯r有一個姓王的江南丹江人來萊州府做官,退休后留在了這里。這個村子的人都姓王我的爺爺叫王玉山;奶奶是從幾里地外的南塂(jiang)村嫁過來的,那個村的人都姓楊,我的奶奶叫楊明珠。當(dāng)?shù)赜姓f法“樗嵐王,南塂楊”,是指煙臺萊山區(qū)這兩個比較大的村子,樗嵐村有世代經(jīng)商的王家,南塂村是世代教書的楊家。爺爺奶奶自建的老房子是個平房,三廂房加一個大院子。小時候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老房子里。我由爺爺奶奶養(yǎng)大,老房子就是我的家。
我六歲的時候,舊村改造,老房子被鏟平了。那時正是幼兒園畢業(yè)的暑假。
小時候,爺爺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光載你的小座椅就帶壞了四個!”奶奶說)去海邊看海王子。海王子是一個淺藍(lán)色卡通形象的大型充氣海豚,黃海游樂城的標(biāo)志,它就站在游樂城入口處的噴泉水池里,神氣活現(xiàn)。它的小馬甲上寫著“海王子”,我每天都要求去看它。我們穿過村子里的果園,沿著鄉(xiāng)間小路,眼看舊村改造的高樓在老房子門口拔地而起。“啊,又到城市了!”小小的我坐在一搖一搖的自行車后座上,仰著頭看高樓,天真無邪地感嘆。要是散步完又回到家,我就會感嘆,“啊,又到農(nóng)村了……”爺爺也學(xué)我,“啊,又到城市了!”“啊,又到農(nóng)村了!”兩個人一路上如此,樂此不疲。
有一天,你說完“啊,又到城市了”之后,不會再接上“啊,又到農(nóng)村了”。因為農(nóng)村已不再存在。
我知道附近幾家的鄰居都搬到了高樓里,我的鄰居們越來越少。終于有一天,爸爸對我說,我們要搬家了,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和媽媽、奶奶、爺爺搬到樓上住。我今天住老房子,把一些東西看守好,明天就都搬過去。
就這樣被逐出了伊甸園。老房子被奪走了。
冬天,冰激凌般厚厚的雪堆在鎮(zhèn)宅石獸的小腦袋上,厚雪也堆滿了褐色的雪松,就在大門外。爺爺就會用廚房的爐子給我烤地瓜干吃,那是我記憶中最好吃的烤地瓜干。
春天,爺爺帶著我去苗圃串門。從家往東走600米左右。苗圃是村里果樹育種、嫁接、扦插的實驗基地,后來成為爺爺和同事養(yǎng)蘭花和桂花的玻璃溫室。苗圃里養(yǎng)了孔雀,閃著金光的藍(lán)綠色。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大概跟孔雀一樣高。回到家后一直用藍(lán)綠色油畫棒畫畫,直到把那個油畫棒用完。
從家門口往西走300米,是井(傳說有一位農(nóng)村婦女曾在此投井),井上面是無花果樹(另一位婦女曾在此上吊),再往西走,是橋,橋的下方小溪邊有一排洗衣服的婦女,用棒槌錘衣服的聲音是嘭嘭嘭嘭嘭——我喊“奶奶回家吃飯啦!” 就會有個腦袋回過頭來——奶奶。
