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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城市|縮短工時并延遲退休,避免陷入內卷和窮忙
2021年初,“內卷”一詞走紅。眾人仿佛剎那間被點破,個人憑借加倍努力,再難獲得加倍回報。的確,疫情這兩年,蛋殼暴雷、線下商業限流、旅游業停擺、互聯網金融調控、房地產巨頭破產、學科培訓叫停……這些變動牽動著所有勞動者的就業焦慮。
許多人直觀感覺,自己變忙了,也變窮了。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1年12月,全國城鎮失業率為5.1%。在就業難題和生計壓力下,研究生送外賣已算不上新聞,“35歲危機”懸在打工人頭上。與此同時,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1年10月全國企業就業人員周平均工作時間為48.6小時,比2019年增加2小時。
2022年1月,上海寶山。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又窮又忙”的現象早已有之。21世紀初,基于對日本的觀察,經濟學家門倉貴史寫出《窮忙族》。書中指出:占日本總量1/4的人口處于“每天繁忙地工作卻依然不能過上富裕生活”的狀態。隨之而來的,是“低欲望社會”和“窮充”的生活新選擇。
人要如何工作,實際上影響個體和家庭的生活決策,進而塑造整個社會的消費與發展面貌。
站在2022年的門檻,本文試圖反思當下的工作方式,從個體和社會制度層面,思考是否尚有避開“窮忙”陷阱的可能。
窮忙陷阱:越窮越忙,越忙越窮
美國作者芭芭拉·艾倫瑞克以親身經歷寫成《我在底層的生活:當專欄作家化身女服務生》,講述低收入者在“越忙越窮”和“越窮越忙”的死循環中的苦苦掙扎。越窮越忙,原因很好理解:為謀生計,不得不承擔更多工作。而越忙越窮,則指出了一個常被忽視的事實:相比有錢有閑的人群,窮人生活成本更高、風險更高,更易陷入破產泥潭。
舉例來說,當一個人沒有時間做飯,或缺少廚房、微波爐等設施,這個人便更可能依賴快餐、外賣等,導致每餐成本增加,而健康水平降低;當一個人無法支付年租、月租的押金,便只能住進周租或日租房,從而承擔高昂的日租金;當一個人沒時間學習技能或仔細篩選最適合自身發展的工作,便更可能在多個低薪兼職中焦頭爛額;最后,當這個人因為太忙,錯過福利保障的申請信息、社保斷繳,就可能因一場小病、一次失業,陷入經濟、情緒和健康的崩潰。
以育兒為例,國人可能更容易體會。相比60后、70后的家長準時上下班、接送子女上下學并準備一日三餐,80后、90后的家長因下班時間過晚或經常加班,不得不請一方長輩接送孩子,或購買專門的接送服務,為此要購買(租住)面積更大、有更多房間的房子,或單獨支付一筆雇人成本。同樣,由于加班情況普遍,家長無法保證按時做出一日三餐,需要購買半成品或點外賣,甚至直接雇保姆,用餐成本直線上升。由于沒有充足時間陪伴孩子,而學業競爭逐漸激烈,家長不得不購買課后陪讀、陪寫作業甚至陪運動、陪玩服務。另外,當孩子生病,去醫院的急迫需求,足以讓家長在工作中焦頭爛額。
2022年1月,上海,通勤的列車和居住的樓房。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一二線城市,以上因“忙”產生的額外成本,很容易高出一個人的收入。于是,越來越多家庭考慮干脆讓一方停止工作(通常是女方),擔任“全職家長”。
隨之而來的是,一家三口、四口乃至五口的開支,全由另一方的收入承擔。“窮”的程度進一步加劇,經濟風險增強。一旦失業,或加薪不如預期,房貸、車貸、學費等足以壓垮一個家庭。
