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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醫生救別人,也在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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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聽到這一期節目的時候,馬上就要春節了。兩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和很多人一樣,第一次聽到“陶勇”這個名字。
他是北京朝陽醫院眼科的主任醫師,是許多眼疾患者“最后的希望”,同時,他也是一起傷醫事件的受害者。那次事件之后,陶勇的身份變得更加復雜。他還是醫生,但又不只是醫生。
在這兩年里,醫學始終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除去醫生的工作外,他還做公益、寫了兩本書、參加職場真人秀。他在媒體的曝光并不少,但于我而言,看到的始終是一個名為“陶勇”的影子。
他和病人之間的關系是否發生了變化?
是否會覺得自己為聲名所累?
為什么愿意去寫書?都是我想要知道的答案。
他的新書《自造》完成之后,我有了一次和他交流的機會。我和編輯于北、陶勇醫生一起,聊了聊他眼中的家鄉和北京,他現在的生活,以及剛完成的這本新書。
馬上就是春節,祝收聽這期節目的你有一個愉快的春節假期,希望在新的一年里,硬核讀書會能夠繼續陪伴大家。
就像陶勇醫生引用特魯多醫生的那句:有時是治愈,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
我們一邊閱讀,一邊尋找治愈、幫助和安慰。
嘉賓
陶勇
眼科主任醫師
主持
鐘毅
新周刊編輯
于北
圖書編輯
本期你將聽到
03:05 故鄉是影子,一直伴隨著自己
08:30 如果一直生活在一個一成不變的城市,對于年輕人來說可能是一種悲哀
15:40 武俠小說、神話故事,甚至包括日本的動漫,都幫助過我
18:58 遇到的每一個病人的故事,都折射出世界另外一面的真相
21:40 現在年輕人的焦慮讓我驚訝
28:18 醫生不只是救別人,也在救自己
31:53 醫學不應該只是奉獻和犧牲,它是一種平衡
40:32 發Nature,轉化研究成果,做團隊……其實工作重心一直在醫學
43:15 在過去科技不發達的年代,人們錯把巫術當成醫學,在科技發展的今天,人們錯把醫學當成巫術
49:37 現在的狀態是“沒心沒肺,能吃能睡”
內容節選
故鄉是影子,一直陪伴著你
鐘毅:在您的兩本書中,家鄉江西都占了很大的篇幅。您離開家鄉,在北京生活已經24年了,已經超過了您在家鄉的生活時間?,F在對家鄉的感覺有什么樣的變化?
陶勇:我現在41歲了,慢慢地人生也進入到一個穩定期和一個平臺期,這個時候就像是我們爬山爬到一半的時候會停下來,回頭看一看走了多遠。這個時候其實就會發現故鄉對自己的影響其實是在深處的。
這種的感覺就像是你的影子,你不去注意它也會在那里,當你注意到它的時候,就會覺得它如此熟悉,一直在伴隨著你。
江西省撫州市。江西是陶勇的故鄉,在他的兩本書中都占了很大篇幅。/unsplash
江西在南方,跟北方的生活習慣、風土人情,都不太一樣。例如到現在我的飲食習慣還是江西的飲食習慣,還是比較喜歡吃米線、米糕這一類的食品,饅頭、面食我好像不太喜歡。聽到鄉音、跟老家的人在一起聊天,就會覺得更加放松和熟悉,然后不知不覺地也會愿意去關心家鄉的一草一木的變化。
過年回家或者是放長假回家的時候,就會覺得變化太大了,曾經熟悉的路消失了,曾經那些在你記憶深處的東西沒了,會覺得惋惜。
于北:從您1997年到北京來求學到現在,已經生活在北京20多年??梢灾v一講北京這座城市這些年的變化,或者說北京對您的影響嗎?
陶勇:其實北京我覺得無論是外貌上還是內涵上,都發生了很多變化。
我97年來北醫的時候,北醫是在北四環里,對面是北航。我感覺(當時的北京)還不像一個大都市,但是后來北航承辦了大學生運動會,我就覺得慢慢不一樣了。
陶勇畢業于北京大學醫學部。/北京大學醫學部官網
然后我到了北大人民醫院實習、念研究生、念博士,就看著西直門那邊慢慢形成了一個商圈,然后國貿一棟一棟的摩天高樓也就拔地而起。
北京2008年在承辦奧運會之后,它就越來越像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了,它是在世界化的。
隔一段時間你回過頭來看,你會發現其實生活在一個在發展的城市也挺好的。我2009年的時候在德國,有一次在火車上跟一個老太太聊天,我就問她,對德國怎么看?
