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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孟暉|李賀苦吟圖
受唐代詩人如白居易“詩筒”、李賀“古錦囊”做法的啟發,宋代文人普遍把詩筒列為必備文具之一,彼時的繪畫創作將詩筒提煉成具有符號性質的圖像或說“畫樣”,只要畫中出現有詩筒,就意味著在大自然中陶冶詩思這一層意義。
上海博物館藏《寒林策蹇圖》
上海博物館藏有一幅南宋佚名畫家所作的人物畫冊頁,定名為《寒林策蹇圖》。有理由推測,這一作品其實是在表現李賀苦吟的故事。
李商隱所作《李賀小傳》講述道:“能苦吟疾書……每旦日出,與諸公游,未嘗得題然后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妍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喪日,率如此。過亦不復省,王楊輩時復來探取寫去。長吉往往獨騎往還京洛,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率性自然、系情于詩的創作卻不為名利所累,李賀留給后人的是這樣一個理想的詩人形象。他慣于“苦吟”,但這苦吟并非為作詩而作詩,因此從不肯接受“主題先行”的拘束。相反,“苦吟”采用的是一種貌似散漫實際卻全身心專注的創作方式,被譽為“鬼才”的詩人騎驢出行時,會讓小奴仆背負一只舊錦囊跟隨在后,腦海中隨時靈光閃動,便立刻把涌跳出的詩句寫下來,扔到囊中。當晚歸家之后,再將這些才情的碎片整理成篇。然后卻又將之閑置不理了,任由他人從囊中竊走,據為己有。
《寒林策蹇圖》中,一位成年男子騎驢緩行于地老天荒之中,只有一個小僮相隨在后,一手提著只長筒,另一手裹著袖頭掩在鼻前,顯得不勝寒凍。這一描繪恰與《李賀小傳》“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的敘述相符。童仆手中所攜長筒上有一塊方補丁,顯然,創作者以這種處理作為對于“古破錦囊”的示意。如此,這一作品顯然具有明確的意圖,即表現李賀苦吟的典故。因此,此畫其實應命名為《李賀苦吟圖》或《李長吉苦吟圖》。
值得欣賞的是,畫中“李賀”的衣著乃是唐代士人的標準常服,穿上領袍,圍革帶,蹬高靿靴。出于御寒之需,他的頭上圍裹了一條碩大的幅巾,不過,創作者細致地勾畫出,“李賀”在幅巾之下仍然按照唐時習慣戴著幞頭,幞頭的冠部與兩只后腳將幅巾撐起,輪廓清晰。在這些細節上,宋代畫家特有的嚴謹讓人流連玩味,愛慕不已。
梁楷 《八高僧故事圖卷》(部分)另外需注意的細節則是小童手中所提長筒。觀察宋元作品即可發現,從宋代開始,繪畫中,每每在文人身后,都會有仆從提著有索、帶蓋的長方或圓形長筒相隨。最能說明問題的或許是梁楷《八高僧故事圖》中,白居易身后有男仆提著一只長圓筒。這類長筒呈現為大致相同的形式,即一條長索兜底而起,縱貫一只長筒兩側對稱的系列貫耳,最后在筒蓋上方合系成提索。
閻立本《步輦圖》有趣的是,《步輦圖》中,吐蕃使者祿東贊腰帶上垂掛著一只帶有罩蓋的長方形皮筒,從觀畫人的角度可以看到,筒側一路設有細管,由掛繩從管中穿過。看來,筒身兩側穿系掛繩的形式最初是為適應游牧民族生活的方便而產生。實際上,初唐時代百官懸掛在腰帶上的“算袋”正是這東西。不過,到了宋代,如此形式的筒袋已經演化為文人的“詩筒”。受唐代詩人如白居易“詩筒”、李賀“古錦囊”做法的啟發,宋代文人普遍把詩筒列為必備文具之一,放置詩箋以及靈感忽降時吟成的零散章句、詩文草稿,平時將之置于書案上,外出游玩或旅行時,一般是由仆人負責提在手中或掛在擔頭,也可以吊系于馬鞦帶或乘轎的扶手上。
根據這一現實情況,彼時的繪畫創作將詩筒提煉成具有符號性質的圖像或說“畫樣”,一旦涉及士大夫遠離廟堂、山林自放的場面,往往就會附上一個提詩筒的仆人。反過來說,只要畫中出現有詩筒,也就意味著在大自然中陶冶詩思這一層意義。典型如南宋畫作《春宴圖》中的一個片段,柳樹下,一位文人正在展讀手中的書箋,樹后有一位小仆松開一只詩筒上的襻索,打開筒蓋,從中拿取物品。
《李賀苦吟圖》中,小童仆所提長圓筒恰恰由一條長索兜底而起,縱貫兩側。因此,創作這一畫面的細心畫家乃是搬用了當時流行的畫樣,以常見的詩筒加一塊補丁代表史料中提到的“古破錦囊”。這一細節卻催人感慨,“詩筒”自宋代起在文化生活中的真實流行,以及作為畫樣在藝術中的頻繁露面,恰恰展示,李賀獨特的創作方法被后代文人深加推崇,定型成一種被廣泛實踐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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