當“忙”成為普遍狀態,“窮”也隨之而來。這一過程中,不僅個體生活方式改變,更影響到社會的發展趨勢和認知,又反過來影響個體決策。比如,“忙”導致越來越多女性脫離正規就業、成為家庭主婦。數據顯示,中國女性勞動參與率從1990年的73.2%逐年降低至2019年的60.6%以下,1/5左右的90后女性擔任全職媽媽。勞動市場對女性,尤其對育齡女性和家庭主婦的歧視增強,增大了女性生育成本,從而縮減了女性生育意愿。而對男性來說,“忙”導致的“窮”,也增加了婚育壓力。《中國統計年鑒2021》顯示,2020年全國人口出生率為8.52‰,跌破1%,創下1978年以來的新低,而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中國育齡婦女總和生育率為1.3,甚至低于日本同期數字(1.4)。
“加班”或“躺平”
2021年4月前后,“躺平”一詞走紅,引發“年輕人為何選擇躺平”的討論。然而,年輕人是否具有選擇“躺平”的權利,或許才是關鍵。
2021年7月,某互聯網公司公布了關于是否取消大小周的內部調研反饋。1/3的員工不支持取消,理由是:KPI不減少,一年加班費卻要損失10萬。顯然,無論企業還是員工,都沒有把“降低工作量”當作可選項。員工只能選擇降薪,卻無法選擇“躺平”。
互聯網行業一向以高負荷、高轉速著稱。“996”意味著每天工作12小時,每周工作6天,共計72小時,幾乎是標準工時制的雙倍。那么,有無可能停止“996”,將兩倍的活交給2個同等級別的員工來干?答案是否定的。“雇1個人,干2份活,發1.2至1.3倍工資”,已成為許多企業和員工心照不宣的“財富密碼”。
具體說,以一位員工月基礎工資為1萬,年終獎為4個月基本工資為例,一年下來企業的用人成本(含工資、社保公積金、年終獎等)約為22.4萬。若采用996工作制,企業額外提供周末加班補貼每月3640元,加班車補每月2000元,全年加班費約為6.8萬元。企業用人成本合計29.2萬元。聘請兩個同等級員工的成本為44.8萬元,比前者增加50%以上。在月基礎工資普遍較高的互聯網公司,其差距將更顯著。
由此,選擇“準點下班”的員工,不僅意味著自己損失20%到30%的收入,更意味著讓企業“增加”50%的用人成本。無怪該公司高調宣布取消大小周的同時,直接制定員工降薪15%的目標,將增加成本的損失轉嫁給員工。
而后不到一個月,該互聯網公司低調開放員工自主加班權限,更體現了對財富密碼難以割舍。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員工只有選擇加班的“自由”,沒有準點下班的“自由”。
員工加班,個人增收入;雇員減少,企業降成本,何樂而不為?答案在失業率中。
根據國家統計局報告,2021年11月,全國城鎮調查失業率為5.0%,16-24歲人口調查失業率為14.3%,25-59歲人口調查失業率為4.2%,均顯著高于2019年同期數據。更別提,就業數字涵蓋了非正規崗位,也就是說,從大廠流出的中年人,無論送外賣、開專車還是搞個體,都被計為就業人口。高失業率與高工作強度互為表里。簡單說,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固然可能創造雙倍價值,但也可能擠占另一個人的工作崗位。
2019年11月,上海,路上的勞動者。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更重要的是,靠“忙”創造的個人價值,往往不可持續。在身體層面,意味著高血壓、心臟病甚至猝死;在生活層面,意味著沒時間關注自己、陪伴家人,甚至很難經營一段穩定的親密關系,更別提養育子女;在行業層面,當崗位數量減少、失業率上升,又會加劇競爭環境、影響收入預期,讓勞動者加倍陷入“窮忙”陷阱。加班表面上是企業和員工的雙贏,長遠看則造成勞動者個體和社會的潛在風險。
窮充:難以持續的未來?
