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留學記|在法國,學習新聞不能僅憑熱情
【編者按】
本文是“留學記”系列的第五篇。本系列邀請曾在各國留學的留學生分享他們的經歷,以期能幫助更多走出國門的中國學子盡快適應新的環境,投入人生新階段的學習和生活。今天這篇或許對想要去法國學習新聞專業的同學會有些參考價值。
“我不再希望有人僅僅憑著一份熱情來法國學新聞?!痹谝宦晣@息后,來自中國浙江省的Cloé又以很快的速度撥通了下一通電話,在短暫的介紹過自己的身份和電話的目的后,短暫的對話以“祝您新的一天順利”結束。很明顯,電話另一端的聯系對象又一次拒絕了她的采訪請求。
“這是家常便飯吧,失望是肯定的,不過也沒什么太多時間失望吧,畢竟作業是肯定要交的。”Cloé又繼續投入工作。這就是一個典型的法國新聞專業學生的日常,一天的課程從早晨九點開始,一直到下午六點。不過,具體的結束時間誰也說不定,興許老師要是講的興起,到家的時間在晚上八九點也是家常便飯。
除了課程長度之外,課程強度可能是“更大的問題”。在Cloé就讀的在法國排名第一的新聞學院里爾高級記者學院學校(école supérieure de journalisme de Lille, 簡稱ESJ Lille),一般要求是一天一篇報道,這意味著在一天內要完成新聞采編的全部。從確定選題,聯系采訪對象,完成采訪再到整理采訪內容完成報道,這一切,都要在短短一天內完成。如果要是電視或者電臺的新聞報道,這還要加上往返報道現場以及后期剪輯、配音的時間。
“即使是在有著豐富資源的媒體中,有的選題也不可能在一天如此短的時間內完成,更何況是對于我們這些學生們來說了?!盇mélie作為一名從中國首屈一指的大學法語專業本科畢業的學生,在ESJ Lille留學的兩年中,也無數次遇到這種問題。在兩年的新聞碩士結束后,她選擇回到國內在一所大學教授法語。
“我們只能保證國際生能聽懂學校的課程”
相較國內的新聞專業,法國只有在碩士學段才設有新聞專業。而在蕓蕓新聞學院中,又以其中十四所被行業認可的學校最為出名,為了進入其中學習,大多數申請人都會花費將近一年時間來準備入學考試,其中更有不少為了能夠在一所認可的新聞學院中謀得一席,不惜復讀或者報名專門的集訓班。以雷恩政治學院的新聞碩士為例,即使是作為一所并不被行業認可的新聞學院,每屆也只招收15名學生,而據學院負責人克里斯多夫·詹貝爾(Christophe Gimbert)介紹,每年學院都能收到超過四百份申請。而在像ESJ Lille這樣既被行業認可,且在各類排名中常常占據榜首的新聞學院來說,每年收到1000份申請材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每年錄取人數則僅有50多人。
不過,每年ESJ Lille的學生數量都穩定在60人,剩下的生源則來自“國際生通道”。在法國14所認證的新聞學院中只有里爾高級新聞學校以及巴黎政治學院的新聞學院(école de journalisme de SceiencesPo)招收法語項目國際生,其中又以ESJ Lille招收的數量最多,但每一屆的招收數量也不超過10人。
不過相比法國學生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式的競爭,通過國際生的申請卻遠沒有如此激烈。不管是巴政新聞學院還是ESJ Lille,針對國際申請者的考核只有面試。而法國學生的錄取過程,則要復雜得多,不僅從剛開始的材料關就會刷掉不少申請者,在面試之前還有一次筆試,考察申請者對時事熱點以及基本新聞的寫作能力。
或許因為國際生相較法國學生有著“天然不足”,國際生的錄取標準相對寬松得多。
