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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世界中心,現在的“地中海溫州”
地理大發現以后,歐洲經濟世界的中心從地中海的意大利逐漸轉到了大西洋邊的比利時與荷蘭,而在這中間的1557年至1627年,按照歷史學家布羅代爾的說法,經濟中心又曾經返回到意大利的熱那亞。研究中國開放政策的人對熱那亞應不陌生,我國很多關于特區、保稅區或自由貿易區的研究,都會提到1547年意大利熱那亞的雷格享自由港是“世界上第一個自由港”。熱那亞是一個什么樣的城市,又是以什么樣的資格贏得了70年的世界中心接力跑中的接棒權?
2017年初,我們通過沿海高速從佛羅倫薩到熱那亞,然而沿途并沒有看到很多海景,看到更多的是隧道。這一帶是阿爾卑斯山與亞平寧山交匯的地方,山脈縱橫錯雜,每當隧道口撲面而來的天光帶來山頂上古老的村莊、修道院和教堂的尖塔,就不由令我們喜出望外,傳說中托斯卡那的神奇之處可能就在于此。直到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看到一片漫山遍野環抱大海的城市時,我們才發現來到熱那亞了。
歷史學家布羅代爾(著有《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把1557-1627年這70年稱為“熱那亞的時代”,同時他也發現熱那亞風光美麗但地域狹小,先天不足,只能依靠外部為生。當我們站在熱那亞的老港口,看著眼前致密的街道、鱗次櫛比的高大建筑和沿街停滿的車輛和摩肩接踵的人群,看著城市身后不遠那云霧遮蓋的山頂,有感于人多地少倒逼商業發達的命運,不由得生出這樣的慨嘆:熱那亞簡直就是“地中海的溫州”。
鱗次櫛比的高大建筑。
老港口(Porto Antico),是網上各種熱那亞旅游攻略中共同提到的首選。我們在一座古老要塞式建筑的旁邊看到了,長長一列舊倉庫和新建筑相互連通交相輝映,歷史上這里曾經是港口堆放棉花的倉庫。1992年,當熱那亞紀念她杰出的兒子哥倫布發現美洲500年的時候,城市將這個倉庫區改造成一個充滿活力和創意的文化休閑區。這種老港口濱水區的更新,在舊金山的漁人碼頭、悉尼的達令港、紐約的“紅鉤子碼頭”都可以看到,不同之處在于“棉花倉”如今仍是世界各地駛來地中海的郵輪和游艇的停靠港。
改造后的棉花倉庫。我們問路的時候驚喜地遇到了一個豪爽熱情的熱那亞人。“中國人?你們是來買足球隊的嗎?”在為世界各地的船長們服務的熱那亞港務局,法比奧·佩斯托(Fabio pesto)用幽默的方式打開了話匣子,回答我們如饑似渴的問題。
所謂“世界上第一個自由港”并非對所有的船只免稅,主要針對西地中海,當然也包括希臘、黑海的一些港口。當時意大利有四個海洋共和國相互競爭:熱那亞、威尼斯、阿馬爾菲和比薩,免稅是競爭的手段,熱那亞對于自己掌控的港口往來的船只免稅。
“新街”是熱那亞黃金時代新辟出的大街,由于城市太過擁擠,一些富豪們就在城市的北端修建了兩條大街,一些著名的人物就在這些大街上置業。這位名片上標明“佩斯托海洋集團”的商人,他們有著學者的嚴謹。法比奧常常以“有這樣一個傳說”開始一番介紹。
例如他說有一個傳說在環抱熱那亞城的山崗上,曾經有一道據說是僅次于中國長城體量的城墻,在拿破侖征服熱那亞的時候被破壞了;關于馬可波羅--那位在基賈奧戰爭中被俘的威尼斯人,據說就是在熱那亞一座監獄里口述東方經歷,由監獄里的一位作家記錄成書的。法比奧用鋼筆在地圖上畫出兩個圈:關于那所監獄的位置現在有兩種意見。好像是配合他的熱情講解,坐在旁邊的一位女士遞給我們一本介紹熱那亞的中文小冊子:《熱那亞--地中海之門》,我們喜出望外地翻開書,看到“世界上每個人,從拜占庭到布魯日,都聽說過熱那亞商人。”是的,我們如今也見識了一位熱情友善的熱那亞商人。