競爭壓力之下,考公成為許多人的選擇。2021年,公務員考試報名人數超150萬,其中不乏來自互聯網“大廠”的前程序員。只要工作穩定、壓力相對較小,低收入同樣有吸引力。
曾幾何時,日本的年輕人做出了相似的選擇。《低欲望社會》一書中,日本管理學家大前研一將“低收入、低欲望、高幸福感“的生活狀態稱為“窮充”——貧窮而充實。一個人回到老家四五線城市,在父母身邊,找到錢少事少離家近的工作,過上有飯有菜有娛樂的生活,便是“窮充”最直觀的注腳。
不少人覺得,主動的“窮”意味著對生活更具掌控力——收入少了,有更多自己支配的時間,可以陪伴家人、照顧子女、陶冶自我、拓展視野、發展社交。一旦脫離高速運轉,生活成本隨之降低,便是收入降低,也可能帶來積蓄增加和生活品質提升。
相比不可持續的“窮忙”,“窮充”可能是更平衡、健康的生活選擇。然而,150萬國考考生中,能成功“上岸”的人鳳毛麟角。多少人能過上窮充的日子,又能過多久?答案是模糊的。
一方面,在競爭加劇、經濟至上的整體氛圍下,容許勞動者“準時下班”的行業有限,收入降低的壓力,又往往迫使勞動者主動尋找兼職、延長工作時間;另一方面,中國人口預期壽命從1978年的66歲,逐步增長至2021年的77歲。原本6-10年的養老時間,逐步增加至20年上下,需要更高的養老金儲備。伴隨出生率降低,養老金增收渠道縮窄,勞動者晚年生活罩上了不確定的陰影。
日本已有前車之鑒。2016年,日本NHK特別節目錄制組發行《老后破產》紀錄片,展現了經濟衰退背景下,日本退休老人入不敷出、逐漸破產的悲慘生活。伴隨預期壽命提升,醫藥費逐步增加,而退休金漲幅不抵通貨膨脹水平,哪怕退休時有百萬積蓄、自持住房的老年人,也可能在漫長求醫路中淪為赤貧。在日本,70歲老年人照顧90歲老年人的情況屢見不鮮,因貧困和病痛無法自拔的老人舉家自盡,已不是個例。
2019年11月,上海公交站旁。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在這一背景下,對個人和社會而言,延后退休不僅是必須的,也可能是最好的選擇。微觀上看,增加的就業時間有利于提高養老金基數,從而給退休生活更充裕的收入。宏觀上看,延遲退休有助于為養老金儲備池開源節流,為更多人提供更持久的保障。
窮忙至死:如何看待工作?
計算上具備合理性的延遲退休制度,遇到“35歲危機”時,難免效用失靈。當越來越多人流入外賣、快遞、網約車司機等不繳納社保的就業崗位,養老金儲備池的開源渠道不僅不會增加,反而進一步縮窄。而勞動者面臨的遠不止是延遲退休,而是終生勞動,甚至是終生失業。
是什么出了問題?高強度、高時長的工作模式,縮減了正規就業崗位,增加了個體經濟風險,降低了家庭生育意愿;勞動者辛苦工作到65歲、乃至70高齡,仍難以避免退休金入不敷出、老后破產的命運;而中年人一旦失業,除了缺乏保障的松散非正規就業之外,別無選擇。
本文作者認為,矛盾核心在于:個體、社會與企業,如何看待工作。
表面上看,工作是個人勞動和金錢的交換。然而,工作的價值絕非一份薪水那么簡單。對大多數人來說,工作是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一個人大部分清醒時間,在工作單位而非家里度過;陪伴同事的時間,遠超陪伴家人的時間。工作的內容與價值,直接決定了人生的內涵與體驗。
不僅如此,工作鏈接著個人與社會。個體將技能、時間與精力投入工作中,從而得到回報;這些回報支持個體組建家庭、孝順老人、照顧子女,完成人口接續;以金錢為媒介,個體購買他人的工作成果,構成消費循環;通過工作、消費等互動方式,人們彼此關聯、陪伴,形成密不可分的社會網絡。這一切,既是個人選擇,也受著市場與社會制度指引,更決定著未來社會走向。