有一位只在法國讀過一年語言班的國際生也曾被ESJ Lille錄取。而在今年的錄取過程中,ESJ Lille對國際生的錄取過程中加強了材料審核,加入了若干道問答題,考察申請者準備情況。根據筆者獲取到的一份申請者材料,這為來自非洲的申請者在其中一道模擬采訪題中提出自己希望采訪法國國際電視臺France24駐其國家的特派記者,以了解當地的疫情最新情況。對此,雷恩政治學院新聞碩士的負責人克里斯多夫·詹貝爾在接受筆者采訪時提出了自己的質疑:“很奇怪,我并不理解為什么這位申請者認為一個特派記者能夠比當地的衛生官員或者當地的醫務工作者更了解當地的疫情?!贝送?,盡管申請者有兩天時間來完成問答部分,但這份申請材料中仍有不少語法以及標點符號使用上的錯誤。最終,在經過面試后這位申請者成功的進入了ESJ的碩士項目。
“某種程度上,我自己本身也是國際生通道的受益者,但如果把標準放得這么低的話,這和郭德綱相聲中那個‘管殺不管埋’的梗有什么區別呢?”目前在巴政新聞學院留學的中國學生Matthieu講道,即使從高中就開始接觸法語,即使與這門都德眼中“世界上最美的語言”打了八年交道后,面對法國新聞業對拼寫以及寫法的要求,也時常招架不住。
而這所從1924年建校就接受國際生的新聞學院在國際學生培養方面也有著自己的目標:在畢業后讓他們回本國工作。據Cloé提供的信息,ESJ Lille的教務主任就曾向她講過,“我們招收國際生的標準只保證他們可以聽懂課程,至于是不是能夠工作我們無法保證,我們培訓他們的目的是為了他們可以回國工作?!?/p>
Amélie則回憶道,在之前研一與研二之間選專業方向的時候,學校的負責人就曾經打著“為你們好的”的旗號盡量將希望專攻電視新聞的國際生規勸到紙媒方向。在研究生第二年根據傳播介質而分成四個專業方向中(包括電視、廣播、紙媒以及網絡媒體),除了電視之外,國際學生在廣播和紙媒方向的競爭力只會更低。相比對發音要求很高的廣播,或對寫作水平要求很高的紙媒,對剪輯技術以及攝像機使用技術要求較高的電視新聞可能是國際學生為數不多的能夠規避自身先天不足的出路之一?!按蟾啪褪遣幌M麌H生搶法國人的位置吧,給法國人自己的位置都不夠,就更別提說是給國際生了?!盇mélie笑了一下。
國際生與法國學生的另一點不同的地方是學費。相比可以享受本國政府提供的各類獎學金的法國學生,以及根據父母收入計算得出的階梯學費政策,國際生不論出身,都需頂格繳納學費。而目前由于法國政府以及法國高教署不提供對新聞專業對應的獎學金,就讀的國際生需要自行承擔學費以及生活費。哪怕是針對中國學生,作為中法建交50周年由中國駐法使館設立的“Fran?ais excellent”獎學金目前也合并到埃菲爾獎學金下。根據不少國際生的描述,面試中避不開的一個問題就是:“你的學費由誰來支付呢?”
融入?并非不可能,但是很難
ESJ Lille校長在給一位國際生家人的郵件中提到:“與法國學生比起來,國際生融入的路徑有所不同,但絕不意味著這種融入是不可能的?!敝徊贿^國際生的“融入”要比不少人所想象的“要難很多”。
法國記者學院的學制一般為兩年,第一年進行基礎課程培訓,第二年根據個人意愿進行專業方向學習。盡管各個學校的區分方式可能有所不同,不過基本上都是面對廣播、電視以及更加傳統的紙媒以及近年來新興的新媒體。在學校中進行各種報道,始終繞不開的一道坎就是:找搭檔。
“我倒是更希望老師直接安排搭檔,要不然我自己找搭檔的話,大概率就是最后才能找到搭檔?!盡atthieu這樣形容自己找搭檔的經歷:找一個善良的法國人。“組隊的時候,很少有人會想到國際學生,可能到最后都分剩下了,大家才會想到要把你加進來吧。”Amélie說道。
至于語言問題,Matthieu更愿意將其比作“無形的天花板”:“我能做的就是把這片天花板不停地向上推,盡量減少它帶給我的影響,至于是不是真有一天能夠突破這種局限,我不敢打包票?!辈贿^對于大部分法語非母語的國際生來講,在寫作水平上被人指摘還能說得過去的話,學校里有些針對來自法語國家同學的遭遇可能更能引起他們的共鳴。
