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北方邦選舉不久前落幕，廢鈔令的延展期也畫上了句號。作為極端重要的政策試金石，五邦選舉的開票結果表明，莫迪及其所在的執政黨——印度人民黨（BJP）并未受到先前“廢鈔令”（Demonetisation）的負面影響。換言之，眾多認為“廢鈔令”將會打擊BJP權力基礎的評論被證明是站不住腳的。《印度斯坦報》報道稱，“在北方邦的大勝，是因為莫迪總理在競選期間承諾向農民階層豁免其貸款。這次獲勝不是對廢鈔政策的反應”。這個來自BJP陣營的喉舌媒體編輯，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解釋。但事實上，此次選舉就是對廢鈔令的直接反應，廢鈔確實給印度帶來了巨大的經濟破壞，但莫迪并未失去民心，還在一些選區獲得連任的支持。

那么，莫迪總理究竟為何頒布廢鈔令？經過筆者在印度本地的訪談和觀察，歸納出如下三大解釋：

一是“反腐敗、反黑錢說”。一般的解釋是，廢鈔令是一個政治議題，而不是一個經濟議題。被指控的腐敗分子，以及恐怖分子持有大量現金；同時，大量假幣也在市場中流通。主要的大眾媒體、大街小巷的百姓都傾向于相信這一觀點，這也是印度人民黨給出的官方解釋。

《印度教徒報》報道說，始于去年11月的“廢鈔令”是印度人民黨獲得上層種姓支持的決定性的一步，同時也是瓦拉納西選區在大選最后三天看見成效的關鍵，他的政治見解和他與選民的密切聯系，這些都是不容質疑的。

二是“緩解投融資壓力發展經濟說”。流通中的貨幣以現金形式存在，流量太大，印度人民存款率較低，企業與個人的逃稅、漏稅、避稅現象十分嚴重，導致國家投資乏力，所以逼迫人們以以舊換新的形式存進銀行，由此加大國家的投融資能力。筆者所訪談的接近政策決策圈的商業界人士（新德里古爾岡，2017年3月）就持此種觀點，他們往往否認形形色色的陰謀論。印度人民黨獲勝將對盡快落實統一稅率改革，帶來希望和正面激勵，這將讓印度股票市場信心有所恢復。在北方邦大獲全勝之后，莫迪總理已成為印度30年來最有影響力的領導人。他的競爭對手已經黯然失色，而他所領導的印度人民黨將有望在2019年大選后連任。盡管印度人民黨的經濟改革方案在議會上議院依然受到阻撓，但在北方邦議會贏得大多數席位使莫迪可以更加大刀闊斧地推動經濟改革。

印度人民黨更多地關注其他落后種姓，特別是鄉村選民和那些貧窮地區的選民，這也是印度人民黨獲勝的至關重要的一步。在莫迪頒布廢鈔令之前，他對印度人民黨的執行官員說，廢鈔令之后他會離開印度人民黨，參會的官員都不希望莫迪這么做，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在全國范圍內實行廢鈔令。

三是“一切都是為了選舉考量說”：在去年11月底突然實行廢鈔令，恰逢五邦選舉準備階段，這一時間點選取之巧妙，令人思考良久。廢鈔令之于五邦選舉尤其是之于北方邦選舉關鍵動員造勢之際，打擊對手政治獻金的可能性。地處孟買的網絡媒體《新薄荷》（Live Mint）認為，之前民意調查未能預測到印度人民黨贏得北方邦的原因之一，是人們沒能正確的看待2014年的大選。當一個政黨想彌補在一個地區的劣勢的時候，它的戰略一般是鞏固已經有較大勢力的選區，然后再攻克勢力較弱的選區。但根據數據來看，印度人民黨并沒有走這一老路。相反，印度人民黨在全邦各區都加強攻勢，這甚至讓它贏得了在2012年只獲得10%以下投票的選區。