小時候我由奶奶帶大。奶奶帶孩子真是稀里糊涂,但又心急如焚。我記得在我不想上幼兒園的一天,和奶奶在床上玩游戲,我一下子跌下了床,后腦勺著地,我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離我越來越遠(yuǎn)的床和奶奶吃驚的臉,隨即一片漆黑。待我再睜開眼,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還有一次,悶熱的中午,本來要哄我睡覺的奶奶卻自己仰著酣眠,我爬到梳妝臺上,好心把上面的水果刀合上,卻掰著刀刃合上,刀刃切進(jìn)手指,奶奶抱著我瘋狂地往診所跑,手上纏的布浸透血跡……
有天晚上,我仰臥在炕上的專屬小窩里,兩條小腿舉在空中,腳丫貼腳丫,含著奶瓶咕咚咕咚喝奶。我一邊喝奶,一邊很專注地看著對面空白的墻,看著大人們忙來忙去,聽見自己咕咚咕咚的聲音,超然物外——記憶中,這是我第一次有了自我意識,第一次意識到我在觀察這個世界,而我在以旁觀者的視角觀察自己。
黃海游樂城,90年代黃海城市花園的海濱旅游項目
葡萄架、小鸚鵡、門口的石獸、地瓜爐子,你們現(xiàn)在去哪了?也不見有人為你們送別。
是爸爸守了最后一夜,老房子。
第二天爸爸來樓上,空著手。奶奶驚詫,大衣柜呢?啊?都賣掉了?不是讓你搬上來嗎?都是跟了一輩子的東西,從老輩兒就有了,怎么扔了呢?沒場兒放?怎么沒場兒放呢!?她氣急地指著四周,這新房住得多寬敞到處不能放嗎?爸爸只是一臉落寞。
我家的老房子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了,它被毀掉了。具體什么時候推倒的呢?我沒關(guān)心過。兒童是坦然接受命運的單純動物。我只知道,老房子、奶奶的炕、我的墻上的畫,苗圃、孔雀,都被挖掘機拆解、強暴、最后很不堪地掩蓋在灰土里,從世界上消弭了。我們被連根拔起又置于高樓中,而故壤從此灰飛煙滅。
有時,我在想,老房子并沒有消失,它以不同形式封印在我們每個人的記憶里,或許它藏匿在奶奶臥室大抽屜的相片簿里;或許,如果我在如今的高檔小區(qū)的別人家的花園里向下挖,就會挖到我們的葡萄藤,另一個位置能挖到地瓜爐子的碎片,甚至再挖到我貼在門上的繪畫。有時,我們在新房吃晚飯時,誰說了一句”真懷念在老房兒的時候……”話匣子就打開了……像是緬懷一位不辭而別的親人。
二:果園
好在,我們家在南塂郊外的山上還有四畝果園。
小學(xué)時代,每個周末我和雅琳妹妹(爺爺?shù)呐畠河⒚饭霉玫暮⒆樱┤业焦麍@里耍鬧,葡萄架換做櫻桃樹,泥巴還是照樣玩,更別提愛麗絲漫游仙境般的的植物:荷花叢似的芋頭地、幸運草似的花生田……幾個小仔在溝壑里頭戴著樹枝頭冠(我媽媽編的,因為她也喜歡玩!)玩游擊戰(zhàn),草垛為堡,樹枝做槍。
在山里,要爬一陣子山,羊腸小道,路邊的野酸山棗可不能采,可酸了!走路要注意腳下,有很多山溝,向下看,樹影幢幢黑啞啞莽蒼蒼一片。我還是度過了比較美好的小學(xué)時代。
但是,我長大了。誰還愛那荒郊野外呢?