當全社會將工作視為謀求高收入、高增長、高消費循環的工具,那么不論996還是大小周,都是企業和個人的“局部最優”選擇。在經濟增速放緩背景下,窮忙將成為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
而如果工作是一種社會鏈接和保障機制,技能與價值交換只是手段,其根本目的,是讓社會中的絕大多數個體都吃得好、過得好,以促進社會穩定和持續發展,那么,縮短個體工作時間、增加就業崗位、完善社保制度就必須成為全社會的共同選擇。
工作時間可以縮短到什么程度?冰島2015-2019年間試行“每周四天工作制”,每天只需工作6小時。試點結果顯示,員工工作效率大為增加,身心健康程度顯著提升,工作焦慮感降低、滿意度提高,可謂大獲成功。在這一背景下,冰島表示,有望在全國推動一周35至36小時工作制。之后受疫情影響,多地企業自發出臺“靈活上班”規定,允許員工每周僅上班三到四天,靈活采用到崗辦公和居家辦公。聯合利華在新西蘭采用四天工作制,期間員工工資保持不變。新西蘭規定,每周僅達到30小時,即可作為全職工作,更可將“四天工作制”寫進勞動合同。
2022年1月,上海小區里打牌的人。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一周僅需上班三至四天或30小時。其他時間做什么?私人生活、興趣愛好、陪伴家人、公益服務……簡而言之,無需花太多金錢,卻對增加幸福感、提升社會黏性有顯著作用。相應的,伴隨就業崗位增加、收入預期穩定,廣泛的消費潛力可能得到釋放,消費繁榮又將拉動就業崗位與收入的增長。
結語:我們需要怎樣的工作?
在日本,有這樣一群老年人:不以工作為苦,反以工作為樂。他們之中,有的人身體健康,有的人需要別人照顧。然而他們都積極申請養老機構提供的工作崗位,努力完成任務領取報酬。
是什么促使這些老年人熱心工作?報酬只是因素之一。更重要的是,當一個人年齡增高、行動能力受限、社會交往渠道縮窄,工作便成為促進社會交往、提升個人價值感的重要途徑。通過參與工作,老人感受到,自己仍是被需要和有價值的,有學習和成長的能力,以及值得追求的目標,從而進入更為積極的身心狀態。由此,這一案例入選日本2017年和2018年的“健康養老促進試點項目”,為更多養老機構開展宜老服務提供參考。
健康的工作狀態,會讓我們享受“延遲退休”嗎?答案或許是肯定的。試想一個人有幸從事一份心怡的工作,保持著自己適應的節奏,在工作之內獲得成就感與價值感,在工作之外擁有充實的個人生活和健康的親密關系,那么工作就會成為美好人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不僅如此,當“四天工作制”和“延遲退休”政策結合,還可能帶來令人驚喜的結果。舉例說,假定一位男性22歲大學畢業,進入工作,60周歲退休,每周工作五天,則工作38年,共計約9900天;而延遲退休、四天工作日制度下,按照65周歲退休計算,工作天數約8900天。雖然晚退休5年,但實際總工作天數大大降低。不僅如此,通過調整工作與休息時間的分配,中青年時期將擁有更多個人時間,老年時期則擁有更多社會鏈接。這樣的延遲退休,是否值得期待?
無論“四天工作制”和“延遲退休”是否實現,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是,大多數人一輩子都與工作相連。盤點個體與工作的關系,是以工作為鏈接,盤點個體與社會的關系。只有全社會以正確的方式看待工作,勞動者才能憑借自己的力量站穩腳跟,營造持久而穩定的幸福生活。
(作者王虹光系城市規劃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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