重要網絡媒體德里在線（the Delhion Web）近日發表了評論文章《為什么北方邦的選舉結果對印度人民黨很重要？》，從以下五個方面分析了此次2017年五邦選舉，部分佐證了“選舉考量說”——1. 對廢鈔令的公投；2. 2019大選的半決賽；3. 議會上議院的席位；4. 總統選舉的挑戰；5. 莫迪政府需要落實統一稅收的政策（GST）。如果印度人民黨成功獲得了人數最多的邦，這一勝利將會被看做是莫迪政府政策的勝利。但是，印度人民黨一旦失敗，它對將來其他邦的選舉將會有負面的影響。在德里和比哈爾邦的邦選舉失敗之后，這一勝利對印度人民黨至關重要。另一方面，盡管印度人民黨控制了議會下議院，但在上議院未能占大多數是其實施政策的一大阻礙。有很多提案在下議院通過后卻在上議院遭遇阻礙，此種情形下，印度人民黨必須聯合反對黨。北方邦在上議院的最高席位為30個，贏得了北方邦，印度人民黨就可能改變上議院的勢力分配，這將有助于其政策的實施。

那么，印度人民黨北方邦大勝究竟意味著什么？

（一）相當自然地，政治上，這一次的北方邦大勝，作為一個關鍵性的政治晴雨表和試金石，將有效提升和鞏固2019年全國大選即莫迪連任的可能性。

（二）印度人民黨在北方邦的大勝，對于次大陸地區的國際關系也將產生重要影響。《印度時報》報道說，“印度人民黨的得勢將有利于其處理與近鄰國家的關系。孟加拉國有可能是第一個受益者，其首先有可能在四月訪問印度。莫迪將會繞開西孟加拉邦首席部長的阻礙和孟加拉國進行更深入的安全和資源共享的磋商。印度也更容易與尼泊爾打交道，盡管尼泊爾正陷于國內政治的動蕩中。但是巴基斯坦依然讓人頭疼。”關于BJP北方邦的勝利，巴基斯坦人索赫爾·伊克巴爾在Facebook上寫道：“北方邦議會選舉中BJP的大勝清楚地顯示了人們的反巴基斯坦情緒和宗教狂熱。”阿富扎爾（Afzal Dhuddy）則在twitter上寫著：“印人黨的反巴選戰將使其惹禍上身，總理莫迪將把印度引向印度教極端主義分子的境地，由此給南亞地區帶來不穩定因素。”

（三）更重要的則是“印度教主義增長率”（Hindutva rate of growth）對于國內經濟議題的影響。印度人民黨北方邦大勝顯然意味著對印度人民黨和莫迪現行政策的肯定和激勵。就在大選結果公布的前一周，莫迪政府公布去年實施廢鈔令的最后兩月的GDP增長率為7%。廢鈔令給人民的經濟生活造成了巨大的不便，IMF也把印度去年GDP的增長預期下調到6.5%，但無論官方的數據的真實性如何，莫迪政府向全國傳遞的信息很明顯：廢鈔令對印度經濟并沒有專家和反對黨所說的負面影響，而四個邦的選民也用選票證明了他們對莫迪政府的信任。在莫迪用數據否定了對其政策的最大爭議后，包括北方邦在內的四邦的獲勝似乎讓所有對莫迪政府政策的質疑和批評都顯得無力，社會輿論有了新的議題之后，也不會再去翻舊賬。

莫迪政府一直以來都是在經濟上推行新自由主義的政策，在社會上則加強印度的印度教化，這兩個方面的政策正是以莫迪為代表的印度中間偏右的政治勢力的訴求：將印度建設成一個印度教主導的經濟發達的大國。盡管反對人士和西方國家經常批評其是“印度教化”的社會政策，但為了發展經濟，莫迪選擇了進一步的開放印度經濟：減少各類管制，大量吸引外資。根據中國經濟發展的經驗，這樣的發展道路是有效的。印度自1991年經濟改革以來也不斷開放經濟，而數據也證明了改革對GDP的正面作用。

近幾年來，莫迪政府一直以7%以上的GDP增長率為傲，將它叫做“印度教主義增長率”，與其相對的是雙混經濟時期3.5%的“印度增長率（Hintu rate of growth）”。但對這樣一個有大量社會主義因素的國家來說，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改革將弱勢群體暴露在了市場競爭之下，而其民主的氛圍讓這種改革遭受到了反對派和左翼分子的攻擊。北方邦是印度比較貧窮和落后的邦，印度人民黨的勝利不僅讓印度人民黨獲得了巨大權力，也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大量貧窮和低種姓人民對其經濟政策的支持或是不敏感。

