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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藏漢簡《趙正書》中的秦始皇形象
關于秦始皇,林劍鳴先生曾有過經典的評論,他說:“一個人生前只活了五十歲,但死后卻被人評說了兩千余年。此人就是秦始皇。秦始皇本人就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他的一生充滿了神奇色彩和極其矛盾的現象。”(《文博》1996年第5期)學界對秦始皇的討論也曾在上世紀掀起過熱潮,這方面的著作很多,故不一一列舉。
以往的秦始皇形象
關于秦始皇的形象,《過秦論》、《史記》、《戰國策》、《新語》、《淮南子》、《鹽鐵論》、《漢書》等典籍都有不同程度的描述,主要是“刑法太酷、奢靡與橫征暴斂、窮兵贖武等”。(黃瓊儀:《漢畫中的秦始皇形象》,臺灣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第17-20頁)綜合傳世文獻記載,秦始皇的形象以負面為主。我們從中看不到秦始皇有“仁義”之舉,“愛子”之心,“護民”之為,其所作所為大都可以打上“負面”標簽。
我們以西漢賈誼的《過秦論》為例,賈誼把秦始皇構建為一個威嚴無比、自以為是、錯而不改、貪鄙多疑、詐力暴虐、不施仁義的專制君主。由于賈誼出色的文采,尤其是“鋪陳、排比的運用,讀起來氣勢雄健,文筆恣肆酣暢,一直是歷代公認的文章經典”。(吳承學:《<過秦論>:一個文學經典的形成》,《文學評論》2005年第3期)從而使得《過秦論》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漢代士人對秦始皇的認知。司馬遷在《史記》中便多次引用賈誼的《過秦論》,并說道:“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史記》有關秦始皇的負面記載更是不勝枚舉,且重點刻畫了秦始皇的長生思想,進一步把秦始皇的愚昧展現出來。
漢簡新材料帶來哪些新記錄
北大藏漢簡《趙正書》亦有對秦始皇形象的刻畫,雖然對秦始皇的描述性文字不多,但卻非常具體,從不同側面彰顯了秦始皇將死之時的悲痛、疑慮、惆悵、不舍的感情。這為我們加深對秦始皇的了解,提供了更好的資料。
1.威嚴與流涕
秦始皇“流涕”之言,不見于傳世文獻,然《趙正書》中兩見。一是:“秦王趙正出游天下,還至柏人而病。病篤,喟然流涕長太息,謂左右曰:‘天命不可變于?吾未嘗病如此,悲□……’”二是:“趙正流涕而謂斯曰:‘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
“流涕”,無需多言,流淚哭泣也,便是我們現在常說的“痛哭流涕”。“哭泣”在戰國秦漢間較為常見,時人也并不以此為恥,上至君王下至百姓均有“哭泣”的記載。如屈原、太子丹、章邯、項羽、劉邦等都曾“流涕”。
秦始皇第一處的“流涕”容易理解,自知病重,將不久于人世,對“天命不可變”的失望自不待言,將死的哀痛嘆息孕育其中,由此“悲嘆”、“長太息”、“流涕”符合情理。然第二處的“流涕”來得很突兀,值得探究。秦始皇兩次的“流涕”所帶給我們的感覺不同于威嚴的君主,其在死前的這種哭泣現象,把他從神的高位拉到了普通人的層面,給我們的感覺無疑更加真實。
2.信任與多疑
秦始皇懷疑李斯“侵主”,召丞相斯曰:“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何……其后不勝大臣之紛爭,爭侵主。”李斯聽聞此言,急于辯解,感謝秦始皇提攜之恩,大贊秦始皇高義,并表忠心曰:“臣竊幸甚,至死及身不足。然而見疑如此,臣等盡當戮死,以報于天下者也。”如此方打消秦始皇的疑慮。始皇回應道:“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在君臣對答中,“疑”這個字均被兩人提及,可見當時政治生態的惡劣。
再如秦始皇懷疑群臣,《趙正書》載秦始皇曰:“今病篤,幾死矣。其亟日夜進,趣至甘泉之置,毋須后者。其謹微密之,毋令群臣知病。”秦始皇自知病重,害怕大臣泄露消息,故打算甩掉群臣。字里行間中,秦始皇對下屬的不信任,可見一斑!