她就說我小時候就這樣,現在我都這么大歲數了,還差不多這樣,沒有太大的變化,因為沒有變化,所以也會有一些遺憾。
我覺得生活在一個處于發展過程中的城市是一種幸運,因為這意味著這個城市在發展過程中,你就有可能把握住機會而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如果一直生活在一個一成不變的城市,我覺得對于年輕人來說會是一種悲哀。
感謝那些天馬行空的書籍
于北:您提到小的時候,因為母親在新華書店工作,所以讀了很多書籍,我很好奇當時閱讀的那些書籍里有哪些對您塑造和影響比較大?
陶勇:書對一個人的影響,其實是分不同的階段顯現的。
那個時候新華書店的書很雜,什么書都有,像經典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四大古典名著、各種武俠小說——梁羽生的、溫瑞安的、金庸的、古龍的都有。我什么都會看,什么都會翻。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蘇聯]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著,陳恒哲 譯
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9
在上學的階段,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保爾·柯察金的故事,它會教給我堅韌、為了理想不停地追求的精神,有榜樣的力量。
但是到了現在,你開始要提出自己的一些觀點,或者解決一些臨床上現在解決不了問題的時候,其實需要發散性思維。如果你過于偏執、過于局限的話,不利于你發明創造。
所以這個時候翻過頭來,你就會感謝你曾經看過的那些天馬行空的武俠小說、神話故事,甚至包括一些日本的動漫,那些故事其實它并沒有告訴你一個眼下就應該做什么的道理,但它就是能夠打開你的想象空間,你的思想就會解放。
加繆曾經有一句話:你40歲的時候會死于自己在20歲的時候向自己射出的一顆子彈。
這意思就是,你如果被太多的邊框給框住了的話,你就局限成了一個坐井觀天的青蛙,覺得完成了既定的賽事之后就結束了的一個人。所以我覺得書犯不著那么刻意地去選擇,書都有它的意義,只不過在你不同的人生階段,有不同的累積,就像是百草園里的花一樣,你只追求一種顏色的話,會失去繽紛和絢爛。
法國小說家、哲學家加繆/wiki
鐘毅:新書里您提到了很多書籍和研究,包括赫拉利的《人類簡史》以及詹姆斯·卡斯的《有限與無限的游戲》等。您現在的閱讀習慣是怎樣的?
因為醫生的工作特別忙,所以我很好奇您一般是什么時候去閱讀這些和您專業不大相關的圖書的。
《人類簡史》
[以色列] 尤瓦爾·赫拉利 著,林俊宏 譯
見識城邦 | 中信出版社,2014-11
陶勇:其實還是一個漫閱讀,“漫”就是“漫無邊際”的“漫”。
我們家里有一個橢圓儀,我就在那一邊踩著、一邊翻著。蹲廁所的時候,敲電腦敲累了的時候,放長假的時候,也都會翻書。其實我沒有特定的時間用來讀書,就是想要讀的時候就讀。
《有限與無限的游戲》
[美]詹姆斯·卡斯 著,馬小悟、余倩 譯
電子工業出版社,2013-10
讀書的習慣并不一定跟醫生有關系,不管什么行業,你只要想讀書都是可以的。
在德國那一年,我有很深的一些印象。無論是坐公交也好,坐火車也好,又或者是在醫院那些等候的病人也好,他們有時候隨身帶一本小說,還有時候帶著那種我們看來很幼稚的填字游戲——就是有幾個格子,填阿拉伯數字的那種——他們很喜歡閱讀。
如果你覺得看一個病人、做一個手術,就完成了一個手工藝品的話,其實你只要讀專業書,因為你在乎的是這個手術怎么能做得更好,藥怎么能開得更對。但是我好像不完全是這樣,我既希望把事做得更好,但是同時我就有一種確信,我總覺得我遇到的每一個病人的故事,都像一個透鏡,折射出這個世界的另外一面和真相。
我們治病救人,也在救自己
鐘毅:您自己也已經寫了兩本書了,能說一說這兩本書誕生的過程嗎?還有這兩本書有哪些不一樣的地方,他們的關系是怎么樣的?