除了前述的經濟因素，以及印度人民黨的競選策略之外，其獲勝的更重要原因是當代印度的種姓政治/表列制度，換言之，宗教政治化與政治宗教化，種姓政治化與政治種姓化，是當今印度國內政治的兩大特征。

印度國內關于民主的理論與實踐討論頗多，關于印度是不是民主以及民主適不適合印度的討論，本文采取了擱置的態度，而是進入到現場，在研究對象國進入深入細致的調研和訪談，描繪出一幅真實可感的印度政治實踐地圖。一方面，一人一票的比例代表制，以及各種姓各階層各團體的政治動員背景下，甚至于傳統印地語區（Hindi Heartland）/印度本部（Hindu Proper）的諸邦聯合霸權（UP-MP-Bihar Hegemon）也受到了震動。

《赫芬頓郵報》（the Huffington Post）報道稱，印度人民黨橫掃北方邦的原因有很多：莫迪總理的個人聲望，印度人民黨主席阿米特·沙（Amit Shah）的高效管理，民眾對邦執政黨社會主義黨的反連任傾向，印度教主義以及對穆斯林選票的分離，對廢鈔令的正面評價。但印度人民黨獲勝最重要的原因還是種姓政治。

印度人民黨利用莫迪的個人優勢在全印度形成了多種姓階層的聯盟。莫迪讓原有的社會權力均衡失去效用。印度人民黨成為全國性政黨的途徑在性質上與國大黨不同。國大黨傳統的選票基礎建立在上層種姓印度教徒、賤民和穆斯林的聯合之上。而印度人民黨這次的勝利證明它并不需要所有的這些群體。北方邦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社會黨（SP）之前的勝利建立在亞達夫種姓（Yadavs）和穆斯林的聯盟上，他們占全邦選票的30%。社會大眾黨（BSP）的勝利則建立在賤民和其他相關社會群體的支持之上。根據CSDC Lokniti在大選后的調查，Jatavs(一個賤民種姓)、亞達夫種姓和穆斯林在這次選舉中都沒有支持印度人民黨，他們是傳統的反印度人民黨反國大黨的地方勢力。但印度人民黨還是獲勝了。這似乎符合了印度人民黨的競選策略：依靠非Jatav的其他賤民種姓和非亞達夫種姓的其他落后種姓（OBC）。《印度斯坦報》則認為，莫迪總理讓印度人民黨贏得了表列種姓保留的選區，打破了社會大眾黨（BSP）在北方邦對這一群體的控制。

潛藏在這一政治變遷事件的深層次的類似反建制主義的印度教民粹主義思潮，既展現了整個印度國內不斷流動擴散的印度教化（Hindulization）傾向和思潮，也是一種正在發生中的政治實踐。這在印度被稱為“藏紅花色化”（Saffronization）。而藏紅花色，正是BJP黨旗的主色調，這也是一個關于顏色變遷的政治符號化進程。

綜上所述，BJP在北方邦邦議會選舉中取得成功不是偶然的，莫迪政府大刀闊斧的改革滿足了民眾心理上對未來美好期待，也在實際上確實采取行之有效對措施改善國民生活環境，提高民眾生活質量，加之國大黨內外各種矛盾凸顯，使得具有民族主義和印度教教派色彩的印度人民黨得以迅猛發展。

然而，我們應當看到，印度是一個多元的復雜的國家，印度教文明不僅影響到印度人生活的各個方面，也在逐步滲透政治。政治宗教化、種姓化和地方化已經成為印度政治發展的顯著特點。筆者有幸聽到身邊的印度朋友說：“雖然法律上規定人們可以不受約束地根據自己意愿投票，但是影響選舉的決定性因素實際上是種姓和宗教，這也是阻礙印度社會向前發展的一大弊端。”雖然許多方面停滯不前，但是最具活力的數量不斷膨脹的新城市中產階層正在崛起，他們的國家的關心和反思包含著印度的希望。

*印度觀察小組（India Observation Group, IOG），一批立足于北京和新德里的印度國別研究觀察家組成的團隊。聯系郵箱：india_observation@163.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