筆者與法比奧·佩斯托。地域狹小,資源貧乏,使得熱那亞從骨子里就是一個商人的城市。熱那亞是一個典型的意大利古老城市,公元前6世紀,地中海商人的先驅腓尼基人就越過海灣在熱那亞立足,中世紀之后又是熱那亞商人首先發明了匯票和股票市場。如果說佛羅倫薩起家靠工業,威尼斯起家靠商業,那么熱那亞的起家是靠風險投資。他們投資的對象不是技術發明,而是帝國和戰爭。但是在布羅代爾之前似乎沒有多少歷史學者對熱那亞的“中心地位”作出論述。
熱那亞在地中海與北海的勢力范圍。
從地理環境來看,無論如何也讀不懂熱那亞崛起的秘密:地中海沿岸港口城市遍布,熱那亞并不處在優越位置;威尼斯同樣具有遍布地中海的網點;若說金融創新,佛羅倫薩、威尼斯和地處西北歐的布魯日都是高手;如果說人群的創新動力,這個時代不僅威尼斯,在北方的新教地區也都是移民逃難開拓的地方;如果說熱那亞人的財富不是金銀,而是“調動信貸的可能”,那么當時所有的商港恐怕都有自己的信譽。
所以很可能,熱那亞的秘密就在于當領土國家開始取代城邦國家、當西班牙與法國兩大帝國爭雄的時代,以1528年海軍將領安德烈·多利亞(也譯為多雷)與查理五世皇帝締結盟約為標志,熱那亞押對了西班牙這個寶,從而掌控了西地中海和北海的港口。30年之后當哈布斯堡王朝的西班牙帝國出現財政危機的時候,熱那亞的商人抓住了這充滿風險的商機,在一個毫無物質基礎的地方造出一個世界的經濟中心。
在幾個世紀里,熱那亞都扮演了如今巴塞爾結算銀行的功能。他們也一次一次地遭遇風險、經歷破產,按布羅代爾的計算,即使是在那70年的黃金時代里也經歷了7次地震般的危機,但又一次一次地重新站起來抓住新的商機,熱那亞人多么像中國的溫州人。
建于16世紀的“新街”,加里波第大街。
夜晚的熱那亞金碧輝煌,我們住在一家服務非常周到的酒店,這里的早餐營養全面,只需3歐元。酒店就在法比奧介紹的兩條新街之一“加里波第大街”的東端。從窗口向外望,門前有一個小廣場,左邊是加里波第大街,右邊就是以黑白兩色大理石裝飾的斯皮諾拉宮殿,如今是一家銀行。
傍晚時分,一群年輕人在路邊勁歌勁舞,他們拉著手風琴,拍著鼓。對面廣場上一輛甲殼蟲般的警車旁,幾位身著迷彩服荷槍實彈的警察輕松地站在一旁。我們出門走不到五分鐘,就來到老城中心的法拉利廣場。在歌劇院的一排高大的羅馬柱前,是加里波第的騎馬雕像。這位熱那亞人、“千人紅衫軍”的領袖在1860年意大利統一戰爭中立下過汗馬功勞。不過按照歷史學家的說法,是“為了熱那亞自己”。
歌劇院前加里波第騎馬雕像。廣場的東側,又是兩座巍峨的銀行大廈,金融今天依然是熱那亞的核心競爭力。銀行的對面就是創造了熱那亞黃金時代的海軍上將安德烈·多利亞的伯爵宮。毫不夸張地說,在伯爵紅宮的大堂和內庭有世上最美的拱廊,一根根優美的大理石柱撐起的白色拱券,在天花上圍合起來如同巨大的蓮花。紛紛細雨間,許多人們陸續從廣場走進來,他們沿著大理石的階梯向著二樓排起了長長的隊列。我問一位老人,才知道他們是去看畫展,一位十四世紀的畫家的作品,此刻是熱那亞晚間8點。
晚間排隊看畫展的熱那亞市民。卡斯特觀景臺是熱那亞最好的觀景點,但卻是友善的市民引我們無意之中走到的。晚上在酒店看資料說上山的車是齒輪齒軌式,清早我們就特意去坐一趟。我們看到的依然是纜車,售票機上貼了一張紙,上面的意大利文我們看不懂。我們想問已經坐上纜車的人們怎樣買票,他們邊說邊比劃紛紛招呼我們上車。到了車上,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告訴我們說,售票機出了問題所以不用買票了。
坐著纜車到了山上,一位同行的婦女對我們說下山的纜車票可以在報刊亭去買,并指給我們車站旁邊的報刊亭。她特意對我們說,向前走10分鐘就可以看到大海、老城和山,而且從那里可以做垂直的電梯下山。我們沿著她手指的方向走到一半遇到了一個巨大的停車場,剛才在纜車上給我們解釋不必買票的紳士正好走到這里,他告訴我們說觀景臺要繞行一段。