有一次爺爺吃完飯坐在沙發(fā)上,他扇著扇子,跟媽媽說,“也不用給雅婷報那么多特長班,好好把學(xué)習(xí)搞一搞,讓她多放松放松,周末有空可以去果園玩一玩。”
爺爺是老虎一般的面孔,濃眉大眼,英氣十足,因為年老而慈眉善目,臉盤更圓了。爺爺從來不過問我的事情,我想做什么,他都支持。我是爺爺養(yǎng)大的,爺爺是我最愛的人。爺爺勇敢、堅毅、樂觀、果斷、遠(yuǎn)謀,在村中是英雄一般的人物,也是能把我們家協(xié)調(diào)得幸福溫暖的領(lǐng)袖。他是在我心中是完美的人。有一天傍晚,我坐在爺爺奶奶臥室的窗臺上看萬家燈火,臥室很昏暗,爺爺躺在床上歇憩。“雅婷啊”,靜謐中,爺爺說,“你也不用很怎么努力,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
爺爺在果園
不久,爺爺奶奶就去給奶奶家的電腦安裝了寬帶,爺爺還定期去電信營業(yè)廳去繳網(wǎng)費。但是呢?但是我和雅琳妹妹回奶奶家后更黏在電腦前了。爺爺奶奶去賣櫻桃啊,三點鐘就要把櫻桃摘下來,五點鐘就要騎著摩托車把櫻桃送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賣給櫻桃販子,早上的櫻桃才能買上好價錢。初中的時候,我聽大人們說要修路,要占地,要把北面和東面的園、還有我們蓋得房子都被占了。加上爺爺奶奶年紀(jì)也大了,我們也不愛去了,爸爸媽媽也在勸爺爺奶奶,不如把果園租出去,別操這份心了。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爺爺那時心里是什么滋味,搞了一輩子果樹種植,他對果園最有感情,櫻桃樹就像他的孩子一樣,被別人說占就占了,可怎么辦呢?興味索然,身心俱疲,爺爺奶奶在報紙上打廣告,將果園租給了別人。我大概有意避之,這些事情都沒有過問,我心里知道果園的下場會和老房子一樣。
我初四的時候,大概果園荒蕪太久,已蓋了一層層粗礪如浪的雜草,大概是對他的果樹有癮,大概是不甘心曾經(jīng)的樂園如今冷清如此,爺爺說他要重振果園,要在僅剩的1.5畝的院子里再蓋兩間房。
“我想的是,”一次家庭聚餐上,爺爺說,“你們周末可以有一個放松休閑的去處,國勝(爸爸)和英梅(姑姑)帶著孩子、朋友到山上玩玩,也挺好。”
爸爸、奶奶都是反對的,搞了一輩子果樹種植,實在不想操這份心了!媽媽卻很支持,因為她最喜歡大自然了。但大家都是很尊重與理解爺爺,畢竟70歲的老人也要有充實的生活。
爺爺是雷厲風(fēng)行的人,列出蓋房子的必要材料,又騎上他的摩托車,穿梭成立建材市場與郊外的果園了。
果園里的新房子就要完成了,搭建好最后的那根最大的房梁那天爺爺早上走得很早,也很急。路人說他大概5點就騎著摩托車,就出現(xiàn)在從黃海城市花園的小區(qū)趕往郊外的果園的萊山區(qū)迎春大街上了,當(dāng)時馬路上只有運輸水果蔬菜的面包車和進(jìn)城的卡車。
房子就要完工了!爺爺,那天你騎著摩托車,迎著朝霞飛馳在去果園的路上,有沒有想起—— “啊,又到農(nóng)村了!”我小時候奶聲奶氣的感嘆?
但是爺爺沒有看到果園重建的最終時刻。
那一天早上,爺爺死在了去果園的路上。監(jiān)控顯示他在迎春大街的十字路口,離果園還有4公里的地方與運水果的面包車相撞,爺爺和他的摩托車都飛出去好遠(yuǎn),最后落到地上。他沒有到果園,他也沒有回家。是爸爸媽媽、奶奶、姑姑姑父到醫(yī)院去接他,最后一次。把他送到殯儀館。
我沒有見爺爺,錯過了與老房子的最后告別,也錯過了和爺爺?shù)淖詈蟾鎰e。
遺體告別儀式上,躺在鮮花里的爺爺就像下午躺在床上歇憩一樣,安安詳詳。
之后的幾個月里,大家彼此緘默不言,但是一旦提起,各自的回憶都涌了上來,作為回憶一個親人。就像回憶老房子那樣。
雅婷,還記得小時候爺爺帶你去海邊看海王子嗎?媽媽手托著腮,笑著問我。哎呀,光自行車后面的小座(兒童椅)就帶壞了三個……奶奶這時候總是接上這句話。
怎么會忘呢?