陶勇:去年是和朋友李潤一起完成了《目光》這本書。當時李潤幫我代筆,我來口述,它更多地是自己從醫20年的一些所思所想,從一個醫生的視角,是一種抒發和記錄。
《目光》
陶勇 著
白馬時光 |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20-10
今年,因為去了很多的大學,像清華、北醫等,也有很多人在微博里給我發私信。我其實就會想,為什么現在年輕人的焦慮和煩惱這么多,他們也驚訝于為什么我自己遭遇了這么大的一件事情,還能夠繼續保持積極向上的心態,而我也驚訝于為什么他們在這個年齡就有如此多的苦惱,這就是寫第二本書的一個契機。
如果說《目光》是一個記錄的話,我覺得《自造》像是一個工具書,我會告訴你我是怎么樣把醫學當成一個窺鏡,當成一個工具,來找到自己人生的持續的充盈感。
《自造》
陶勇 著
博集天卷 | 湖南文藝出版社,2021-12
德國曾經有一個很偉大的哲學家韋伯,他把他的時代定義為祛魅的一個時代,就是超自然主義的時代慢慢過渡到科學理性的時代。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可能會找不到自己內心的信仰。
我想說其實我們并不一定要通過特殊的方式讓自己找到信仰,通過手頭上做的事兒,通過你的職業,把它作為窺鏡,就有可能把一些道理融會貫通,找到自己的職業化信念。
陶勇在新書《自造》中對“職業化信念”進行討論。/微博@北京眼科醫生陶勇
于北:您的新書里有沒有特別印象深刻的事情、故事跟大家分享?
陶勇:樸先生是我曾經在10年前治過的一個患者,是一個東北小伙子,那年他29歲,他因為白血病骨髓移植的免疫力低下,來做眼科的檢查,我發現他的眼底有問題,但是他當時視力還很好。
當時我也很為難,如果我要積極給他治療,萬一治不好的話,他有可能會賴上我,因為他現在視力很好,最后視力不好,他會說那是你治壞了,但你如果不治他,你就眼睜睜看著一個人在懸崖邊上馬上要掉下去了,你好像有沒有伸手拉他一把,會有一種內疚。
所以當時我也很糾結,跟他們溝通之后,還是決定積極給他治療,最終效果也很好,保住了他的視力。去年我遭遇了人生的至暗時刻,他給我發微信,問我說你還記得我嗎?然后我就回想起來了,他當時給我發了一段視頻,他在一個高高的臺上身上綁了一根繩子,底下是湖面。他就說他在蹦極,我說你膽子太大了,你現在都敢蹦極了。
他又給我發來一段視頻,他自己經營的一個餐館,一家朝鮮冷面的餐館外賣,生意還不錯,還有自己的孩子了,家庭也很幸福,在我成為患者的時候,他又成為了我的醫生,所以我覺得醫患它有時候是一種互換的關系。
陶勇醫生收到患者送來的錦旗/微博@北京眼科醫生陶勇
有時候你會覺得其實醫學就是一個動態的平衡,不完全是說我們的眼睛跟我們身體其他的器官的平衡,它甚至有的時候可以是人和人的平衡。
所以我覺得在寫作的過程中,其實是想告訴大家,我們現在所處理的病人、做的手術、治療的過程,這些故事不是用來遺忘,也不只是為了獲得成績的,而是用來領悟的和升華的。
所以對于那句話——“當醫生就是治病救人”,我有一個確切的理解,就是這個人也包括自己。我們治病救人,同時也在救自己。
鐘毅:之前您在業界是很有名的一個醫生,然后突然被公眾認識。傷愈后,您的生活有了一些變化,最近也參加一些綜藝節目,包括近期的《令人心動的offer》第三季,還有之前的脫口秀。
這種聚光燈下的世界和你從前生活的世界不太一樣了,你會覺得它給你帶來什么變化嗎?