繞過停車場是一個山頂的住宅區,我們又向人問路,一位婦女爽快地說:跟著我走吧,直到我們看到垂直電梯和觀景臺。在這個山間的觀景臺一眼可以看到港灣中矗立的燈塔,這座177米高的燈塔被譽為是意大利的象征。從這里俯視老港和整個城市,可以清晰地看到洛倫佐大教堂和公爵宮,加里波第大街。太陽從云層中射下光芒照在地中海海面上,我們的心情無比暢快。為了趕時間我們選擇按照原路乘纜車下山,這一次買到了1.5歐元一張的纜車票,票上標明在100分鐘之內可以自由往返。
卡斯特觀景臺眺望老城。果然,我們在熱那亞遇到了溫州人,就在洛倫佐大教堂旁我們看到的一家藝術品商店里,這里有豐富多彩的陶瓷貓頭鷹讓人愛不釋手。店主是一位中年的華人婦女,她說家在溫州鹿城。他們來意大利已經有20多年,大女兒醫學院畢業了,二女兒在學化學。她告訴我們來熱那亞的華人游客多數是乘游輪,因為熱那亞的郵輪母港是歐洲重要的郵輪停靠站。
溫州人開的紀念品店櫥窗很精美。從勞倫佐大教堂走出來就是千步廊。我們高興地看到了一家門口標著“萬”字的中餐館,原來又是一家溫州人開的餐館。服務生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可以講意大利語、英語、溫州話和普通話,雖然不會漢語讀寫。他7歲時跟著父母來到意大利,先是在佛羅倫薩住了一年,然后就在熱那亞成長,他的父母來到意大利已經有20多年了。這家中餐館的海鮮炒飯即使放在國內也屬一流,對于身在異鄉的華人來說味道就更加可口了。老板娘為我們免了茶水還打了折。
這家溫州人的中餐館味道真不錯。于是我回想起2003年初次到意大利時遇到的一個溫州人,那時候他來意大利已經有10年了,最初每天要工作18個小時,除了吃飯和睡覺都在做工。算起來他和我這次遇到的兩位溫州人大約都是60后,他們都是赤手空拳打拼出來的。在來到意大利之前沒有學過基本的世界地理,因此他們稱意大利的地名都是發意大利音,例如米蘭叫“米拉朵”,熱那亞叫“幾諾瓦”。他們是用雙腳丈量世界而不是在地球儀上學習地理,他們算不算中國的熱那亞商人?
又是10多年過去,他們已經在意大利扎下根并且把下一代培養起來了。我問年輕人現在溫州人在意大利開廠的多還是開店的多,他說當然是開店的多。我拿出地圖,指著法比奧標出的一處馬可波羅監獄舊址,年輕人說就在門外。果然我們走出餐廳便面對著這座古香古色的老建筑。它的后邊是奔放著活力的老港區,而我們的右手邊連綿伸向前方的就是游人必到的“千步廊”。
中餐廳門外疑似關押馬可波羅監獄的舊址,右邊便是千步廊。
熱拿亞的風光最美在老港,與老城之間是一串美麗的建筑環抱的步行空間,這一串建筑的底層便是千步廊。可惜一座高架橋像一道冰冷的桶箍一樣將城市與海港分開,大煞風景。這就是汽車時代到來時,城市倉促應對的結果。要修正這個缺陷,需要一筆巨大的投資,例如美國麻省的波士頓那樣用“大開挖”的方式將機動車道放到地下去。然而,熱那亞已錯過了高速增長、高速積聚財富的時代。
被一條高架機動車道困鎖的港灣。不過,正如布羅代爾所說“爭奪外國的經濟地域歷來是一個城市興旺發達的前提條件”。現在大批溫州人在熱那亞扎根,熱那亞于是就擁有了溫州,從而也擁有了整個中國市場。我們可以猜想有這樣一個未來,這個城市積蓄了足夠的能量,把這一段高架的機動車道移開或者沉到地下,那熱那亞就會擁有全世界可遇不可求的魅力港灣。我們還可以猜想另一個未來,溫州人在意大利扎下了根,他們象腓尼基人、猶太人、熱那亞人那樣,以他們的信譽和更先進的金融工具,在歐亞大陸(或者一帶一路)以至全世界上搭起一張溫州人的網,在今天還名不見經傳的哪個地方演出一場匯通世界的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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