大姨夫在果園
爺爺去世,果園成了大家眼里的罪魁禍?zhǔn)住0职帜棠潭枷氚压麍@賣掉,但是我不想讓他們賣。恰逢大姨夫查出糖尿病,生命危急,出院之后,他圓碩的體型也一夜間消瘦下來。為了保持健康,他跟我媽媽說,你要是賣果園,不如賣給我吧。這是2013年秋天的一天。2014年春天,媽媽開車(我小時候可沒有想過媽媽也能學(xué)會開車)帶我穿行在郊區(qū)的公路上,整齊的綠化帶,一望無際的平原,新修的馬路,都讓我超然物外:這哪里是灰頭土臉的農(nóng)村啊!
我望著一望無際的平原,交叉的公路,遼遠(yuǎn)的高架橋上貨車穿行。恍若隔世。倘若你撬開瀝青路的硬殼,掘地50米,你就能看到婀娜的山腰,倘若你搭上性命,再向下挖50米,你就尋見那幽邃的山溝,俏立期中的也酸山棗樹,還有枝頭的竹節(jié)蟲和蜜蜂。倘若你沿著瀝青表皮下的周遭走上一圈,就是我家的果園——歷史是一個不斷平面化的過程——你看到碼齊了的蜂箱,你拾起了溝壑中掉落的樹枝頭冠、帶有余溫的樹枝槍,你聽見我跟你大聲說:快跑啊!敵人來了!他們打過來了!我來掩護(hù)你,你快跑!
你跑不掉啊,因為瀝青如潮水一樣漫過來了,而你雙腳現(xiàn)在泥灘里動彈不得,看著命運不由分說地向你碾來,酸山棗樹怎么躲過呢?注定要被浸沒的。果園里的房子怎么躲過呢?注定要被浸沒的。但是,當(dāng)你站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用記憶鑿刻出曲折的山腰、結(jié)實的山脊,你知道山巒結(jié)實的肌體就在你腳下,你用記憶之手撫慰著它。我想,城市蔓延是種癌癥,水泥地面對土地的覆蓋是人對自然的侵略。
被疏離的最終都要被奪走。但也不必太悲情,因為走到果園里一看,只有我是那個最悲春傷秋沒完沒了的無用之人。姥姥家的一眾干將早把果園收拾得干凈利落了。田間的雜草、黃鼠狼窩、馬蜂窩、蜘蛛網(wǎng)被一齊端掉,我像檢閱軍隊的國王一般視察果園:一排排整齊的櫻桃樹、無花果樹、柿子樹、石榴樹,菜園里有茄子方陣、秋葵方陣、西紅柿方陣、花生田、黃瓜架子……從茄子叢里探出一個腦袋,是姥姥:“喲,少東家的來了?”
“哈,什么呀,姥姥好。”
他們可真干得一包帶勁兒的,每個周末家庭聚會一般,大姨媽家、小姨家、我家,三輛車開過來,全家老小齊上陣,姥姥姥爺、哥哥妹妹、姨夫姑父、姑姑姨姨誰也不落下,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我們都要忙著收櫻桃。晚上,勞累了一天了,我們就在果園里支起架子燒烤,大家坐在葡萄架下,一家老小,聽著蟲鳴鳥叫。
葡萄架,我媽媽所最懷念老房子的就是葡萄架,她在新建的果園里復(fù)刻了老房子的葡萄架。“雅婷,你還記得老房兒的葡萄架嗎?”怎么會忘了呢。果園里的葡萄架郁郁蔥蔥,我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追尋著故去的親人。
圖2 20世紀(jì)70年代,爺爺王玉山奶奶楊明珠在果園
三:爺爺