學校的老師會批評甚至直接嘲笑非洲同學的法語,而這些人的母語正是法語,而這些人的母語正是法語,Amélie回憶道?!拔矣X得原罪不一定是他們的法語水平問題吧,興許是在于我們的出發點就不同,如果我是一個外國人,老師不會去試圖理解我想表達的意思,因為他們天然覺得一個非母語的法語使用者其法語就是不完美的?!盡atthieu感嘆道。
法國新聞強調觀點,要求記者有著鮮明的觀點。在一次作業中Cloé就經歷了這種情況。今年3月底法國左派大報《世界報》(Le Monde)對中國國際電視臺(CGTN)發表的一篇社論提出質疑,認為社論的匿名作者并“不存在”。而僅在一天后他們的同行,同屬左派的《解放報》(La Libération)記者經過求證發現這一記者真實存在,只不過由于其個人原因,暫時不持有法國記者證。后者披露的信息迫使《世界報》在之后修改了自己的文章,并將標題修正為:《圍繞CGTN的一篇文章的爭論》,來回避自己當初的失誤。
Cloé在一次廣播報道的課程中試圖對這一事件加以解釋,指明《世界報》起初報道中的錯誤。而最后,在她老師的指導下報道最后成了為《世界報》記者“開脫”:“我的廣播老師和我講,‘記者不可能是全知全能,只要他調查的過程沒有問題,那就稱不上是錯誤,只能說是失誤?!墒?,如果僅僅憑借一個人沒有記者證就說一個人不是記者,即使在法國媒體圈子內部都不一定能夠說得上是一個站得住腳跟的理由?!?/p>
“留學本身就是一個祛魅的過程”
中國留學生Nicolas在巴政新聞學院完成了兩年的新聞專業學習后選擇了前往歐洲一所商學院進修,之前希望成為一名記者的他現在的目標是進入一家投行。他感到作為外國人,很難進入“這個圈子”。這種以法國人為中心的趨勢不僅提現在記者的聘用上,更體現在價值觀上。
Matthieu在《世界報》的實習過程中適逢國內有關整頓教培產業風聲越來越緊的5月,他一直向自己的實習主管提出這個選題,希望可以得到機會完成一篇與中國育兒壓力有關的選題,不過一方面是“這個題非常有意思”的回復,另一方面則是:“我們還希望等一等更新的選題?!倍恢钡鹊剿麑嵙暯Y束的5月底,他也沒等到機會。他離開時,得到了他上司的一個簡短的承諾:“我們會寫出來的。” 而這篇文章最終出爐卻是整整兩個月后的8月份,切入點卻早已和他當初提的大相徑庭。
從新聞學院畢業后,就業也并非易事。大部分剛剛從新聞學院畢業的學生都不會直接拿到自己的終身合同,都要在圈子里面“摸爬滾打”幾年,有了一定經驗后,媒體才會考慮開出長期的工作合同或者終身制合同。這一慣例對法國人可能不是什么問題,但對持有非歐盟護照的國際學生又進一步限制了他們的選擇。
中國留學生Catherine在畢業后給法國電視臺France24做了一年攝像記者,她的合同大多是以幾天為限,有的合同甚至只有一天?!白詈蠊馐呛贤堔饋砭屯Ω叩牧恕!彼蛉さ?。不過這樣短期的合同卻無法作為申請工作簽證的依據。她只能在一年后選擇離開France24,以自由職業的身份在法國工作。此外,她也給國內一些媒體撰稿,拍攝短視頻。在疫情前她回到國內,目前在廣告業工作。
“留學本身就是一個祛魅的過程。”Matthieu總結道。這些來到法國的學生有的是為了能夠通過新聞學習見到更多的人,更深入地了解法國;有的則希望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大家更好地了解中國,還有的則是單純為了能在法國實現自己的新聞理想。興許有的人中途退出,不過繼續留在這條路上的人們還在為自己的目標繼續前進。Cloé目前正在準備自己的實習,Matthieu則開啟了自己的留學咨詢小店,用他的話說,他希望后來人“可以少走彎路”。
(張鈺韜,巴黎政治學院新聞學院研究生。Cloé、Amélie、Matthieu、Nicolas、Catherine均為化名。)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