陶勇參與節目《令人心動的offer3》
陶勇:其實我一直以來就不認為我自己是一個保守的醫生。大家可能會認為大夫就是坐那看病、開刀、做手術。其實不是的,我10多年前就去過四次中央電視臺的《健康之路》,還有北京電視臺的《養生堂》,還有一些廣播電臺健康類的節目,也會為《健康世界》去寫醫學科普的文章。
我一直沒有太完全地做一個傳統醫生,我始終覺得醫生并不是一個被定義在那里的匠人,他應該是一個特殊渠道的修行者,我覺得它是雙向照射的。我們過去可能常常會認為醫學它就應該是一種我奉獻我犧牲,但是事實上我可能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這么認為,我認為醫學是一種平衡,你只奉獻只犧牲,你如何領悟和升華自己呢?
為什么要去參加這些科普的這些節目?因為我覺得那也是一種治病的方法,如果能夠傳播健康的理念,去傳播眼病的防治知識,其實效果事半功倍。
在錄制這些節目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接觸這些媒體的工作人員了,有記者,有導演,有攝影。我也在細心地觀察他們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會跟一些人成為朋友,我希望透過他們的視角去看待這個世界。
“沒心沒肺,能吃能睡”
于北:您現在每天的日程跟之前相比有什么比較大的變化嗎?工作的重心有發生變化嗎?
陶勇:其實還好。我絕大部分的時間還是在從事跟醫學相關的工作,而且也只是接受跟醫學和書籍相關的工作,并不會把自己變成藝人。
現在我們有自己的12個人的科研團隊,最近也在《Nature》次刊發表了關于眼底疾病治療的一個不錯的文章,而且我們科現在已經有7項國家自然基金項目。同時我自己也是北京朝陽醫院第一個完成了成果轉化的人,將我們的精準檢驗技術用于眼科的疑難雜癥的治療,也成立了知名專家團隊,我就是集中精力在帶教、看那些疑難眼病、做一些科普,還有力所能及的一些公益去延伸我們的醫療半徑,讓暫時失去光明和視力的一些人,還能夠繼續懷有希望。
陶勇在微博上時常進行眼科疾病的科普/微博@北京眼科醫生陶勇
鐘毅:您剛剛提到了自己做的一些科研成果,我在您的書里面也看到您也關注干細胞,還有糞菌移植等方面,能跟我們說一說,現在醫學的發展,患者對醫學的認知,兩者之間是不是還有很大的落差?您關注的醫學技術,對我們生活有哪些改變嗎?
陶勇:我們醫學界有這樣一句話:在過去科技不發達的年代,人們錯把巫術當成醫學,但是在科技發展的今天,人們錯把醫學當成巫術。其實這句話就很好地描述了當下醫患認知之間的一個差異,大家可能認為我來花錢找你看大夫,你就是要給我解決問題,否則我這錢就白花了。但是醫學其實是一個不確定的藝術,它里頭充滿了各種可能性,所以特魯多醫生也是有那句名言: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這樣的一個過程,我覺得是需要讓更多的患者去知道的。就是醫療是一個特殊的行業,很多的時候必須得是我們醫生一起跟患者努力去追求最大的治療成功概率,而并不是說我們一定要保證一個結果,就是我們必須對這種不確定性保持足夠的尊重和清醒的敬畏。
美國醫生特魯多/wiki "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E. L. Trudean
對我們的干細胞技術,基因治療技術、腦機接口技術,我都懷滿信心,這些技術早晚有一天能夠幫助我們的眼病患者獲得更好的視力。
但是無論科技多么發達,醫學仍然是一個不確定的科學,仍然會有很多的疾病,很多人體的、未知的一些東西能夠左右我們。所以我覺得永遠不能對科技抱有終極的一個幻想,認為它是我們無所不能的一個武器。如果我們錯把醫學當成巫術了,我覺得就是一種災難。
陶勇/微博@北京眼科醫生陶勇
鐘毅:今天最后一個問題,我們大家都比較關心您現在恢復得怎么樣。
陶勇:我現在還行。電腦打字這些還行,但是確實手也變形了,因為伸不直,肌肉也還是萎縮了。
我覺得其實人真的是一個很強大的自我平衡的體系,左手雖然功能大不如前,但是我覺得慢慢地通過右手的代償,很多活還是能干的,原來我打字都是雙手在忙,現在我等于左手基本上就敲那幾個鍵,其他鍵全由右手來干,但是也還能打得挺快。
我這人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我就是沒心沒肺,能吃能睡,所以沒事。
原標題:《陶勇:醫生救別人,也在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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