秦始皇“多疑”的性格,既和他所推崇法家有關,也與后來他喜愛方術有一定聯系。當然,秦始皇的個人經歷也可能導致了他多疑的性格,如早年為質、呂不韋專政、嫪毐亂國等。《趙正書》則把秦始皇的“多疑”性格盡現,生動刻畫出了一個將死君主在小心翼翼地“疑神疑鬼”,既不放心大臣,又怕大臣對自己不滿而引發禍亂。
3.民主與專制
傳世文獻多載秦始皇“專制”,如《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可《趙正書》中秦始皇卻顯得很“民主”,秦始皇兩次要求大臣“議所立”,要把立儲的權力下放給大臣,給人以強烈的“民主”氣息。《趙正書》載秦始皇曰:“吾哀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其議所立……吾非疑子也,子,吾忠臣也。其議所立。”
然而,秦始皇并非真的讓大臣“議所立”,他是有指向性的,是想讓大臣替他表明他的意愿。簡文中的“孤弱”一詞,比較關鍵。在秦始皇的兒子中,長子扶蘇內有聲望,外有蒙恬為援,絕非秦始皇所言的“孤弱”之子。胡亥倒是符合“孤弱”的條件,胡亥此時僅20歲,既符合“年少”、亦符合“無依”的條件。秦始皇已經暗示李斯等大臣,意在胡亥。扶蘇不在“所立”人選內。
可知秦始皇的“民主”并不真實,此處是在運用法家的“術”。李斯等大臣在領會秦始皇暗含之意后,以“道遠而詔期宭”為由,抵制“群臣”參與“議立”,繼而迎立胡亥為儲君。秦始皇曰“可”,正說明李斯迎合了秦始皇的心思。《史記·秦始皇本紀》載:“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在此也得以體現。司馬遷評論李斯曰:“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 亦符合事實。
趙正書復原圖局部4.易命與被騙
秦始皇的“天命觀”在傳世文獻中很少涉及,《趙正書》則可以補充這方面的資料。秦始皇曰:“吾自視天命,年五十歲而死,吾行年十四而立,立卅七歲矣。吾當以今歲死,而不知其月日,故出游天下,欲以變氣易命,不可于?……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據此,秦始皇的“天命觀”可總結為:知天命但卻想易命。從某種程度上看,這是一個很矛盾的邏輯。
簡文中秦始皇以“霸王”自居,《管子?度地》:“能為霸王者,蓋天子圣人也。”秦始皇以“霸王”自居,自視功績很大,“功蓋五帝”,自當享有“至尊之壽”。《新書·數寧》:“至尊之壽,輕百年耳。古者,五帝皆逾百歲,以此言信之。”由于此時秦始皇才五十歲,其“霸王之壽”相較于《新書》所言“輕百年耳”的“至尊之壽”明顯差距太大,這對秦始皇來說,似乎很難接受。“吾霸王之壽足矣”之語,亦不能當真,其本質還是想“變氣易命”。
“變氣說”曾出現于東漢王充的《論衡·變虛篇》,其文曰:“說災變之家曰:‘人在天地之間,猶魚在水中矣。其能以行動天地,猶魚鼓而振水也。魚動而水蕩,人行而氣變。’”《趙正書》所言的“變氣”無疑是災變家所說的“人行而氣變”。
孔子主張“知天命”,《論語·為政篇》載:“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秦始皇雖然此時也是五十歲,但他的“知天命”自然與孔子不同。其“知天命但卻想易命”的態度,說到底還是對長生的渴望,也即希望打破“天命”的束縛。郭沫若先生在《十批判書》中評價秦始皇道:“他的人生觀自然是一位非命主義者,他不相信‘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所以他想永遠長生,而富貴始終在他自己的手里。”無疑是《趙正書》中秦始皇的注腳。
秦始皇“長生”之術,《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借助于“仙藥”,而《趙正書》則依賴于“出行變氣”。仙藥不易得,“出行變氣”則容易得多,知秦始皇再次被術士所欺騙。
5.憐子與愛民
傳世文獻中,秦始皇溫情的一面很少被提及,《趙正書》中則有兩處。秦始皇曰:“吾霸王之壽足矣,不奈吾子之孤弱……吾哀憐吾子之孤弱,及吾蒙容之民,死且不忘。”整理者認為:“‘蒙容’,文獻作‘蒙戎’、‘蒙茸’或‘尨茸’……‘蒙容之民’猶今言‘蕓蕓眾生’。”
始皇死前憐子是真,親情在此處也得以體現。然愛民之心是否為真,則還需考究。也即秦始皇的政治理念中,是否具有“民本”思想?
張分田先生認為:“即使秦始皇摒棄諸子百家,單憑法家學說治國,他也會知曉民眾為國家政治的基礎、得民心者得天下和施政應愛民利民的道理,也會在一些時期或一定程度上推行重民政策。”(張分田:《秦朝統治思想中的民本思想因素——以全社會普遍意識為視角》,《中國社會歷史評論》2006年第7卷)我們認為,秦始皇的愛民思想可能僅限于姿態。眾所周知,秦始皇多次興修大型工程,如大建阿房宮、興修馳道游觀、營建陵墓等等,蘇誠鑒先生認為:“工程浩大,工期迫促,徭役繁興,超過了當時民力國力的負荷。”(蘇誠鑒:《“馳道”的修筑與規制》,《安徽史學》1986年第2期)
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有秦始皇巡行各地的銘功刻石,其中有“黔首安寧”、“黔首康定”、“黔首是富”、“振救黔首”、“黔首改化”、“黔首脩絜”、“黎庶無繇”等語。我們觀刻石中的安寧、康定、振救、改化等字詞,更多的是在宣揚統治的功勞。秦始皇救濟萬民,使得百姓生活安定。這無疑是一種以“救世主”自居俯視百姓的態度,是上對下的認知,以粉飾太平,并不代表百姓的真實想法,實際情況則是“天下苦秦久矣”!
此外,李斯在給秦二世的上表中,也曾提到了“民”,曰:“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梁玉繩在《史記志疑》一書中認為:“以秦之嗜殺深稅,而曰緩刑薄斂;天下共欲亡秦,而云萬民不忘,可笑也。”李斯自以為的七功,而“民”列于最后,可見秦統治高層對“民”的態度。《趙正書》中秦始皇雖語“吾蒙容之民”,然其愛民之心,亦恐與李斯同。
綜上,北大藏漢簡《趙正書》刻畫了一個對死亡不甘,對臣下懷疑,對弱子愛憐,對國事憂慮的君王形象。其中雜糅有秦始皇的一些法家之“術”和姿態性的“仁愛之心”。這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史記》的記載,但又有別于《史記》固定化的負面刻畫,有利于我們對秦始皇全面的了解與認知。
(本文首發于《歷史教學問題》2017年第1期。澎湃版內容有所刪節調整,引用請參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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