爺爺生前非常喜歡在茶余飯后講述他早年的經(jīng)歷。但是我都沒有仔細(xì)去聽,總是以為還有機會。在爺爺去世之后,通過其他家人的講述,以及我小時候爺爺跟我爺爺家祖上是商人,19世紀(jì),“樗嵐王”在煙臺港附近成立了“善成仁”商號,有當(dāng)鋪、銀行,掌握著煙臺市大馬路到市立公安局附近的地帶,也有商船往返于天津港和煙臺港。最興旺時曾經(jīng)捐過四品官,因此家門上懸掛光緒皇帝題寫的“寵賁龍章”匾額,匾額在文革時期取下來做成面板,至今仍在使用。爺爺?shù)臓敔斖醮婀淌悄z東軍閥劉珍年的外交官,及其聰明,外號“大頭”,爺爺?shù)陌职滞鯃?zhí)權(quán)是駝背的殘疾人,但是極具有經(jīng)商頭腦,外號“小東家”。解放戰(zhàn)爭時期,時局動蕩,“小東家”從天津到煙臺的一艘商船,被潰敗的國民黨搶走,損失慘重,“小東家”從此開始酗酒,錢財盡散,加上家里幾代男人抽大煙、兩次戰(zhàn)爭、社會主義改造,家道逐漸衰落。
爺爺王玉山一生命運多舛。兒時喪母,爺爺?shù)哪赣H在他12歲時因肺結(jié)核去世。小時候,我著迷于爺爺講述他的母親去世的過程,那是我對死亡的初步認(rèn)識。和爺爺一起玩的時候,我最喜歡說“爺爺,再表演一遍你媽媽是怎么死的吧!”還有“如果你媽媽現(xiàn)在復(fù)活了,你會怎么辦?你表演一下吧!”那時并不知道,這有多么殘酷。
爺爺?shù)母赣H是殘疾人,他成為家里唯一的勞動力。青年農(nóng)作時地里殘留的炮彈爆炸,同伴五人只有他死里逃生,他后背里嵌入一片炮彈皮;中年在杭州工作時被毒蛇咬傷,搶救及時才撿回來一條命;本以為能安度晚年,沒想到果園重修的當(dāng)天,竟遭遇車禍。
但是爺爺自強不息,靠自己努力改變命運。爺爺小學(xué)五年級輟學(xué),一邊光腳放羊,一邊照顧殘疾人的父親,還要帶兩個弟弟。煙臺盛產(chǎn)蘋果和櫻桃,爺爺根據(jù)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需求學(xué)習(xí)了果樹知識。爺爺成為煙臺的果樹技術(shù)專家,被調(diào)配到浙江省農(nóng)科院工作,長年與奶奶、爸爸、姑姑分開。他帶回來許多南方樹種,移植在煙臺。我記憶中小區(qū)里一棵雪山一樣高大的玉蘭樹,黃海游樂城里一排排粗壯的雪松,萊山區(qū)馬路上的綠化樹,都是爺爺帶人栽種的。
你恐怕不會相信,最后我們迎來的,是爺爺。
你相信靈魂的存在嗎?你相信死去的人他們的靈魂會在世上漂泊一段時間,十幾年或者幾十年,才會輪回轉(zhuǎn)世嗎?你能感受到你的爺爺?shù)撵`魂存在嗎?我們都感受到了爺爺?shù)撵`魂存在,他的確在保佑我們,以各種形式。奶奶、媽媽、姑姑關(guān)于爺爺?shù)倪B續(xù)夢境,家族祠堂外面會向我們點頭的竹林,在中元節(jié)勾連此岸與彼岸的搖曳火光中,一次次的化險為夷,在我無助地哭著入睡時,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爺爺?shù)拇嬖凇u003c/p>
自然,爺爺走了,其實這期間,兩家的曾祖輩都走了,家庭樹最高的枝丫已經(jīng)離開。南京的舅爺爺?shù)昧税柎暮DY(他2016年回來長久地游玩了一次,他說,在我還清醒的時候,回來看最后一次故鄉(xiāng),讓它從此印在我的腦子里),2021年5月,我們家最老的長輩舅爺爺以91歲高齡辭世。2016年,我考上了北大,大家都很開心,但是爺爺沒有看到。爺爺走了,這是我最難過的。
失樂園,復(fù)樂園;失樂園,復(fù)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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